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樓月 第66節(jié)
景昀凝望著庭中大雪壓枝的白梅,靜靜道:“從前……” 她的話音突然停住,道:“抱歉,我走神了?!?/br> 江雪溪的笑容完美無缺,仿佛用上好的畫筆細細描繪而成的一幅面具,從始至終毫無改變。 “無妨?!彼p輕地,略帶惆悵地道,“玄真姑娘師兄妹的感情,一定很好?!?/br> “是啊?!本瓣垒p聲道,“天底下,再找不到第二個像他那樣待我好的人了?!?/br> 江雪溪問道:“那么你既然知道去何處尋找他,又為何不立刻動身呢?” 景昀平靜說道:“他不記得我了。” 江雪溪有剎那間的錯愕。 因為他留意到,景昀眼底有淚光一閃而過。 江雪溪忽然低下頭,按住了心口,輕輕喘息。 他面色本來白如冰雪,現(xiàn)在更是不見絲毫血色。景昀立刻變色:“殿下?” 守在不遠處的宮人侍從們紛紛涌來,江雪溪仍然低著頭,抬起一只手擺了擺,掌心向內(nèi),是個制止的動作。 侍從們猶疑地止住腳步,景昀卻已經(jīng)起身來到他身旁,江雪溪抬首,對她勉力一笑:“我沒事,可能是昨夜未曾休息,胸口有些滯悶。” 景昀秀眉微蹙,朝他伸出手:“殿下可否讓我診一診脈?!?/br> 江雪溪微怔,似乎沒有想到景昀會提出這樣的要求。短暫的靜默之后,他反而收回了手,朝景昀促狹一笑。 “不好。”他說。 盡管是拒絕之語,但江雪溪神情促狹,語氣輕快,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絕不至于使人尷尬。景昀也不勉強,收回手點頭:“望殿下愛惜身體,善自珍攝。” 江雪溪微笑道:“多謝玄真姑娘,那是自然?!?/br> 只這么短短一句話,雖然他的語氣依然柔和,但景昀敏銳地意識到,江雪溪的態(tài)度立刻變得隱隱疏遠起來。 ——客套的、有禮的、毫無破綻的。 景昀隱隱約約捉摸到了什么。 她不動聲色,起身頷首:“既然殿下身體不適,還是該請?zhí)t(yī)來看看,好生休息,我就不打擾了。” 江雪溪并不阻攔,直到景昀離開正殿檐下,那看似秀美纖弱的背影沿著回廊遠去,消失在側(cè)殿門口,他才緩緩擺手,止住了身后來人的攙扶。 “我沒事?!苯┫?。 來人問道:“方才那就是殿下帶回宮的女子?” 江雪溪背身朝殿內(nèi)走去:“進來說話?!?/br> 殿外飛雪漫天,殿內(nèi)卻暖如春日。 來人摘下風(fēng)帽,露出一張年輕的臉。 “桓公子?!睂m女奉上茶,“請用茶?!?/br> 桓容對那宮女一笑,直把那宮女笑的面色泛紅退下去,才正色對江雪溪道:“殿下,你沒事吧。” 江雪溪平靜道:“無妨?!?/br> 桓容松了口氣:“我看你就是多思多慮,又動不動一夜不睡,熬出來的毛病——還是請?zhí)t(yī)來診脈吧?!?/br> 江雪溪說:“不必?!?/br> 桓容道:“不能諱疾忌醫(yī)啊,殿下!” 他一念叨起來就沒個完,江雪溪被他煩的受不了,蹙眉道:“張巖和王啟靜今日都不當值?!?/br> 這兩位太醫(yī)是江雪溪的親信,也是他唯二可以放心的太醫(yī)?;溉菀宦?,果然住了嘴,不再勸了,只是還很不放心地補了一句:“真不要緊?縱然不要緊,等明日他們當值,也要再召他們診脈看看?!?/br> 江雪溪道:“你一大早進來,就是為了勸我診脈?” 桓容道:“當然不是,我本來沒打算這個時候進宮的,誰知道一大早起來,就聽說昨夜你拔了四皇子的舌頭?” 江雪溪蹙眉看他,淡淡道:“外面是這么傳的?” 桓容立刻道:“那當然不是,我聽說的是四皇子說錯話惹了皇上不快,皇上令人拔了他的舌頭——不過又有風(fēng)聲傳出來,說當時你也在?” 江雪溪不答。 桓容說:“我一聽你也在,就猜到這件事少不了殿下你插手——四皇子此人,外強中干,空有野心沒有手段,沒事怎么會往皇上面前湊?!?/br> 江雪溪淡淡道:“他就是釣上來的那條魚?!?/br> 桓容一愣,旋即連拍大腿,痛心疾首:“可惜了,可惜了!” 半年前,皇帝手下頭號鷹犬,清吏司指揮使劉煌被冠以謀逆之名,判了四十條大罪,即將凌遲處死。然而就在行刑前夕,劉煌突然跑了。 為此皇帝大發(fā)雷霆。 劉煌是皇帝手下最利的一把刀,沾血無數(shù),百官早對他恨得牙癢癢,皇帝要處置劉煌的消息傳出,百官群情激奮,紛紛彈劾。又怕劉煌能夠翻身,自己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于是滿朝上下齊心協(xié)力,為劉煌定下四十條罪名,判了個凌遲之刑。 劉煌一度位高權(quán)重,百官退避,是故負責(zé)劉煌此案的官員,皆是重臣貴胄。而劉煌逃走,皇帝震怒,自然要拿負責(zé)此案的官員開刀。 重臣與貴胄世家有苦說不出,畢竟劉煌確實是跑了,是他們的人辦事不利。而皇帝發(fā)起瘋來沒個限度,狠狠殺了一批人,劉煌至今仍然是通緝要犯,畫像張貼在城中各處。 唯有極少數(shù)的人知道,劉煌從始至終都是皇帝的人。 皇帝疑心病起,要殺朝中重臣,劉煌就是殺人的借口?;实垡獙⒌朵h由明轉(zhuǎn)暗,在暗處為皇帝更好的分憂,劉煌就‘越獄叛逃’。 皇帝需要人替自己cao控劉煌這把刀,自然想到了最寵愛的愛子。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皇帝其實很大方。譬如江雪溪將劉煌一事做的很完美,因此皇帝就愿意給江雪溪一點好處。 ——這點好處,就是皇帝其他兒子的性命。 但這好處終究也有限度,皇帝不在意兒子的生死,所以江雪溪借劉煌來釣魚,他明知此事,非但不阻攔,反而還等著看戲。但江雪溪替他辦一件事,就只能拿一件事的報酬。 劉煌此事,值一個皇子的性命,但不值更多。 皇帝對江雪溪另眼相看,江雪溪如果硬要再借此發(fā)揮一次,皇帝不會因此處置江雪溪,但心里一定會留下芥蒂。 像皇帝這樣的瘋子,一旦惹他不快,那么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要人頭落地了。 桓容可惜不已:“四皇子蠢笨,真是浪費……對了,你就只要他一條舌頭?四皇子可是沖著你的性命去的?!?/br> 江雪溪說:“四皇子蠢笨,所以我不相信,他能自己發(fā)現(xiàn)我和劉煌接觸——雖然消息確實是我故意泄露出去的,但他仍然沒有這個腦子?!?/br> 桓容會意道:“你是懷疑四皇子當了別人的刀?” “不是懷疑,是一定?!苯┫淅涞?,“他現(xiàn)在只是斷了舌頭,沒死,并且一定恨我恨得要死,沖動起來是不會顧惜后果的,你說,這把刀是不是變得更好用了?” “我倒要看看,四皇子背后的那個人是誰?!?/br> 桓容豁然開朗:“我就說,你怎么突然變得心慈手軟了。不愧是你,殿下!” 江雪溪對他的話不置可否。 桓容輕松的神色為之一收,神情肅然道:“對了殿下,我聽說你昨晚從城門口帶回宮一個女人?” 江雪溪并不意外。 他昨日當街邀景昀上車,這一幕看見的人不少。京城中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盯著他,所有有心人怕是全都得到了消息。 桓容道:“臣不敢僭越,但為殿下計,只能放肆問上一句……” 江雪溪截斷了他的話,淡淡道:“我心中有數(shù)?!?/br> 桓容大驚:“那女子當真不是殿下刻意安排的?” 江雪溪道:“不是。” 桓容不死心地問:“難道不是殿下為了引魚上鉤,刻意設(shè)計的戲碼?” 江雪溪用一種看蠢貨的眼神看著他。 桓容表情扭曲:“那……那殿下,您有何謀劃嗎?” 江雪溪淡淡道:“沒有。” 桓容深吸一口氣,盡量鎮(zhèn)定地道:“那位姑娘的來歷底細,肯定沒有問題,對不對?” 江雪溪道:“你來得正好,這件事我交給長風(fēng)去辦了,不過你查起來應(yīng)該更快,她姓景,號玄真,從北方南下而來,四歲起拜師學(xué)劍,眼睛曾經(jīng)受過傷,應(yīng)該還傷的很嚴重。有個師兄,姓江,名字里帶個雪字,幾年前來到京城。她的劍法極好,自稱承繼了先師絕學(xué),所以他們的師門未必很有名,但一定有幾位劍術(shù)強者?!?/br> 桓容愣了片刻,本能地迅速記憶,好不容易全部記住,忽然大驚:“沒了?” 江雪溪道:“沒了?!?/br> 桓容目瞪口呆:“出身來歷,家世師承,甚至連名字你都不知道,就敢把她帶回宮里?” 江雪溪沒有說話。 他見到景玄真那一刻的心悸,很難清晰地傳達給另一個人,所以他并不打算一而再再而三的解釋。何況即使江雪溪自己此刻想來,也覺得自己的做法實在不合常理。 他固然警惕。 但不知為什么,他并不后悔。 桓容見他不答,又出神片刻,搖頭道:“殿下,你知道么,今日來之前,我已經(jīng)聽到了許多種猜測,多荒謬的都有,本來我是一個不信,現(xiàn)在突然覺得,也不是不可能?!?/br> 江雪溪揚起眉:“什么?” 桓容肅然道:“有人說,你對良家少女一見鐘情,于是派出護衛(wèi)當場將其擄掠回宮?!?/br> 江雪溪毫不意外。 以他在民間的風(fēng)評,沒有傳言他殺了對方全家把人搶回宮就算是客氣了。 桓容接著道:“還有一種說法,殿下你被人下了降頭?!?/br> 作者有話說: 怕東風(fēng)吹散,留尊待月,倚闌莫惜今夜看?!都t林擒近·壽詞·滿路花》宋·陳允平 第65章 65 謁金門(十九) ◎“小五?!焙皖U公主站在黑暗深處望著他,“你怎么變成了這個模樣?!薄?/br> 桓容離開后, 江雪溪在正殿窗下立了很久。 倦意從身體深處緩慢地涌起,江雪溪知道自己該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