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樓月 第2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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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那鬼祟怕了似的,許久不出現(xiàn),景昀索性在沿途經(jīng)過的每個轉(zhuǎn)角處刻下一朵玉清蓮花標(biāo)記——道門流傳最廣的符文之一玉清蓮花,誅殺妖鬼無邪可逃,理論上只要修為足夠,能夠以此鎮(zhèn)殺天底下任何邪祟。 這鬼祟太過邪門,景昀不確定玉清蓮花符文對它有沒有用處,但就算沒用,刻來給師兄留記號沿途指路也行。 她繞來繞去,最后繞回了自己起初發(fā)現(xiàn)新娘人皮的山洞里。 饒是已經(jīng)看過了四張人皮,再次踏進(jìn)山洞的瞬間,景昀還是禁不住在心底倒吸了一口冷氣。 三張人皮分別高懸于石壁之上,像三張詭譎的新娘畫,從不同方向死氣沉沉注視著踏進(jìn)山洞的景昀,唯獨(dú)少了王珊娘。 短暫的驚訝之后,景昀心底的惱怒幾乎無法掩飾。 鬼祟吞噬血rou生氣,致使無辜新娘慘死已經(jīng)是殘虐無道。還將她們僅剩的皮囊高高掛起,這根本就是對死者的□□。不管這鬼祟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都是殘害活人罪不可恕,足以千刀萬剮以酬死者。 “出來!”景昀厲聲喝道。 她神識外放,一寸寸掃過整間洞窟中,單手捏訣默誦心法,下一刻洞窟外風(fēng)聲驟起,景昀再不遲疑轉(zhuǎn)身飛撲出洞口,只見山道拐角處洞壁上玉清蓮花刻痕清光一閃,一個機(jī)械僵硬的身影慢慢轉(zhuǎn)過頭來。 那是王珊娘。 她慘白扁平的人皮中像是生出了血rou,重新?lián)纹鹆丝帐幨幍钠?。轉(zhuǎn)過來的面頰豐潤飽滿,隱約可以窺見生前的美麗。但那凌亂的頭發(fā),歪斜的婚服,以及臉上那怪異的、仿佛外力硬生生塑造出來的笑容,還是將她的身份坦白無疑。 ——這身皮囊下的,是抽走了四位新娘生氣的鬼祟。 怪不得這鬼祟沒有氣息,卻會被玉清蓮花符擋下! 王珊娘已經(jīng)死了,撐起這身皮囊的怪物魂魄與身體不相符,毫無疑義地被玉清蓮花符判定為了邪祟。 景昀毫不猶豫,趁這怪物棄掉人皮逃走之前,再度默念口訣,玉清蓮花光芒大作風(fēng)聲再起,死死阻擋住了‘王珊娘’的去路。 就這么短暫的一阻之間,景昀持劍飛身而至! 她快的像風(fēng),碧水芙蓉轉(zhuǎn)瞬間已經(jīng)逼近‘王珊娘’咽喉。哪怕這怪物現(xiàn)在棄掉皮囊沖破玉清蓮花阻擋,也躲不開她這一劍。 ‘王珊娘’嘶聲厲叫,這一聲異常凄厲尖銳,和之前的叫聲不同,高亢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山道里瞬間響起了巨大的回音。 景昀劍鋒切入‘王珊娘’喉間的那一剎,這具皮囊突然軟軟向下滑落,支撐起人皮的鬼祟逃遁而出,從劍鋒下急掠而去。 景昀不想損毀這可憐新娘的遺骸,急速收劍劍鋒一轉(zhuǎn),一劍切入鬼祟身體,這一次的觸感更明顯了,像是劍鋒切入了一塊木頭。 鬼祟撲入懸掛著三張人皮的洞窟中。 三張人皮從洞壁上齊齊滑落,最左側(cè)那張人皮倏然立起,變得充實飽滿,向外匆匆逃離,另兩張人皮則像被扯動提線的木偶,以一個非常扭曲的姿勢朝景昀撲來。 這里雖然占地廣闊,山洞卻實在不高,景昀既不愿直接毀了這兩張人皮,又無法直接越過她們頭頂。于是揮袖一拂靈力涌動,將這兩張人皮重重推到左邊山壁上。 她待要繼續(xù)去追,只聽前方響起清麗劍鳴,緊接著那頂著新娘人皮的鬼祟半空中倒飛而回,重重砸上右邊山壁,轟隆一聲飛沙走石,直接砸進(jìn)了山石之中。 煙塵飛揚(yáng)中,另一抹絳紅色廣袖飄搖,青碧劍光迎風(fēng)而來,劍光后朱唇烏發(fā)驚鴻一瞥,似霜明玉砌,如鏡寫珠胎。 咣當(dāng)! 這是山壁里鬼祟扭曲掙扎的聲音。 景昀目瞪口呆,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扭曲更甚于人皮的表情,不知是震驚還是強(qiáng)行忍笑的緣故。 她顫聲道:“師兄?” 拂微真人的女相與他本相相差仿佛,只將輪廓調(diào)得更加柔和婉約,配上精心描畫的新娘妝容,雪膚花貌眼波流轉(zhuǎn),毫不違和。 江雪溪落下地來,沒好氣地瞟了景昀一眼。 山壁上那鬼祟竭力把自己往外拔,與此同時景昀捏定玉清蓮花訣,抬手上前就要往新娘眉心點(diǎn)去,還未點(diǎn)落面色驟變:“師兄!” 二人同時抬袖掩面急退,只聽勁風(fēng)撲面砂石大作,鑲嵌在山壁里動彈不得的‘新娘’尖利地長嘯一聲,尾音轉(zhuǎn)為凄楚怪笑。 轟隆巨響驚天動地,腳下地面劇烈震顫,景昀竭力穩(wěn)住身體后退,撞進(jìn)江雪溪懷里。 江雪溪化作女相時,身高也跟著變成了女修身形,只比景昀高出半寸,他單手?jǐn)堊【瓣姥砑蓖耍瑹o形的結(jié)界拔地而起,險而又險地?fù)踉诙松砬邦^頂。 在一串驚天動地的爆炸聲中,飛沙走石撲面而來,驟雨般拍打在結(jié)界上,地面震顫愈發(fā)劇烈,江雪溪攬住景昀往后踉蹌一步,幾乎疑心山要塌了,一手按在結(jié)界上,靈力源源不斷灌注進(jìn)去,撐住這方結(jié)界不毀。 下一刻他懷里的景昀用力一推,江雪溪對她從來不設(shè)防,被景昀推得退開兩步,一只雪白手爪從二人之間穿過,釘在了結(jié)界上。 是那兩張新娘人皮! 景昀揮袖將人皮掃出數(shù)尺,順手從江雪溪烏發(fā)間帶下兩朵珠花擲出,將她們的裙擺釘在了地上。 這兩張人皮猶自不甘地掙扎扭動,江雪溪眸光在她們身上打了個轉(zhuǎn),眉頭微蹙:“這是其中兩位新娘?” 景昀嗯了聲,看見江雪溪頰邊垂落一綹發(fā)絲——那是由于她摘下兩朵珠花的緣故,抬手給他別到耳后:“師姐,我們出去看看。” 江雪溪:“……” 結(jié)界收起,漫天飄落的煙塵鋪天蓋地而來,景昀閉住氣,抬袖揮了揮,目光觸及對面碎裂的山壁。 一只鑲嵌銀珠的繡鞋灰頭土臉躺在滿地碎石里,隱約還能看見幾綹發(fā)絲。 景昀嘆了口氣:“該死?!?/br> 顯然,鬼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千鈞一發(fā)之際從它附身的人皮內(nèi)自爆,引發(fā)了驚天動地的動靜,趁著二人閃避時逃了。 碎石中仔細(xì)看,還能看見指甲、殘破的人皮,以及一角繡著芙蓉花的婚服。 景昀猛掐法訣,往外沖出兩步張望。 一邊遠(yuǎn)遠(yuǎn)傳來爆裂的聲音,另一邊王珊娘的人皮軟倒在原來的位置,那鬼祟大概也知道穿上人皮會被玉清蓮花符攔住,索性拋棄皮囊遁逃。 江雪溪跟出來,還是女相,他隔著婚服袍袖握住景昀手腕:“這女鬼受了重傷,一時半會走不遠(yuǎn)……” 景昀同時:“不能讓它跑出山外……” “女鬼?”景昀秀眉擰緊,“不是木靈嗎?” “木靈?” 師兄妹面面相覷,一時都大惑不解。 江雪溪牽住景昀的手,二人飛掠向前,追逐隱約傳來未盡聲響的方向,偶爾還要避開從頭頂落下的碎石,他一心二用,傳音道:“我問了褚信芳和梁疏,褚從周從一開始就隱瞞了部分事實?!?/br> “你還記得燕城志里記載過的,二十年前最后一起鬼祟作亂嗎?” 景昀頷首:“楚憐案?” 江雪溪說是:“我從褚從周身邊的頭號幕僚梁疏口中,問出了一些往事?!?/br> 二十年前,燕城望族楚家人丁凋零,僅有一女,名喚楚憐。 楚家本在京城為官,楚憐祖父官至禮部侍郎,告老還鄉(xiāng)后在燕城定居。楚侍郎為官時持身清正,喜提攜后輩,雖然子孫中無人繼續(xù)為官,卻提攜過不少朝臣,很得敬重?;氐窖喑?,自然也是燕城名門,連太守都要恭恭敬敬以禮相待。 楚侍郎兒孫緣淺,膝下一子一女均盛年早亡,僅留下一個孫女楚憐,二十五年前楚侍郎自己也撒手人寰,過世時楚憐十五歲。 楚侍郎故去,他提攜過的朝臣卻不乏身居高位者,記得楚侍郎的恩情,對他的孫女多加照拂,所以楚家家資不淺,卻無人敢對楚憐這個孤女動手。 楚憐父母給她取這個名字,多半是‘楚楚可憐’之意,但楚憐雖然長了張嬌柔婉轉(zhuǎn)的面孔,性格卻磊落爽朗,有任俠之風(fēng)。 她祖父生前很愛扶危濟(jì)困、提攜晚輩,楚憐也繼承了楚侍郎的品格。喜愛同市井游俠結(jié)交,出手扶助弱小,攜弓縱馬、養(yǎng)鷹弄犬、對月高歌、當(dāng)壚飲酒,這種品格在長輩眼里,或許暗自皺眉,但在燕城當(dāng)時的少年少女眼中,其實很受羨慕嘉許。 梁疏也是本地人,江雪溪以術(shù)法問他話時,哪怕神志渾噩,依舊能從他話里聽出那種隱約的愛慕懷念。 楚憐會打理家業(yè),卻不吝惜金錢,她與楚侍郎祖孫幫助過許多貧寒士子。楚侍郎晚年時,還曾經(jīng)動了愛才之心,給幾個品格才華都過得去的貧寒書生寫信,向他的故交舉薦。 這些貧寒書生中,有一個便叫做褚從周。 愛慕楚憐的少年乃至于少女不少,但褚從周對楚憐倒未必是男女之情,更多的大概是仰慕夾雜著感激。有楚侍郎舉薦,褚從周又機(jī)靈,在京城得了個大人物賞識,收為門生。 等他掙來個七品小官的官位,開始打聽家鄉(xiāng)的事,想給楚憐寫信,回去給楚侍郎掃墓拜謁時,卻愕然聽聞噩耗:楚憐死了。 楚憐死在一個月朗星稀的夜里,一根繩子把她吊死在了房梁上。 經(jīng)楚侍郎提攜過的幾位大人物調(diào)人去查,查出了這是一起鬼祟作亂犯下的案子。 楚憐曾經(jīng)為一個名喚紅妝的花魁贖身,紅妝自幼被賣入青樓,飽受虐打冷待,看盡世事冷暖,饒是如此,依舊有一種非同一般的勇氣。 她會在新入樓的小丫鬟挨老鴇毒打時上去阻攔,在被其余姑娘排擠時付諸一笑,然后看到她們被客人刁難,依舊主動上去賠笑解圍。碰見樓里的姑娘生了病要被丟出去等死,她也愿意拿出自己的私房錢請大夫。 直到有一天,紅妝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 樓里的姑娘不可能生育,老鴇要給她灌墮胎的湯藥,但紅妝自幼進(jìn)青樓,不知道吃過多少苦,孩子打下去紅妝的命恐怕也沒了,她幫過的小丫鬟躲在青樓后墻外偷偷哭,被路過的楚憐聽到了。 楚憐去找老鴇,把紅妝贖了出來,留下她在楚家。紅妝十月懷胎生了個小女兒,母女二人身體都不好,也是楚憐替她們延醫(yī)問藥。紅妝心里感激,又無處可去,主動幫楚憐打理綢緞鋪?zhàn)?。她長袖善舞又伶牙俐齒,還能出謀劃策想主意,倒真把綢緞鋪?zhàn)哟蚶沓隽似鹕?/br> 有一日,一個男人找上了門。 這男人是紅妝曾經(jīng)的恩客,他聲稱紅妝曾經(jīng)與他春風(fēng)一度,那孩子是他的,要把孩子搶走。 紅妝當(dāng)然不愿,爭執(zhí)間楚憐聽到了消息趕來,逐走了那男人,又幫著紅妝安撫啼哭不止的小女孩,保證道:“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只要我還有一口氣,絕不會讓他把孩子搶走?!?/br> 楚憐雖然是個孤女,但祖父余蔭尚在,她既然說出這樣的話,至少在燕城地界上,那男人走正當(dāng)途徑是搶不走孩子的。 楚憐也果然信守承諾,她結(jié)交了許多和她脾氣相投的游俠,請那些游俠和她一起去找那男人,開誠布公地談,表示這孩子是紅妝的,紅妝既然不愿,誰都不能把孩子搶走。 然而誰都不知道的是,那男人是個邪修。 當(dāng)時道尊凌虛真人下令打擊邪修,那邪修不敢冒頭,一直隱姓埋名。他數(shù)日前與人斗法傷及根本,往后子嗣無望,自然對紅妝所生的女兒極為重視。而邪修性情偏狹,楚憐的舉動惹惱了他,因此趁夜?jié)撊氤?,以邪法殺害楚憐,卷走了紅妝所生的小女兒。 楚憐死前,已經(jīng)在籌辦婚事了。她的夫婿便是時常往來的游俠之首,同她性情相投,二人正預(yù)備著成婚后一同出去行走四方。 她死的那天晚上,正在試新訂做的嫁衣。死后尸體沾染邪氣,不得不被燒成灰下葬。 楚侍郎生前照拂的朝臣請來了虞州分殿弟子,不出半月便查出真相、抓獲邪修。案子告破的當(dāng)天晚上,紅妝一頭撞死在了楚憐的棺木上。楚憐的未婚夫也殉情身亡,他結(jié)交的那群游俠兒們受了紅妝的托付,帶走了紅妝的小女兒,自此遠(yuǎn)走。 時過境遷,二十年風(fēng)流云散,楚家舊事已經(jīng)沒什么人記得了。而楚憐身為楚侍郎的孫女,朝中大人物親自過問的案子,案情細(xì)節(jié)嚴(yán)格保密,即使楚憐結(jié)交的好友們都不清楚全部內(nèi)情,更沒什么外人知曉楚憐死前穿著嫁衣。 但褚從周知道。 他受過楚家大恩,又是燕城太守,詳細(xì)探問打聽過楚憐之死的案情。當(dāng)然知道楚憐的死因、死時場景。 所以當(dāng)新娘失蹤的案卷擺上案頭時,往事從心頭翻涌而起,他立刻想起了二十年前枉死的楚憐。 “裝有楚憐骨灰的盒子被埋在道觀內(nèi)樹下,現(xiàn)在已經(jīng)空了?!苯┫f。 景昀懵了,下意識問:“楚憐是木頭人嗎?” 江雪溪:“什么?” “我傷到她好幾次,劍鋒入體的觸感不是鬼?!本瓣酪苫蟮溃案袷悄绢^?!?/br> 江雪溪也愣住,他當(dāng)然知道景昀的判斷一般不會有錯,可普通鬼魂為劍所傷,觸感怎么會是木頭? 景昀接著道:“不止如此,你和她交過手沒有?我跟她打了好幾場,自己吃了點(diǎn)虧,她只會十倍百倍的不好過,可是再次交手時,她根本沒有受到傷勢影響,擒鬼術(shù)法對她也不起作用,她不可能是鬼。” 江雪溪喃喃道:“不是楚憐?那為什么她的骨灰匣損毀,骨灰不見了?” 二人一邊傳音,一邊急速往前飛。 “這鬼祟一定受了重傷。”景昀篤定道,“自爆皮囊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它現(xiàn)在絕不會好過,我怕它逃出去要沿途抓人抽取生氣傷及無辜?!?/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