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樓月 第109節(jié)
裊裊煙霧從山谷盡頭的碑林中升騰而起,轉(zhuǎn)瞬間,整片碑林都隱入了霧氣中, 朦朧白霧漸漸彌散, 模糊了谷中一切景物。 鐘離正使走在最后,她踏出山谷前界碑的那一刻,白霧籠罩了整片山谷。 回頭看去, 霧氣漸濃,竟連半點山谷的影子也看不見了。 山谷外,幾十位道殿閣主、煉虛境強者分立山路兩旁,齊齊垂首,直到景昀霜白色的衣角完全消失在他們的余光之中,才抬起頭來。 道尊在前引路, 忽然, 他聽到身后傳來了景昀的聲音。 “何必興師動眾?!?/br> 道尊恭謹(jǐn)?shù)氐溃骸白鎺熚鸸? 實在是道殿上下日夜期盼親眼得見祖師仙容?!?/br> 景昀沉吟片刻,而后卻沒有回應(yīng)道尊話中隱隱的期待,反而道:“我下界以來,游歷多地,曾入過幾座玄真觀, 發(fā)覺玄真觀初立時,觀中曾有拂微真人與玄真年間各少使并立, 及至承鈞年間, 卻又廢除此制, 所為何意?” 道尊脊背微僵。 承鈞道尊廢除拂微真人與眾少使列入玄真觀受香火祭祀, 是削除正使權(quán)力時下的一步棋, 并非對拂微真人有什么意見。 天可憐見, 承鈞道尊這樣做的時候,可萬萬沒想到飛升了的祖師還有回來的一天。 但道尊是承鈞道尊嫡傳愛徒,總不能在祖師不悅時將自己已故的師尊拋出去頂雷。 道尊垂首道:“回稟祖師,師尊此舉確有不妥,但并非心中對拂微真人有不敬之意,而是時勢使然不得已而為之。弟子未行勸阻之責(zé),請祖師責(zé)罰。” 景昀不語。 道尊何等靈敏,立刻又道:“弟子會傳令九州,即日起恢復(fù)各處玄真觀中拂微真人祭祀?!?/br> 景昀淡淡道:“不必興師動眾、勞民傷財?!?/br> 一旁的慕容灼還惘然不知所以,尚未讀出景昀話中深意,道尊已經(jīng)明白過來,低頭道:“祖師放心。” 與此同時,他不動聲色地同最后的鐘離正使對視了一眼。 ——景昀提起此事,不是真的要求各處玄真觀恢復(fù)拂微真人江雪溪的香火祭祀,誠如她話中所言,何必興師動眾。 她話中的意思與其說是問責(zé)承鈞道尊,不如說是提醒。 ——承鈞道尊拿她的師兄來作爭權(quán)的筏子,這讓景昀很不高興,很不喜歡。 所以往后,不要再這樣做了。 景昀繼續(xù)淡聲道:“今日之后,我要離去一段時間,等我離開此方世界前,會在希夷峰上設(shè)下道壇,再講一場道。” 道尊有些驚訝,還是連忙謝恩道:“祖師厚愛,弟子感激不盡?!?/br> . 景昀行事一向迅速。 來到群峰之外,她抬手示意道尊留步。隨后攜了慕容灼,碧色劍光自天際一閃而逝,轉(zhuǎn)眼間沒入云中。 她和慕容灼屬于仙神的力量仍然沒有恢復(fù),天君替景昀抹去了一次天罰,卻不能因此便肆無忌憚,時時刻刻都引動天罰。 所以春風(fēng)渡仍然不能歸還道殿,很有可能再也不會歸還道殿。 因為這把劍的主人是江雪溪。 屬于江雪溪,和屬于景昀是一樣的。 “我們?nèi)ツ睦??”慕容灼大聲問?/br> 景昀說:“承天臺?!?/br> 承天臺在九州正中、中州要地,距離道殿所在的岳山并不遠。 這塊土地同樣屬于道殿,道殿每十年一次開壇祭天,便是在承天臺舉行大典,廣邀道門各宗派各世家以及九州各國朝廷來此觀禮。 千年前那場關(guān)乎整個世界未來走向與人族命運的決戰(zhàn)就發(fā)生在這里,將整座山峰化為平地,平地上又有個深達數(shù)丈的大坑,坑里堆滿了妖魔的尸體,地面上浸透了各種顏色的血液。 據(jù)說妖王與魔君的腦袋,就掉在那大坑里。由于他們修為格外的高,所以死的比較晚,腦袋落在尸體堆疊的最上方,一眼就能看見,很是好找。 為紀(jì)念這場戰(zhàn)事,道殿前后派了一位大乘境強者和十位煉虛境強者,平地之上再起山峰,恢復(fù)承天臺舊貌。 碧芒消泯,春風(fēng)渡落下云頭。 能以承天為名,承天臺自是極高,臺下流云聚而復(fù)散,景昀負(fù)手立在正中,打量著眼前那座重修的祭壇。 道殿重修承天臺果然下了極大的功夫,這座祭壇上的陣紋竟與千年前那座祭壇毫無差別。 當(dāng)年重修承天臺時,經(jīng)過那場動亂,道殿中的天材地寶損失極大,故而修這座祭壇時用的石料不再是極品青陽石,而換成了略遜半分的極品長青石。 兩種石料名字只差一字,實際上長青石的硬度卻比不得青陽石。所以經(jīng)過近千年風(fēng)吹雨打以及靈力洗練,祭壇本身已經(jīng)清晰地銘刻下了歲月的痕跡,連帶著祭壇上的符文都有些磨損的痕跡。 正與千年前的那座祭壇一般無二。 景昀有一剎那的恍惚。 她抬起手,碰了碰自己的面頰。 人的血分明不是guntang的,但師兄的血濺落到她頰邊的瞬間,景昀卻仿佛感受到了烈火燒灼般的劇痛。 那足以令她痛徹心扉的景象,再度在她眼前清晰浮現(xiàn)出來。 鮮血噴濺,江雪溪跌落,像一只黛色的蝶。 景昀跌坐下來,江雪溪落入她懷中,染血的唇角極輕地往上揚起,弧度清淺近乎于無。 下一刻,那雙秀美的眼睛合上了,再不曾睜開。 景昀千年來輾轉(zhuǎn)反側(cè),都不曾想明白,他到底是想如同往常般露出一個若無其事的安撫笑意,還是想對她說些什么。 她下意識按住衣襟下重新取回的月華瓶,呼吸有一瞬間的急促。 下一刻,慕容灼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那我叫少師下來啦?” 景昀回神,點點頭:“好?!?/br> 鳳凰一族身為上古神脈,有許多景昀不曾探知的秘密。她自覺地避了出去,還不到一盞茶的功夫,慕容灼已經(jīng)喚她:“阿昀,好啦!” 她頰邊緋紅使得嬌艷的面容更為動人,眼底喜悅的光芒幾乎要迸射出來。 景昀下意識朝她的身后看去。 “……等一等?!蹦饺葑蒲诿娴溃吧賻熞呀?jīng)動身了,走東天階下來?!?/br> 即使捂著臉,景昀還是能從她指縫中看見她緋紅的面容和揚起的唇角,禁不住笑了笑。 明明等著鳳君下來招魂的是江雪溪,然而更急切的那個人卻是慕容灼。 景昀坐在祭壇邊,看慕容灼原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像只興奮又羞澀的小鳥,只差拍打起翅膀來了。 不知過去了多久,天邊聚攏的流云忽然散開了。 一道難以言說的玄妙氣息,忽然出現(xiàn)在此方世界之中。 景昀若有所感,仰起了頭。 金紅的流光劃過天際,分外奪目,分外絢麗。 慕容灼快樂地叫了一聲。 她喊:“少師!” 金紅的鳳翼虛影出現(xiàn)在她身后,轉(zhuǎn)瞬間她的身影消失在原地,掠入云端。 兩道金紅流光交織在云端,沒入云層中,自天際掠過,在云層之上時隱時現(xiàn)。 景昀毫不意外地嘆了口氣。 “沒人記得我還在這里?!彼?。 她一手撐著下頜,閉上眼靠在了祭壇邊,等著鳳君夫婦想起她折回來。 流光越過天際消失無蹤,很快重新出現(xiàn),再度折返。 景昀緩緩睜開了眼,起身行禮道:“鳳君?!?/br> 承天臺邊緣,鳳君低頭還禮,微笑道:“景司主?!?/br> 鳳君有一雙極為美麗、流光溢彩的眼睛。 他的眼底似乎閃爍著淡金色的火焰,又美的像一對折射了天光水色的金色寶石,甚至都不必望上第二眼,絕大多數(shù)意志不堅定的仙神就會在他那雙光華流轉(zhuǎn)的眼中被攝去所有心神。 鳳君還禮時,動作不大標(biāo)準(zhǔn)。 那是因為他正牽著慕容灼的手,眼角眉梢全都是流瀉而出的笑意。 景昀和他們相識千年,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 她想了想,還是決定先客氣一下,于是道:“鳳君親自下界,實在辛苦。” 鳳君正色道:“下界還好,倒是南方諸世界的事更辛苦一點,不知道玄真你有什么安排?” 景昀沉思道:“我或許可以嘗試盡快回去……” 鳳君十分滿意地頷首,立刻伸出手來:“神魂?!?/br> 景昀摘下頸間的月華瓶遞了過去。 鳳君習(xí)慣性地抱了抱慕容灼,松開了牽著她的手,從袖中取出一面鏡子。 “這就是喚神鏡?”景昀問。 鳳君道:“正是?!?/br> 他先不急著去接景昀遞來的月華瓶,反而示意景昀接過喚神鏡,而后開始從袖中取物。 他的袖擺寬大飄逸,乍一看十分風(fēng)流瀟灑,然而他取物時簡直沒完沒了,也不知這袖中到底放了多少東西。 景昀眼睜睜地看著鳳君從袖中拿出了一支筆、一只小壇、一塊淡金色的石頭,以及一些奇形怪狀的零碎物品。 他拿一件,慕容灼就接一件,最后眼花繚亂又茫然地抱著一堆東西站在一邊。 鳳君拍拍手,從慕容灼懷里接過一半,冶麗帶笑的神情斂起,化作沉凝與肅穆,凝視著地面上的祭壇,語氣平靜,說出來的話卻極直白。 “你師兄死在哪里?” 作者有話說: 明天那章比較長,招魂結(jié)束,后天進小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