27府內(nèi)外因花起波折
至晚間,賴家爺兒們娘兒們?nèi)繗w家。早有家中丫鬟擺了酒菜上桌,賴瑾閑來無事越性將下午林祿等人所說之話復述給眾人聽。其余人等不過是當個飯后閑談一笑了之,倒是賴大心中一動,若有所思的說道:“既這么著,倒是可以計較計較。” 眾人心下狐疑,開口問道:“計較什么?” 賴大伸手敲了敲桌案,開口說道:“我如今正想著如何幫府上整頓家務——可國公府上的情況你們也曉得,但凡是得臉的奴才莫不是祖祖輩輩都在府上混著。況且府上規(guī)矩定例也不是一日兩日的,倘或是冒然舉動,哪怕我們是為了主子好,難免得罪下面,反倒失了根本。如今大家看尚榮小子驟然發(fā)跡,若心里果真有想頭,咱們倒是不妨利用一二?!?/br> 賴升眼珠子一轉(zhuǎn),開口笑道:“不錯不錯。若是想要眼下的這點子浮財,自然可以凡事照舊??扇粝胫餐蹅兗乙粯訉眢w面,那么就得舍得眼下的浮財。這倒也是個可以衡量取舍的事情?!?/br> 頓了頓,又沖賴大問道:“可這種事情,該怎么同大家說。弄不好大家議論是我們家風光了就充主子拿大,這就不妥當了?!?/br> 賴大神秘一笑,開口說道:“這樣的事情,合該是他們主動求上門來,又何至于我們開口?!?/br> 眾人聽得了然微笑。賴瑾手持暖壺給賴大倒酒,口中贊道:“不愧是大爺爺,腦子一轉(zhuǎn)便計上心來?!?/br> 賴大自得一笑,舉起酒樽一飲而盡。 欣然飯畢,賴尚榮將賴瑾叫到勸學齋小書房,沉聲說道:“最近一段時間我自顧不暇,倒也沒機會考校你的學問,你的功課沒有落下吧?” 賴瑾搖頭,開口說道:“依舊如父親考校時溫書復習,并不曾偷懶?;??!?/br> 賴尚榮點了點頭,輕嘆一聲,開口說道:“我想要你明年下場,你有信心嗎?” 賴瑾心中一動,狐疑問道:“爹爹不是說我如今年歲尚小,要等到十一二歲方才下場嗎?” 賴尚榮開口說道:“計劃有變。圣上的意思……我明年可能要外放,屆時未必能照顧你的學業(yè)。便想著若是可以,你明年先下場試試。” 賴瑾隨后問道:“外放?” 賴尚榮頷首,并未細說。依舊問道:“明年下場,可有把握?” 賴瑾遂知道這事兒并不是自己現(xiàn)在能問的。只得點頭應道:“七八分吧!” 賴尚榮知道自家兒子向來穩(wěn)重自持,凡事不會把話說的太滿。他這里說只有七八分,差不多也能有個九成半以上,遂滿意的點了點頭,開口說道:“七八分足以。” 于是又將賴瑾叫過來提點一些應試技巧,父子兩個直聊到三次鼓響,方才各自歸房安置不提。 至次日早醒,賴瑾照例在書房練了幾篇大字,寫了一篇策論,天色便近午時了。轉(zhuǎn)身回房侍弄了一回花草,忽的發(fā)現(xiàn)當中一株隱隱有綻放的跡象。賴瑾想著晚間能給賴尚榮一個驚喜,不免輕勾唇角,露出一副促狹的笑容。 正午的日頭暖洋洋的,透過窗欞傾照在屋內(nèi)。賴瑾有些疲乏的伸了個懶腰,撂下手里活計出門。在后街上晃晃悠悠的閑逛。此刻正值年下,長街兩旁三三兩兩的歇著些生意擔子,也有賣吃的,也有賣頑耍物件兒的,鬧吵吵還有三二十個孩子在那里撕鬧。賴瑾看著好玩兒,便站定遠遠看著,幾個小子打彈珠打得也不太準,比起他們當年差多了。 賴瑾這廂正感嘆著,迎面走過來一老嫗牽著一個五六歲的男娃子,走到跟前謙聲笑道:“我問哥兒一聲,有個周大娘,可在家么?” 賴瑾聽這話有些耳熟,不免開口問道:“你找哪個周大娘?我們這里有三個周大娘,還有兩個周奶奶,不知是那一個行當上的?” 那老嫗笑道:“是二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br> 賴瑾心下恍然。知道這人大抵就是劉姥姥了。不免細細打量一眼。只見這劉姥姥身上穿著一件兒藏青色棉衣,襖子略薄,肩肘處還打著幾塊補丁,越發(fā)顯得老舊。卻洗得干干凈凈的。一張臉黝黑褶皺,堆滿了謙卑笑意,倒是眼眸清亮,氣質(zhì)和暖,看起來就是個質(zhì)樸良善的老太太。 思及原著中劉姥姥不過承受府上一點子恩惠,卻能在闔府落敗之時前往獄神廟打點探監(jiān),又遠走千里將被舅舅賣入歡場的巧姐兒找回來嫁給已有功名的板兒。賴瑾心中微嘆,開口笑道:“我知道了,你隨我來罷。” 說著,領著劉姥姥進了后門,至一院墻邊,指與劉姥姥道:“這就是他家?!?/br> 言畢,揚聲說道:“周jiejie在家嗎?” 周瑞家的正在內(nèi)里打掃羊rou,聽見有人叫她,連忙轉(zhuǎn)身出來,見是賴瑾,不免驚喜笑道:“這不是瑾小爺嗎?什么風把你吹來了,正好家里收拾羊rou,等會子略吃些再走吧?” 因年下物價飛漲,羊rou如今也長到四十五文錢一斤。若非如此,只怕周瑞家的還覺得飯菜減薄,拿不出手。 賴瑾搖頭笑道:“多謝周jiejie美意,只是我已吃過了。是這位老奶奶打聽你們家,我便將人送過來了?!?/br> 說著,將劉姥姥與板兒讓到周瑞家的身前。 周瑞家的細細打量半晌,方笑道:“可是劉姥姥罷。這么多年未見,我差點兒都認不出來了??爝M家來坐?!?/br> 說著,自己先從門上下來,讓著賴瑾進去小坐。 劉姥姥聞言,一面跟著往里走,一面賠笑道:“您老是貴人多忘事,哪里還記得我們了?!?/br> 賴瑾卻是站定笑道:“我還得回家復習功課,就不耽誤周jiejie見客了?!?/br> 周瑞家的見狀,哪肯賴瑾就這么空手走了,更是再三的盛情挽留。只是賴瑾明白劉姥姥來此做什么,不想讓她尷尬,只好再四推脫。周瑞家的見賴瑾去意已定,少不得轉(zhuǎn)身取了些上等的果糖點心送給賴瑾做零嘴兒,并將人親自送到門外,站在門檻兒上直看著賴瑾走遠了,方才轉(zhuǎn)身歸家。 不提周瑞家的同劉姥姥如何說話,且說賴瑾捧著一大把果糖點心走在后街上,一時間四下瘋玩的小子丫頭們見狀,都圍了過來。因后街上大都是住久了的鄰里街坊,或者同是賈家門下的小子丫頭們,賴瑾少不得將手里果糖點心分發(fā)給眾人,又看著他們玩了一會子,方才家去。 進了內(nèi)院正堂,賴嬤嬤并孫氏兩個在屋里翻看年禮。難得賴尚榮也這么早下朝來,還在旁邊陪著。見到賴瑾從外頭回來,少不得開口問道:“去哪兒逛了一圈兒?” 賴瑾隨口說道:“去后街上閑走走。怪沒意思的也就回來了?!?/br> 賴尚榮開口笑道:“正巧我今日下朝早,你若歡喜,我領你去集市上逛逛?!?/br> 賴瑾沒意思的問道:“去哪兒???” 賴尚榮尋思片刻,開口說道:“西市琉璃廠那邊?!?/br> 賴瑾立刻直起身來,笑瞇瞇應道:“我去?!?/br> 于是父子兩個興致勃勃的出了家門,賴尚榮騎著一匹高頭大馬,將賴瑾抱在懷里溜溜達達去了城西琉璃廠。到了地面兒的時候,果見行人眾多,車馬喧囂,四處都是賣年貨辦年貨的,賴尚榮翻身下馬,將兒子小心翼翼地抱在懷里。身后長隨賴平立刻接了馬韁跟在身后。賴尚榮低頭笑道:“想去哪兒看看?” 賴瑾在家憋了好長時間沒見過這么多人,聽見賴尚榮問,立刻指著前面集市,揮斥方遒的說道:“從頭兒走到尾。” 賴尚榮見兒子憋瘋了的模樣,好笑的搖了搖頭。竟真的隨著賴瑾的意從頭逛到了尾。賴瑾在各處攤子上挑挑揀揀,尋了些柳枝兒編的小籃子,整竹子根兒摳的香盒兒,膠泥垛的風爐兒……大多是些雅致純樸的小玩意兒,挑揀了幾大筐吩咐賴平拿著。 賴尚榮見狀,好笑的問道:“又不是什么值錢的好東西,你買那么多做什么?” “給寶玉和府上的各姑娘奶奶太太們也都送上一些。他們平日里不怎么出門,自然也見不到這些野趣又雅致的小玩意。送他們把玩就是了。” 賴尚榮搖頭說道:“又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他們未必稀罕?!?/br> “稀罕不稀罕是我的心意,左右也就這么一回?!闭f著,看著前頭攤子上一個泥雕的全福老太太,賴瑾拿起來問道:“你看這個老太太像不像府上的老太君?” 賴尚榮細細打量,那老太太面容慈祥,笑容和樂,果有兩分史老太君的模樣,不免頷首笑道:“是有那么一兩分相似?!?/br> 賴瑾笑嘻嘻的說道:“給我包起來,回頭送老太太去。” 賴尚榮見狀,忍不住酸溜溜的說道:“好容易出來一趟竟給他們府上買東西了。你怎么沒想想給你太祖母、兩個祖父祖母還有爹娘買些東西孝敬?” 賴瑾回頭,沖著賴尚榮抿嘴直樂。 賴尚榮有點惱羞成怒,佯怒斥道:“看什么看,以后不帶你出來了?!?/br> 賴瑾忍不住捧腹大笑,最后笑的眼淚都流出來了,看賴尚榮依舊板著臉,只得認輸?shù)溃骸罢媸切?。不過是想著先將府上的東西打點好了才能細心給太祖母和爹爹你們挑禮物。怎么爹爹竟急成這個模樣?” 賴尚榮哼了兩聲,知道自己有些無理取鬧了。方才訕訕的抿了抿嘴,抵死不認道:“要不是我說了這話,興許你就想不起來要‘細細挑選’了?!?/br> 賴瑾摸了摸鼻子,知道自家老爹開始胡攪蠻纏,只得憋著滿腔笑意眼睛眨巴眨巴的看著賴尚榮。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果然引得賴尚榮越發(fā)心軟,最終悶不做聲的將人一把抱在懷里,胡亂揉了揉賴瑾的腦袋。 賴瑾知道賴尚榮這便是變相道歉的舉動,當下笑的跟偷了腥的貓兒似的,也不理論。指著書鋪的方向說道:“爹爹陪我進去選兩本好書罷?!?/br> 賴尚榮腳步一轉(zhuǎn),立刻抱著賴瑾進了書鋪。賴瑾在內(nèi)細細挑了些《西廂記》、《牡丹亭》等辭藻精妙的話本。賴尚榮沉著臉問道:“小小年紀,看這些雜書做什么?” 賴瑾笑瞇瞇說道:“并不是我自己要看,是買給母親打發(fā)時間的。如今年下白日愈短,也不能讓母親閑著無事總做針黹,那東西太費精力,做時間長了又得頭疼??础杜枴?、《女則》等又太過枯燥,沒有這些戲文讀來朗朗上口,滿口生香?!?/br> 賴尚榮見此,這才不理論。 一時間給孫氏挑了書籍,賴瑾又拉著賴尚榮往洋貨店里躥騰。選了一副水晶眼鏡兒送給賴嬤嬤,又選了兩幅精巧別致的耳墜子送給大祖母和二祖母。走到街尾的時候還不忘挑了兩個鼻煙壺給兩個祖父。卻始終沒提及要送賴尚榮什么。賴父乍開始還有些興致勃勃的期待著,至后卻發(fā)現(xiàn)賴瑾小子哪里是要慎重挑選,他是壓根兒就沒有要挑選的意思。 至此賴尚榮的臉色越發(fā)黑了。 賴瑾卻恍若不見,見天色已晚,便催促賴尚榮快些回家。賴尚榮的臉色很不好看,卻又不想沖兒子發(fā)火,只得抱著賴瑾一路沉默回了賴家。 路上的時候,賴瑾直覺賴尚榮摟著自己的胳膊越發(fā)緊繃,甚至摟的賴瑾身上發(fā)疼。歸家的時候也一語不發(fā)的徑自進了內(nèi)院勸學齋,然后將房門“砰”的一聲關緊,看得眾人面面相覷,不知怎么回事兒。 孫氏忍不住開口問道:“你們街上去的時候遇見什么人了,還是遇見什么事兒了?” 賴瑾搖頭,笑瞇瞇說道:“沒什么事兒。我給大家買禮物了。這是太祖母的,這是大祖父的,這是二祖父的……” 言畢,將禮物按照尊卑次序一一分給眾人。賴嬤嬤見狀,心中了然,開口笑道:“你給你爹買什么了?” 賴瑾嘿嘿一笑,神秘兮兮的說道:“暫且保密。” 眾人心中好笑,卻也曉得他們父子情意非比尋常,往日間便也有些笑笑鬧鬧的。遂也不以為意。只有孫氏一臉鄭重的提醒道:“圣人以孝治天下,你父親疼你到骨子里,你可不能恃寵生嬌,反惹你父親生氣。” 賴瑾這回倒是認認真真的點了點頭,孫氏見狀,只好說道:“快去勸學齋勸勸你父親去。” 賴瑾聞言,先是轉(zhuǎn)身回了自己房間,不過片刻,捧著一個方寸大小蓋著黑布的箱子徑自進了勸學齋。彼時賴尚榮正在書房練字,瞧見賴瑾的身影,只冷哼了兩聲,便轉(zhuǎn)過頭去。 眼角余光掃著賴瑾吃力的將箱子放在桌案上。輕嘆一聲,腳步挪動至賴瑾身后,幫著賴瑾將那箱子放好。硬邦邦說道:“你來這兒干什么?!?/br> 賴瑾也不答言,反倒是轉(zhuǎn)身將屋里的門窗牢牢掩住,又將四角的火盆挪到桌案旁邊。這才拉著賴尚榮的手坐在那箱子旁邊。將那上頭蓋著的黑布小心翼翼地拿下來。只見方寸大小的玻璃箱子當中,靜靜立著一株幽然半綻的曇花。賴尚榮悚然而驚,脫口問道:“怎么可能?” 賴瑾嘿嘿一笑,將罩在曇花上頭的玻璃蓋子小心摘下,一股子沁人心脾的幽香霎時間彌漫在書房之中。賴瑾偷笑道:“曇花香濃品美,泡成花茶還能治療心悸失眠、心胃氣痛,父親現(xiàn)在有沒有覺得脾胃更通順一些?” 賴尚榮戀戀不舍的看著曇花好一會兒,方才回神說道:“今日下午你竟是故意的。真是個故弄玄虛的不孝子?!?/br> 說著,舉手狠狠打了賴瑾一個爆栗?;鹄崩钡奶弁锤凶屬囪难廴忽畷r間紅了,賴尚榮見狀,有不忍心的抬手揉了揉,最后軟綿綿的斥責道:“你今日這舉動可是不孝。倘或再有一次,我便家法處置?!?/br> 賴瑾委委屈屈的吸了吸鼻子,撇嘴說道:“父親是越發(fā)不懂得風趣了?!?/br> 賴尚榮冷哼一聲,開口說道:“你怎地不說你竟是越發(fā)頑劣難管了。如今也就是我這當父親的不愿拘束了你方不理論,若是換了政老爺那樣嚴厲苛責求全責備的長輩——” 賴瑾一時間噤若寒蟬,縮縮脖子,討好的猴在賴尚榮懷里,學著寶玉扭股兒糖似的撒嬌道:“父親何其英明,父親何其大度,父親何其有涵養(yǎng),父親何其有風度。父親可是風靡萬千閨閣少女的溫文儒雅探花郎,最是懂得何為閑情逸致。豈是政老爺那等腐儒所能媲美的——” “休得胡說?!辟嚿袠s面容一肅,伸手拍著賴瑾的腦袋道:“對府上的老爺們要保持應有的尊重。不要讓外人議論我們家一朝得意,便忘主背恩。” 賴瑾聞言,翻了翻白眼,越發(fā)耍賴似的猴在賴尚榮懷中,閉目充作死尸。 賴尚榮也曉得自家兒子天性早慧,在外人跟前總是沉穩(wěn)的小大人一般,應對得當,舉止得宜。也就只在自己跟前才能稍微放縱一二,遂也不忍太過苛責反而左了自家兒子的孩童心性。只稍稍提點了兩句,見賴瑾不愛聽,遂也撩開手不提。伸手拍了拍賴瑾的后背,轉(zhuǎn)而問道:“先說說你是怎么讓夏秋季節(jié)夜半才開的曇花直到寒冬傍晚也能悄然綻放的?” 賴瑾嘿嘿一笑,自得說道:“這花我可是伺候了好久,期間波折無數(shù)死了好幾株,只如今方才培育出來的。這株曇花大抵是今夜戌時(晚上八點)才能全部綻放,原本是想著等晚上曇花全開了再同父親一起賞玩,豈料下午橫生枝節(jié),便只想著目下來送父親消氣了?!?/br> 賴尚榮冷哼一聲,瞥了賴瑾一眼。見他臉上依舊還有些忐忑不安,方才伸手揉了揉賴瑾的發(fā)髻,沉聲說道:“你這小子,竟將心計算到你老子頭上??茨憷献佑薇坎豢爸敝甭淙肽愕乃阌嫞荛_心不是?” 賴瑾越發(fā)委屈的吸了吸鼻子,低頭做懺悔狀。 賴尚榮原也是有些氣不過賴瑾方才舉動。只是他生性機敏,城府頗深,在看到那曇花的一瞬間也基本明白了賴瑾的打算,不過是欲揚先抑的一點子籌謀罷了。心中雖然還有些不順,但更多的卻是對自家兒子走一步算十步卻又不拘格局神來一筆的欣喜。 兼之看著兒子少見的垂頭喪氣的模樣,更是越發(fā)心軟了。當下嘆息一聲,賴尚榮索性將人抱在膝上,開口提點道:“今日下午之事,雖然是你有心籌謀為共賞曇花做鋪墊。但手段太過直白且尖銳,倘或被算計之人并沒有那個心性等到后來,你一番籌謀豈不成空?” 賴瑾若有所思的眨了眨眼睛。 賴尚榮繼續(xù)說道:“更有賞曇花之事原本是驚喜美談,你卻在前橫生枝節(jié),雖然是想要欲揚先抑,但若是估算錯了所算計之人的心性,也難免留下芥蒂,反而叫人不喜?!?/br> 說著,最后理論道:“所以想要籌謀算計,要懂得知己知彼百戰(zhàn)百勝。要明白最難算計的并不是事情本身,而是你所要算計的人心。計謀之道本是小道,若無絕對把握,寧可棄之不取。要知道我等讀書之人,養(yǎng)就一身浩然正氣,最為信奉的便是陽謀。要堂堂正正,要請君入甕,要他心甘情愿被你驅(qū)使卻又無法置喙你的一舉一動。你現(xiàn)在年歲尚小,即便是出些紕漏也可用少年心性不定頗為輕狂一語帶過。但等你成年或者步入官場之后,你的這點子小聰明愛算計便很有可能至你于萬劫不復之地。要知道我們這等子翰林清流,若是傳出個心性不定,長于陰私的名聲,可于大事無意?!?/br> 說到此處,賴尚榮的神情變得鄭重起來。他知道自家兒子幼時早慧,頗有一番小聰明。然則這世間聰明反被聰明誤的少年英才太多。在那起子長于政治的老狐貍眼中,自家兒子所會的算計實在太過淺薄且容易被人利用。賴尚榮并不希望自己悉心教導的兒子最終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賴瑾自有記憶便在賴尚榮身邊承教,他兩世為人,即便是死的那一世也只有二十來歲,遠不到可以面對一切都淡然應對的地步。初臨異世,雖然還在襁褓之中,但依舊覺得彷徨不安。幾乎是生命中最忐忑的時候都由賴父陪著。因此心中對賴尚榮十分親睞且敬佩。如今見賴尚榮如此鄭重的告誡,立刻凝重應道:“父親放心,孩兒受教了。” 賴尚榮滿意的點了點頭,又提點了幾句周全應變之語,方才將話題轉(zhuǎn)到曇花上,一臉驚奇的問道:“你還沒說,這東西究竟是怎么弄出來的?” 談到自己最擅長的植花種草,賴瑾先前的忐忑與不自信一掃而空。眉眼張揚的笑道:“爹爹可知道為了鼓搗這一日花開我費了多少心神。大抵自前年盛夏的時候便開始嘗試,每日燒火龍保持玻璃花房里的溫度,又得照顧到陽光灑水各種事宜,直到今次才算是小有成效。父親覺得怎么樣?” 賴尚榮細細打量著玻璃花室中的曇花,頷首嘆服?!皬奈匆娺^此等奇景。昔唐時女帝武則天要牡丹寒冬時節(jié)怒然盛放,被史家引為千古奇景。如今我兒能讓曇花亦在寒冬白日悄然綻放,果也是——” 賴尚榮說到這里,突然揚聲說道“你可還能將這曇花再開一次?” 賴瑾被賴尚榮驟然提升的嗓音嚇了一跳,開口問道:“什么?” “你手中可還有曇花,叫它在寒冬再開一次?”賴尚榮耐心重復道。 賴瑾愣愣的點了點頭,這株曇花其實并不是他培育的最好成果。只因其是第一個開花,所以賴瑾耐不住寂寞想找賴尚榮一同分享。聽見賴尚榮如此說,立刻應道:“手上倒是還有一株品相極好的曇花,大抵能在下個月綻放。我原是想著屆時合家賞花,也算是為新年增個意趣——” “將那曇花留給我,我有大用?!?/br> 賴瑾愣然問道:“一盆曇花罷了,能有什么用處?” 賴尚榮唇角微彎,眼眸精光閃爍,沉聲說道:“于我等來說,不過是曇花一現(xiàn)罷了。然而于圣上來說。這可是千古難得一見的盛景??!” 往白了說,那便是祥瑞,那便是圣主英明,國泰民安的征兆。圣上登基不久,威嚴不深,如今正是需要這等子花樣的時候。 賴瑾也立刻明白過來,眼前一亮,開口說道:“我手上還有兩株魏紫(牡丹的一種),爹爹需要嗎?” 賴尚榮深深的看了賴瑾一眼,唇角弧度越發(fā)深邃。 至次日一早,賴尚榮吩咐下人備齊車馬,帶著賴瑾房中那些個裝著花草的玻璃小花房入宮進獻,之后與當今圣上如何籌謀策劃,賴瑾暫不知情。 盥洗已畢,吃罷早飯。醒過家中幾位長輩,賴瑾照例去榮府給賈母請安。昨日在集市上買的一些膠泥風爐兒,柳枝兒籃子等玩意兒早已按著府上尊卑上下,親疏遠近的禮數(shù)規(guī)矩分別派婆子給府上的太太奶奶姑娘們送了過去,從上至下,并沒有落下一個。饒是東西并不怎么值錢,如此周全舉止自然引得闔府上下交口稱贊。賈母手里摩擦著賴瑾昨兒挑選的一個泥塑精巧全福太太,開口笑道:“還是瑾兒有心,出去一趟也不忘給我們稍些好東西?!?/br> 賈母懷中的林黛玉聞言,冷笑道:“難得禮儀周全,叫人無可指摘。并不像有些人,專挑旁人不要的東西給我?!?/br> 說著,神色淡淡的看了一眼下首坐著的薛寶釵。薛寶釵唇邊笑容微微一凝,立刻轉(zhuǎn)過頭去裝作沒聽見。 賴瑾了然一嘆。身旁賈寶玉立刻湊過來,小聲將昨兒周瑞家的送宮花引出的一番事故說給賴瑾聽。 賴瑾微微嘆息,也不好說什么。論規(guī)矩,周瑞家的受薛姨太太并王夫人的吩咐給府中姑娘奶奶們送花,自然要按著府中幾位姑娘奶奶們或長幼次序,或親屬遠近去送,叫外人看著也像。結(jié)果周瑞家的竟圖自己輕便就這么按著住處遠近送過來了。別人見了不說她自己疏忽,反而認為是送花的人有意輕賤,也無可厚非。 當然,周瑞家的為人向來周全熱忱,此番如此怠慢林姑娘,恐怕和王夫人往日態(tài)度也不無關聯(lián)。 果然,林黛玉此話一出,王夫人臉上閃過一抹不自在,沉聲說道:“周瑞家的年歲見老,遇事反而不如從前。姑娘放心,我回去定然發(fā)落周瑞家的給姑娘出氣。” 林黛玉礙于王夫人是長輩,不好說什么。賈母卻淡淡笑道:“咱們府上待下人向來太寬,因此養(yǎng)的一些不知深淺的眼里沒了主子,也忘了自己是奴才。依我看,應該狠查一些?!?/br> 王夫人只覺得臉上一熱,立刻起身應道:“老太太說的很是。” 賈母見狀,便撂開手,依舊沖著賴瑾笑道:“如今年下,學上罷學。聽人說你在家里溫書復習照舊,并不曾有半點懈怠。” 賴瑾起身,束手笑道:“父親說進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因此囑咐我千萬要勤勉刻苦,不可存有僥幸心理?!?/br> 賈母頷首笑道:“你是個好的。不像寶玉不省心?!?/br> 頓了頓,又道:“我想著寶玉在家左右也無事,每日放浪形骸,恐怕等來年學上開學之時,早將四書五經(jīng)忘于腦后。不若你進學的時候也帶著寶玉一起。不圖他能進益多少,只別落后就是了?!?/br> 賴瑾只得站起身來,點頭應道:“聽老太太的吩咐。” 于是賈母又同寶玉說道:“從明兒個起你同瑾兒一起念書,你看可好?” 賈寶玉看了眼賴瑾,轉(zhuǎn)頭又看了眼周圍的姊妹們,突然開口說道:“不如讓瑾弟弟進府里來念書,閑暇時也好同jiejiemeimei們一同吟詩作對,這樣豈不是更美?” 賴瑾細不可查的皺了皺眉頭,輕聲說道:“父親的意思是叫我明年下場試試。因此平日間所做的俱都是些八股文章,時事策論。姑娘們看了,恐怕覺得枯燥乏味,更沒意趣?!?/br> 眾人聞言,心下一驚。王夫人脫口說道:“你年紀尚小,合該多念兩年書才是,你父親怎地讓你明年就下場了?” 賴瑾聞言,溫潤笑道:“父親的意思,想是叫我先體會一番科考的氛圍。至于能否高中,正如二太太所說,我年紀尚小,以后也有機會。” 王夫人臉色微沉,眉頭緊皺,默然看了賈寶玉一眼,沉吟不語。 一時間廳內(nèi)眾人的視線都聚集到賴瑾和寶玉兩人身上。賴瑾倒是無所謂,寶玉見狀,訕訕說道:“我這幾個月來也沒怎么碰書本,況且書念得原本也沒有瑾弟弟純熟,還是暫緩一緩罷。” 賈母嘆息一聲,開口說道:“讀書進學要循序漸進,寶玉讀書向來不如瑾兒勤快,又沒有個探花老爺時常提點著,略等一等也是好的。我可不想寶玉像從前的珠兒一般——倘或沒個好身體,要功名來又有何用?” 一句話說的王夫人悲從中來,當下也不計較寶玉讀書不如賴瑾的事兒了。這廂賈母又擺手說道:“我有些乏累,除了寶玉、玉兒和瑾兒外,你們且都回去罷?!?/br> 于是眾人起身告退,各自歸房不提。 且說賈母單留了寶玉、黛玉和賴瑾三人陪著玩了兩把牌,只覺得精神憊懶,越發(fā)困頓,便擺手叫人退下各自頑耍,自己則歪著床上午睡不提。 賴瑾和寶玉兩個隨著林黛玉到了她的房中,紫鵑正在窗根兒底下做針黹。見此情景忙撩開手去沏茶倒水,林黛玉徑自在梳妝臺前坐了,依舊有些悶悶不樂。 賴瑾知道林黛玉是為周瑞家的有心怠慢而心中難受。如今她在府上住了幾年,因與父親的消息并未中斷,又有賈母在上維護,賴家眾人在底下周全,越發(fā)清楚明白自己貴為二品大員嫡長女的尊貴。如今卻被榮府上一個陪房慢待了,雖然這陪房是二舅母的心腹之人,但就是如此,讓黛玉覺得越發(fā)心寒。 賈寶玉嘆息一聲,引著林黛玉說話道:“meimei這兩日身上可大安,如今又到冬末了,meimei咳疾可有再犯?” 林黛玉溫聲答道:“今年冬天倒是比往常好一些。想是我在京中住慣了的緣故?!?/br> 一句話未說完,陡然聽見外頭一陣鶯鶯燕燕之聲,迎春三姊妹和寶釵掀簾進來,開口笑道:“林meimei做什么呢,我們幾個姊妹閑來無事,過來看看你?!?/br> 其實是薛寶釵想過來瞧瞧林黛玉,但是又不好自己來,便求著探春帶著迎春和惜春幾人一同過來了。 林黛玉忙起身招呼道:“大冷的天兒,難為你們幾個想著來??炖镞呑!?/br> 又吩咐紫鵑去倒?jié)L滾的茶來。 探春在暖炕上坐下,開口笑道:“這幾日又到了冬末,不知meimei身上可好?” 竟和賈寶玉適才問的別無二樣。眾人忍不住開口輕笑,林黛玉方答道:“今冬比去歲好多了,想是已經(jīng)習慣這邊氣候的緣故?!?/br> 探春聞言,又囑咐了林黛玉仔細身體的話,便沖著賴瑾說道:“瑾弟弟昨兒送我那些柳枝兒編的小籃子,整竹子根兒摳的香盒,還有那些個膠泥垛的風爐兒,我愛的什么似的。多謝你了?!?/br> 賴瑾開口笑道:“不值什么,你若喜歡,下次有了我再給你帶些就是。” 探春聞言,欣喜的笑道:“這是再好不過的。只是我也不好白要你的東西,這幾個月,我手上又攢了十來吊錢,你還拿了去。明兒上街的時候,或是好字畫,或是好輕巧玩意兒,替我?guī)﹣怼!?/br> 賴瑾啞然笑道:“姑娘這是做什么。那不過都是些鄉(xiāng)下人閑來無事編出來的手藝活兒,五百錢足足能拉兩車來。你若是喜歡,我有空就給你帶了來,千萬別提這黃白之物。你若是執(zhí)意要給錢,我也不敢再送了?!?/br> 探春見狀,只得笑著應道:“那就多謝你了——只是怎么好意思呢!” 賴瑾搖頭笑道:“真不值什么,姑娘多心了?!?/br> 探春口中笑著說沒有,尋思半晌,還是開口說道:“我因閑來無事總做針黹打發(fā)時間,手上的活計倒還不錯。不如我給你做一雙鞋穿,既不值什么錢,又是我的一番心意才是?!?/br> 賴瑾聽了,越發(fā)搖頭苦笑道:“很不必。姑娘若是再這么外道客氣,我真不敢給你帶了?!?/br> 探春見狀,也不勉強,只得笑道:“既如此,多謝你費心了。” 只是心中依舊決定要先將鞋面做出來再說??偛缓镁瓦@么平白受人東西。畢竟她也是國公府里的庶小姐,雖然平日里沒本事管家如何,倘或再叫下人議論她占八歲娃娃的便宜,她可是要羞死了。 這廂探春又同賴瑾閑話兩句,賴瑾也承諾今后若碰見好玩兒的東西依舊不忘府上的姑娘們。探春聽賴瑾這意思不獨給自己一個,越發(fā)放心了。 眾人歡聲笑語又聊了一會子,寶釵方同黛玉說道:“昨兒的事兒都是我不好,本來是一番好意,豈料卻弄巧成拙,反讓meimei傷心了。我在這里先陪個不是。還望meimei大人大量,別和我生氣才是?!?/br> 林黛玉還未說話,一旁紫鵑開口笑道:“寶姑娘竟不必如此。寶姑娘的本意也是好的,況且寶姑娘送宮花的時候一門心思的好意,自然也不會叫周jiejie次后給姑娘送來,怎么能怪到您的頭上呢?” 薛寶釵聞言,看了紫鵑一眼,開口笑道:“往常我竟沒留心,紫鵑也是好伶俐的口齒。” 紫鵑微微一笑,頷首說道:“寶姑娘謬贊。同姑娘身邊的鶯兒相比,奴婢魯鈍極了?!?/br> 薛寶釵淡笑著撇開臉去。 林黛玉這才開口笑道:“寶jiejie放心,我并沒有多心猜疑jiejie。反倒是jiejie多心,方才覺得我也多心了?!?/br> 作者有話要說:賴瑾是從前世穿越而來,仗著自己兩世為人的“先知灼見”,盡管告誡自己行事穩(wěn)重,但難免遇事有些浮躁。其實若真論起行事手段甚至算計人心,也定然比不上那些宅斗官斗沁入骨子里的老家伙們。所以他會在家人的調(diào)、教下越來越成熟滴~~ 感謝松竹林童鞋扔了一個地雷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