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樓月 第122節(jié)
景昀感受到了教主那絲微渺的殺意。 她并不在乎,甚至還有點高興。 因為這說明教主真的很疼愛江雪溪。 她愉快想著,覺得魔教教主還算有點眼光。 天色漸暗,日頭西沉。 遠處家家戶戶已經點起了燭火,城中各處閃爍著溫暖的光。 景昀站起身來:“我該走了。” 皇貴妃這兩日每晚一定會同景昀共進晚膳,現在趕回宮里正好來得及。 江雪溪跟著站起身來:“我送你一段路。” 景昀點點頭。 兩道身影像是翩飛的鳥雀,掠過偏僻處重重屋檐,來到了長街之上。 江雪溪停住腳步:“就到這里了?!?/br> 普通人目光能及的不遠處,斗拱飛檐金黃琉璃撞入眼簾,正是皇宮東明門。 再往前走,便有禁衛(wèi)巡邏阻擋。 “你回去吧?!本瓣赖?。 江雪溪點點頭。 他往道路一側避了避,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目送著景昀的身影消失在宮墻下的暗影中,才轉身欲走。 魔教高手們隱藏在暗處,護送江雪溪向來路折返。 . 此后幾日,景昀一直沒有出宮。 她大部分時間靠在寢殿外書房中那張軟榻上讀游記雜書,偶爾和皇貴妃共進晚膳,落在旁人眼里,顯得既內向又冷淡,且沒有太大存在感。 秦國皇族大多五歲開蒙,為了維持慈愛賢良的形象,景昀搬進皇貴妃的宮殿不久,皇貴妃就尋了幾名女官來教她。 教的自然是識字繡花,琴棋書畫。 在讀書識字這方面,景昀的表現格外聰慧,甚至連才名遠揚的皇貴妃都深感驚訝。但無論是彈琴下棋繪畫還是女紅,景昀全都是一塌糊涂,負責教導公主的女官們愁的頭發(fā)都掉了許多,公主的水平卻依舊沒有絲毫提升。 景昀學什么都很快,一直如此。 更不要說女官們教的那些她本來就會,除了繡花。 她只是不想再學,所以干脆做出一竅不通的模樣。 皇貴妃果然不強迫景昀去學,轉而令女官們專心教導她讀書。 讀的書當然是《女訓》《女則》以及一些打發(fā)時間解悶的游記雜談,還有很多著名詩詞文集。 每到授課時,景昀就封閉自己的聽覺,專心做她自己的事。 比如吸收少量的靈氣,又比如放出神識打探宮中各處的消息。 不過自從白德妃事發(fā)的第二日,女官們就沒有再來授課,書房里那些《女則》《女訓》都被收走,換成了一些時文注解。 景昀對此有些滿意,心想皇貴妃反應還算快,決斷力亦很不錯,更重要的是心也夠狠。 同時她又有些可惜。 蕭皇后是被皇貴妃毒殺的,雖然皇貴妃是奉白丞相之命行事,但很顯然,皇貴妃在此事上心甘情愿。 那么無論皇貴妃多聰明、多心狠、反應多么迅速,景昀都不會留下她。 更何況現在皇帝也要死了。 景昀在殿中看了七天的游記,消息終于傳來。 ——白德妃私通外男,□□后宮,罪無可赦。白丞相大義滅親,上書請罪。 白丞相請罪的結果是被削去太師的虛銜,罰俸三年,嫡長子獲賜的爵位被剝奪,白德妃廢為庶人,賜死以正綱紀。 那天晚上,皇貴妃照舊和景昀共進晚膳,神情笑容和平時毫無差別,照例親手替景昀盛了碗魚片湯。 但景昀注意到,皇貴妃今晚吃的更少了,并且全都是翠綠的菜蔬,連她最喜歡的糯米酥魚都沒有碰上半點。 景昀吃完飯,喝了半盞魚片湯,起身告退。 她的人走了,她的神識還留在這里。 皇貴妃當然無法察覺。 她站起身來,來到窗前,靜靜看著窗外檐下搖曳的宮燈。 嬤嬤端著一碗甜粥,難過道:“小姐今日只吃了兩口青菜,兩塊白糕,至少再喝些粥吧?!?/br> 那碗甜粥用的材料極好,看似簡單樸素,做法卻極為繁復,哪怕粥碗的蓋子還蓋得嚴嚴實實,依然有淡淡的清甜與醇厚的米香飄出來。 皇貴妃搖了搖頭。 嬤嬤很是擔憂:“小姐總要顧惜自己的身體?!?/br> 皇貴妃沉默了很久,或許是想起了府中年紀漸老,寵愛漸淡的母親,又或是看見了自幼照顧她長大的嬤嬤鬢邊生出的白發(fā),沒有轉身,靜靜說道:“換碗清粥來。” 嬤嬤忽然會意,連忙端走了甜粥,很快捧著一碗純以米熬出來的清粥進來。 皇貴妃果然喝了半碗,用帕子沾沾唇角,道:“這兩日晚膳就喝這個?!?/br> 嬤嬤應下,又忍不住道:“五小姐性情驕橫,從前還很刁難過小姐您,如今她也算得咎由自取,小姐何必為她傷心?!?/br> 皇貴妃沉默片刻,搖頭道:“不是為她傷心,只是感慨?!?/br> “五姐蠢笨,屢次惹是生非,處處與我為難,如果不是因為父親,我早就先將她除了。”皇貴妃顫聲道,“可是,可是她不該為此事去死?!?/br> 白德妃與人私通,罪無可恕。 但如果不是白丞相的暗示、白丞相的默許、白丞相的助力,不要說蠢笨至極的白德妃,就算掌握后宮大權的皇貴妃,也很難瞞天過海頻頻從宮外運送男人進宮私會。 真當宗室全都成了死人嗎? 白丞相想要徐徐圖之,想要百年后的清名,于是他起初想要一個皇子外孫。 正是因為白丞相想要皇子外孫,白德妃才會做出私通之事。 無論白德妃愿不愿意,難道她敢對白丞相說不? 皇貴妃不敢,白昭容不敢,白德妃當然也不敢。 然而事發(fā)之后,真正意義上承擔了責任的人,只有白德妃一個。 太師的虛銜除了好聽別無用處,沒了也就沒了。 大哥削去的爵位等白丞相事成,自然會得到皇子乃至太子的身份,誰還在意區(qū)區(qū)一個伯爵? 但性命沒了就是沒了,縱然白丞相登基,也不能讓死了的女兒復活。 更何況,白丞相膝下兒孫眾多,哪里會在意這么一個非嫡非長的女兒? 皇貴妃禁不住滴下淚來:“我知道這件事鬧得太大,宗室存心算計,縱然父親全力袒護,五姐也必然要受重責??墒歉赣H居然半點心思都沒有費,直接便要大義滅親。” 事已至此,白德妃不可能脫罪。 但治罪也分輕重,白丞相若肯費些心思,哪怕將白德妃丟到冷宮幽禁,或是打入宮獄受責,縱然要吃很多苦頭,但總比沒了性命要好。 白丞相卻是根本沒有半點顧忌,親自請求處死白德妃。 皇貴妃只覺得陣陣發(fā)寒。 她閉上眼,將淚水逼回眼底。 . 冬日第一場雪落下的時候,皇帝的生命終于走到了尾聲。 傀儡皇帝也是皇帝,朝臣與宗室開始頻繁進宮,雖然勉強還維持著平靜的表象,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看似平靜的冰面下,正有無數湍急暗流涌動。 皇帝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那么皇帝死后,皇位該傳給誰? 白黨的動作越發(fā)明目張膽,白丞相已經挑選了一位旁支郡王之子,年僅三歲,還是個懵懂的幼兒。 倘若按照白丞相的安排,這位郡王世子過繼到皇帝膝下,而后登基,那便又是一個史書上已經寫過無數次的故事。 皇帝年幼,權臣攝政。 而后年幼的皇帝會加封權臣為攝政王,尊其如師如父,天下只知白家,不知景氏君主。 再往后,幼帝長成,可能會與攝政王角力一番,意圖奪回皇權。但白丞相的年紀擺在這里,這位年幼的皇帝很可能等不到長大成人,便會暴斃,或是下一封罪己詔書,禪位攝政王。 這些都是沒什么創(chuàng)意的故事,前人早已經實踐過無數次,秦國的朝臣和宗室們甚至不必看到開頭,就能猜到結尾。 朝中為數不多的保皇黨與宗室們則挑選了另一位年輕親王。 朝堂上暗流涌動之時,景昀再度離宮,來到竹云寺和江雪溪見面。 她穿了件雪白的裙子,只用素銀的簪子和珍珠妝點,竟比尋常富戶家的小姐打扮還要簡單。 “就是這兩日了?!本瓣垒p聲道。 江雪溪看著景昀沉靜的面色,緩緩點頭:“我會做些準備?!?/br> 景昀道:“還要等些時候?!?/br> 江雪溪說:“我知道,你準備送走的人列個單子給我?!?/br> 景昀低下頭,從袖中抽出一張灑金的薄箋:“就這些了。” 江雪溪抬手接過,輕輕嗯了一聲:“你自己保重?!?/br> 景昀說:“謝謝你?!?/br> 她看著江雪溪,目光中有一種非常特別的情緒。 江雪溪說不出那是什么,但他在觸及景昀目光時,心頭忽然重重一跳。 親近、愛慕、憐惜、愁緒……無數種復雜情緒混合在一起,驀然沖上江雪溪心頭。 他抬手捂住心口,側過頭輕輕擰起了眉。 遠處教主負手而立,余光卻一直留意著二人所在的位置,頓時色變,轉瞬間如風般掠過庭院,來到了江雪溪面前:“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