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意外，慕容灼不在。

    她熟門熟路壓制住神魂缺損處泛起的尖銳疼痛，片刻后了然抬步，朝前方走去。

    第82章 82 絕音徽（八）

    ◎“小友，好久不見?！薄?/br>
    前方是一條平直的大道, 大道遠(yuǎn)方一座流光閃爍的白玉天梯拔地而起，直入云中。

    空中朵朵云絮飄浮，這里的云絮極低, 像在天邊又像在眼前, 仿佛只要抬起手就能觸及。清新濕潤的氣流充斥天地間，從眉梢眼角拂過，令人肺腑為之一清。

    遠(yuǎn)處天梯在云層深處若隱若現(xiàn), 定睛細(xì)看，隱約能看出天梯盡頭雪白的云層中懸著一個(gè)巨大的影子。

    景昀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流空島，瀛洲赫赫有名的洞天福地，是一座懸在空中的島嶼，號稱最接近仙神的寶地，由上清宗第六代宗主穆真人繪入社稷圖中。千年前動(dòng)亂驟起, 孤懸海外的瀛洲亦受波及, 流空島天梯被毀, 靈氣枯竭，島嶼墜入海中，至此消失。

    她更知道，六百年前社稷圖開啟，有修行者誤打誤撞落入流空島, 攀上天梯，見島上滿是奇花異草, 洞府中許多靈丹秘籍, 還遇見了穆真人留在畫中的一抹未散神識, 得承教誨, 自此修行一日千里, 終成煉虛上境大能。

    對于此次進(jìn)入社稷圖的年輕弟子來說, 流空島既有莫大機(jī)緣，又無生死危機(jī)，是再好不過的去處。

    如果此刻一名年輕弟子出現(xiàn)在這里，定然欣喜若狂忘乎所以，哪怕手足折斷，也要爬上遠(yuǎn)處那座直通云端的天梯。

    但景昀身形如風(fēng)，行至流空島的陰影之下，停也不停，徑直向前。

    神魂尖銳的刺痛一浪高過一浪，衣襟下月華瓶顫動(dòng)起來，這預(yù)示著她前進(jìn)的方向是正確的。

    江雪溪的神魂不在這里，在更遠(yuǎn)的遠(yuǎn)方。

    秘境中不禁止飛行，不過很少有人會這么做。因?yàn)轱w在高空中就像明晃晃的靶子，很容易成為攻擊的對象。

    景昀有信心可以避開一切來自地面的攻擊，但社稷圖中的各處風(fēng)景幾乎都可以算作秘境中嵌套的一個(gè)小秘境，無論時(shí)間流速還是空間距離都很難把握。她只能確定江雪溪神魂的方向，卻不能準(zhǔn)確地判斷距離。更擔(dān)憂假如飛過頭離開了流空島的區(qū)域，無法順利折返。

    因此她只能選擇用這種緩慢但是更為穩(wěn)妥的方式，一寸寸搜索過去。

    從下往上仰頭看去，云層中映出的那片陰影很大，大到望不見邊界。

    這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氖拢驗(yàn)榱骺諐u本就很大。這座飄浮的島嶼，在景昀未曾飛升的那個(gè)時(shí)代，承載著許多美好想象以及傳奇故事，一度成為人間仙境的代名詞。

    景昀曾經(jīng)去過流空島，深知這座島嶼比目光所見的陰影還要大上很多倍。頭頂這片望不見邊界的陰影，僅僅只是流空島投射下來的百分之一的影子罷了。

    她過天梯而不上，明明身形還著落在地面上，行動(dòng)時(shí)卻足不沾地，飄搖如風(fēng)，轉(zhuǎn)瞬間循著神魂深處傳來的牽扯行出數(shù)里，頭頂籠罩的那片陰影之上，忽然毫無預(yù)兆地響起了一個(gè)聲音。

    那聲音來自云層之上，回蕩在天地之間，卻又好像只在景昀耳畔。

    聲音很慈祥，很和藹，還有些隱隱的熟悉。

    他說：“小友，好久不見?！?/br>
    .

    流空島未曾墜落的那些歲月里，一直是修行界的傳說。

    它飄浮云端，孤懸海外，像極了道殿典籍中對于仙境的種種描述和想象。

    很多修行者將它當(dāng)做仙界在人間投射的一角，認(rèn)為這是天地造物的奇跡，是停留在人間的仙境。因而，自從流空島天梯落成以來，許多修行者不遠(yuǎn)千里來到瀛洲，想要親自登上流空島，看一看這座天地偉力的造物。

    這其中有很多大人物，比如玄真道尊景昀，比如景昀的師兄江雪溪，比如凌虛道尊，又比如第六代上清宗主穆真人。

    穆真人不是前去流空島的諸位大能中修為最高的一位，也不是其中地位最高的一位，更不是其中名氣最大的一位。但換個(gè)角度來看，他在流空島墜落后，又使流空島的聲名在世間多存留了千年。

    景昀見過穆真人。

    她和容嬅初次見面，打得不可開交時(shí)，就是這位穆真人笑呵呵一手一個(gè)把她們分開的。

    那時(shí)穆真人還沒有死，容嬅是他的徒孫。

    景昀還記得，穆真人有一把濃密的白胡子，周身氣派仙風(fēng)道骨。

    鳥鳴聲悠揚(yáng)婉轉(zhuǎn)，滿地碧草叢生，碧草間點(diǎn)綴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奇花，美不勝收。云絮飄散滿地，行走間如踏云端。

    遠(yuǎn)處一輪紅日從云間噴薄而出，于是飄散的雪白云絮盡數(shù)化作緋紅，乍看之下如同花瓣飄飛漫天。隨著清新的微風(fēng)吹過散做無形，很快又重新生出，堆積滿地。

    穆真人攏著他那把醒目的白胡子，笑呵呵地帶著景昀踏過滿地云絮。

    景昀側(cè)首，云羅下的雙眼望向穆真人這張幾乎消散在她記憶深處的面容，以及對方周身隱現(xiàn)暗淡的氣澤，心下微沉。

    流空島多水，水波如同一整塊淺碧色的翡翠，沿溪而下，盡頭是懸崖飛瀑，在日光下飛濺出各色光彩。

    秘境中的太陽自然不是真正的太陽，但秘境中的寶物卻大多是真正的寶物。僅僅這段來路，景昀目光隨意一掃，至少看到了不下十種珍奇異草。

    穆真人忽然停住了腳步。

    “到了?！彼f。

    .

    景昀在石桌旁落座。

    日光照得人全身上下暖洋洋的，遠(yuǎn)處竹樓前兩只花尾巴大公雞追逐跳躍，尾羽亂飛。

    穆真人攏著白胡子，笑呵呵地給景昀倒茶：“喝茶，小友?！?/br>
    景昀神識外放，心下微沉。

    這縷穆真人的神識化身已經(jīng)極其虛弱，到了快要煙消云散的地步。

    穆真人推了推茶盤，盤中的茶點(diǎn)并不精巧，相反還顯得很是粗糙，勉強(qiáng)能看出輪廓是只兔子。

    景昀對穆真人很尊敬，不愿拂他神識的好意，拈起一塊兔子糕點(diǎn)輕輕咬了一口，濃厚微甜的麥香從舌尖泛起，充斥在唇齒之間。

    穆真人問：“怎么樣？”

    景昀點(diǎn)點(diǎn)頭：“很好。”

    穆真人得意道：“麥子是我自己種的，麥粉是我自己磨的，連雞蛋都是我自己養(yǎng)的雞，好就對了！”

    景昀慢慢將一塊糕點(diǎn)吃完，同時(shí)目光不易察覺地環(huán)顧四周。

    她萬萬沒有想到，穆真人住在這人間仙境般的流空島上，起居之處卻是一座再普通平凡不過的農(nóng)家小院。

    “您還記得我?！本瓣牢⑿Φ馈?/br>
    兩只公雞追逐打斗，發(fā)出尖銳鳴叫，尾羽亂飛，咣當(dāng)掀翻了階前擺的兩盆蔥。穆真人彈跳起來，抓住兩只公雞關(guān)進(jìn)雞籠，在旁邊的水缸里洗了洗手，若無其事地回來，笑道：“怎么不記得，你跟小容嬅打起來的時(shí)候，還是我把你們分開的?！?/br>
    他用慈愛的眼光上下打量景昀：“長這么大了??！”

    緊接著他望向景昀覆眼的云羅：“眼睛是怎么回事？”

    景昀道：“飛升前在承天臺上遇著些變故?！?/br>
    穆真人慈愛的神情中顯出一點(diǎn)憐惜：“能治嗎？”

    景昀道：“以后或許可以，現(xiàn)在不行?！?/br>
    穆真人沉默片刻，又道：“你這孩子，怎么回來了？”

    景昀微怔，旋即想起，六百年前就有年輕弟子入流空島，遇見過穆真人留在秘境中的神識，所以穆真人知道她立地飛升之事并不奇怪。

    但既然如此，想來穆真人同樣知道上清宗宗門覆滅一事了。

    景昀微頓，旋即誠實(shí)地道：“塵緣未斷，道心不靜?！?/br>
    穆真人驚奇地望著她：“所以你要回來斬塵緣？”

    “不。”景昀道。

    她只說了短短的一個(gè)字，并沒有進(jìn)一步解釋。然而她也不需要解釋更多，穆真人望著她毫不掩飾的神色，意識到景昀給出的答案完全相反。

    穆真人問：“你進(jìn)到這里來，也是為了這個(gè)？”

    景昀頷首。

    穆真人沉吟片刻，卻并未追問，反而迅速切換了話題，興致勃勃地道：“我看過很多道典，卻沒有一本記載過仙人返回人間，所以從古至今，修行者對仙界的描述都來自于猜測和想象，你說那些想象真不真？”

    他說話時(shí)興趣盎然，精神抖擻，眼角眉梢不易察覺的地方卻流露出絲絲疲態(tài)。那是普通凡人自然老去、油盡燈枯時(shí)，眉目間自然縈繞的死氣。

    景昀心中嘆息。

    她道：“半真半假?！?/br>
    穆真人的眼睛亮了起來。

    “你著急走嗎？”他興致勃勃滿懷不舍地問。

    景昀搖頭：“不急，我給您講講?！?/br>
    .

    與此同時(shí)，隱霧林。

    林間枝葉繁密，慕容灼飛至半空中，小心地左躲右閃，避開那些搖曳深綠的枝葉，生怕沾上一星半點(diǎn)。

    進(jìn)入社稷圖之前，景昀曾經(jīng)叮囑過她很多話，其中包括不要隨便升至空中這一條，慕容灼記得很牢。

    不過現(xiàn)在，她顧不得那么多了。

    濃郁的血?dú)鈴臉淞至硪欢穗S風(fēng)而來，拂過慕容灼的鼻尖。

    鳳凰的五感極其敏銳，隔著遙遠(yuǎn)的距離，對普通修行者而言，也許只能嗅到淡淡血?dú)?。但對于慕容灼來說，那血?dú)庖呀?jīng)濃郁到了讓她頭暈?zāi)垦?，不得不封閉嗅覺，免得失了王后殿下的體面。

    她踏風(fēng)而行，周身籠罩著一層無形無色的火焰，直撲密林另一端。

    第83章 83 絕音徽（九）

    ◎慕容灼的臉色很難看?！?/br>
    正值秋日, 齊州的樹梢上掛滿金黃，煞是喜人。而宣州的樹木甚至還是濃翠一片，郁郁蔥蔥。

    看似無序散落的營帳構(gòu)成了巨大的陣法, 每個(gè)營帳中都坐著一位鎮(zhèn)守陣法的大能。張三真人坐在杏山腳下最大的那處營帳中, 瞇著眼望向營帳外那些光禿禿的樹干，感受著山間呼嘯凜冽、吹面如刀的寒風(fēng)，生出很多感慨來。

    他的心情不太好, 因而臉上顯現(xiàn)出愁苦的神色。但他本來就一直以這幅愁苦的表情示人，竟沒有任何人察覺到不對。

    張三真人不喜歡蒼州。

    一百一十年前，魔族侵?jǐn)_邊關(guān)，那時(shí)他的師父接到命令，出劍來援，斬殺數(shù)位以強(qiáng)大殘暴著稱的魔族血騎, 最終深陷重圍不幸隕落。

    七十年前, 他的愛妻前往蒼州云游, 被魔族間諜看破身份，當(dāng)時(shí)張三真人正在道殿閉關(guān)突破，一旦他破境成功，道殿便要再多出一位大乘境強(qiáng)者，為了擾亂他的心志, 魔族用魔毒害死了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