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氣撲面而來，張三真人面色肅然，不閃不避，一手硬生生探入凜冽劍氣中，強硬又小心地握住了劍柄。

    撲面如刀的劍氣漸漸淡去，靜靜躺在張三真人手中，青碧劍刃在天光下映出幽然光彩。

    “真是一把絕世的名劍??！”張三真人禁不住贊頌道。

    剎那間他想起了春風(fēng)渡的上一任主人，千年前道殿第十七任正使，拂微真人江雪溪。

    千年足以淡化絕大多數(shù)人的記憶，眨眼間凡塵中數(shù)十代人歲月更迭，道殿亦因動蕩中典籍散失和時過境遷的緣故，如今提起千年前的道殿，大部分人只記得如雷貫耳的玄真道尊。

    相傳當(dāng)年玄真道尊的師父凌虛道尊隕落后，道尊之位傳承并非一帆風(fēng)順，不乏有道殿高層及各宗派的掌門心思浮動，意圖依仗輩分境界逼迫玄真道尊讓出更多利益。

    只要玄真道尊有了半分軟弱動搖，道尊手中的權(quán)力立刻就會被蠶食瓜分。而在那個時候，那個妖魔二族虎視眈眈的危急關(guān)頭，倘若道尊都不能統(tǒng)領(lǐng)道門如臂指示，人心散漫各自為政，只怕挨不到千年前那場動蕩，人族的局面已經(jīng)凄慘到不能看了。

    在所有人的咄咄相逼、綿里藏針中，玄真道尊靈前破境，引來的天劫強度前所未有，連不在天劫劫眼里的眾高層掌門都駭然變色，一改方才咄咄相逼的聰明勁，忙不迭各自撤退。

    天劫足足九九八十一道，劈塌了道殿半座山峰，玄真道尊從劫眼里走出來，已經(jīng)破境大乘。

    典籍中記載玄真道尊化神境便能越境挑戰(zhàn)煉虛，最后獲勝，當(dāng)她破境大乘后，能發(fā)揮出來的實力已經(jīng)難以想象。眾高層掌門們再度急急忙忙趕回來，立刻好像換了個人，齊聲恭賀玄真道尊破境大乘，好像從來沒打過那些小算盤。

    這段往事無疑是玄真道尊天賦奇才的最好注解，因此許多人反復(fù)贊頌回味時，忘記了典籍中記載的另外一些細(xì)節(jié)。

    玄真道尊靈前破境，天劫毀掉了道殿半座山峰，那么凌虛道尊的靈位為什么毫發(fā)無損？

    老道尊過世，新道尊年少，連道門內(nèi)部都各懷心思，更罔論道門之外。以當(dāng)時的境況，渡天劫需得有人從旁護法，護法的人是誰？

    ——天劫降下之際，道殿高層與宗派掌門作鳥獸散，唯有拂微真人江雪溪未曾退去。他護住了凌虛道尊的靈位，而后守在天劫的劫眼之外，在凜冽的罡風(fēng)與擦身而落的雷暴里，靜待玄真道尊破境。

    在千年前道殿先輩留下的典籍里，玄真道尊與拂微真人，是道殿有史以來共同進退、最為默契的一任道尊與正使。盡管玄真道尊的光芒如烈日當(dāng)空，太過耀眼而使人不敢直視，以至于太陽背后的月亮與群星都顯得暗淡。

    但那畢竟是月亮與星星。

    獅子不會低頭多看老鼠一眼，絕世的強者也只會與絕世的強者同行。在玄真道尊人族絕頂、天下第一的奪目光輝之下，還有著同樣立在世間頂峰，只差一線的第二第三。

    “這是云仙子送來的。”玄真觀主的目光滿是迷戀，沒有一個用劍的修行者能不為這把劍而心蕩神馳。當(dāng)它只停留在傳說中時，它顯得距離遙遠(yuǎn)又不真實，但當(dāng)它出現(xiàn)在面前時，饒是玄真觀主見多識廣，也不能抗拒這把絕世名劍的魅力。

    張三真人不愧為人族頂尖強者，聞言立刻從春風(fēng)渡的誘惑中脫身，問道：“你怎么知道？”

    玄真觀主將手中的字條遞過去，解釋道：“云仙子師徒二人失蹤后，程璧叫了觀中弟子詢問，那些弟子說，云仙子時常指點他們，還替幾個弟子改過修行功法，字跡一致?！?/br>
    “改過修行功法?！?/br>
    張三真人喃喃一句，他捧著手中的春風(fēng)渡，目光已經(jīng)有些飄忽，顯然心已經(jīng)脫離了手中的春風(fēng)渡，陷入了短暫的沉思中去。

    片刻之后，他問玄真觀主：“現(xiàn)在呢，你覺得她們是什么人？”

    .

    當(dāng)夜景昀小憩了幾個時辰，第二日在她身邊睡得東倒西歪的慕容灼早早醒來，發(fā)現(xiàn)景昀不知何時已經(jīng)起身，衣衫齊整坐在榻邊，手里把玩著兩片金葉子。

    這兩片金葉子不是長方形的金箔，而是真真切切打成葉子形狀，脈絡(luò)紋路一應(yīng)俱全，薄薄一片玲瓏可愛。

    “你在干什么？”慕容灼的懶惰終于冒出了頭，雖然還是華麗宮裙薄施粉黛，卻不耐煩自己再梳發(fā)髻，于是將滿頭烏發(fā)總成一條辮子，而后簡單綰起來。

    她一邊梳頭，一邊好奇地發(fā)問。

    “哦?！本瓣阑卮鸬溃拔宜懔怂?，我們下一步要動身去虞州?！?/br>
    見慕容灼還想開口，景昀已經(jīng)料到她要問什么，直接道：“神魂感應(yīng)，再加一點簡單的卜算?！?/br>
    “我學(xué)不會?！蹦饺葑坪苡凶灾鳎c點頭丟下梳子，很興奮地道：“什么時候動身，虞州離這里有多遠(yuǎn)？”

    景昀說：“虞州在宣州以北，中間隔了個楚州，相隔大概五千多里?！?/br>
    慕容灼算了算：“好像也不算太遠(yuǎn)，咱們怎么走，什么時候走？”

    景昀奇怪地看她一眼：“今日就可以動身，怎么，你很著急么？”

    “這倒不是?！蹦饺葑茡u搖頭，“我記得以前你跟我提過，虞州風(fēng)水特殊，所以多異聞鬼怪？”

    從前在仙界的時候慕容灼很喜歡來找景昀，纏著她講些斬妖除魔的故事。畢竟景昀雖然不常出門，到底在凡間待了幾百年，過往也曾外出游歷，看過的卷宗更是多不勝數(shù)，積累了很多逸聞故事，其中虞州屬于鬼祟作亂高發(fā)地，慕容灼記得很清楚。

    “嗯?！本瓣揽隙ǖ?，“倒不全是風(fēng)水的緣故，虞州地形崎嶇山川密布，靈氣淡薄駐守的大宗門也少，而且受地形影響，來往不便，人的思想也封閉很多，有些莫名其妙的規(guī)矩，所以也容易催化鬼祟誕生。”

    她一看慕容灼兩眼發(fā)光，匪夷所思地問：“你連蛇妖都害怕，卻不害怕鬼祟？”

    聽到蛇這個字，慕容灼臉色都灰白了：“世界上哪有比蛇更可怕的東西，鬼祟？那是什么上不得臺面的東西！”

    慕容灼玩心太盛，哪里聽上去有趣就恨不得立刻趕去看熱鬧。虞州現(xiàn)在在她眼里極具吸引力，景昀懷疑她聽多了除鬼故事，很想自己親自挺身而出大顯身手。

    不過不管怎么說，慕容灼態(tài)度積極是好事。景昀自己當(dāng)然恨不得早日找齊江雪溪的魂魄，二人一拍即合，哪里還管春風(fēng)渡的出現(xiàn)給道殿帶來了多少復(fù)雜的猜測，立刻就要動身去虞州。

    五千里說遠(yuǎn)是真的遠(yuǎn)，這世上絕大多數(shù)普通人終其一生都困守在一座小小的城鎮(zhèn)里，從出生到死亡都在方圓十里內(nèi)，從未離開過。但說近也是真的近，對修行者而言，御劍御風(fēng)也好、法器法術(shù)也好，只要靈力足夠，一日千里只算尋常。

    雖然如此，景昀和慕容灼還是沒有選擇最快的方式——仙神下界處處受制，二人都已經(jīng)是仙神之身，遍身筋骨靈脈受仙氣沖刷，實際上早已與凡界修行者不同。仙人當(dāng)然不需顧忌這點不同，但二人此刻實力封印大半，這點不同反而成為了絆腳石——她們吸收天地間靈力的速度，實際上是比普通修行者要緩慢一點的。

    景昀從來都走一步看三步，盡管她多年來身居高位、靈力多到足以隨意揮灑踐踏，卻仍然養(yǎng)成了精打細(xì)算謀定后動的良好習(xí)慣。因此她絕不可能在實力大打折扣的時候，還在細(xì)枝末節(jié)上耗費大量靈力。

    所以景昀最終擇定的方式，是御劍與騎馬二者結(jié)合。當(dāng)身處繁華城鎮(zhèn)、平坦官道時，騎馬趕路；而當(dāng)途徑崇山峻嶺、險急灘涂時，便不浪費時間在繞路上，直接御劍飛過去。

    慕容灼對此有一點小小的遺憾：“可惜我現(xiàn)在不能現(xiàn)出鳳凰形態(tài)，否則我們可以直接飛過去，我背你！”

    景昀竟然被她說的有點心動，動到一半想起來鳳君，瞬間恢復(fù)了心如止水：“謝謝，但是背我就不必了?！?/br>
    如此停停走走，上路第十天，景昀和慕容灼終于趕到了虞州境內(nèi)南方大城容安。

    入城后，景昀照例先帶著慕容灼，找了間客棧住下。水剛燒好送來，慕容灼已經(jīng)心花怒放：“阿昀，我先洗好不好！”

    慕容灼在仙界的歲月比景昀還要漫長，卻還保留著做凡人時的許多習(xí)慣，譬如一定要每日沐浴。在慕容灼看來，清潔術(shù)固然好用，但沒有用水濯洗過，她就總覺得全身不舒服。

    景昀當(dāng)然不會爭搶這個，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

    這一路上她其實也很累，騎馬御劍倒是小事，但慕容灼實在很能給她找事情干，還要時時刻刻盯著玄陰離火蘊養(yǎng)神魂碎片，消耗了許多精力。慕容灼剛爬進浴桶中，景昀就來到榻邊坐下，隨手開了窗子，收斂起神識休息。

    窗外涼風(fēng)習(xí)習(xí)，風(fēng)里夾雜著柔婉纏綿的歌聲，飄入半開的窗中。

    這歌曲實在很好聽，詞句文雅秀麗、歌聲柔婉纏綿。景昀聽得有點耳熟，分了一縷神識出去仔細(xì)辨認(rèn)，在心底啊了一聲。

    “誰在唱歌？”慕容灼也聽見了，從屏風(fēng)邊緣探出頭朝外張望，“唱的真好聽，就是我聽不太懂，是虞州特有的民歌嗎？”

    “是?！本瓣勒f，“不但是虞州特有，還是婚禮迎親時的喜樂，如果這么多年沒改過名字的話，這支歌可能叫做《列親》。”

    兩姓之好，《列親》于前。景昀曾經(jīng)在一個特定的短時間內(nèi)聽過許多遍這首歌，一直難忘?，F(xiàn)在聽來，和她記憶中的唱詞曲調(diào)都有細(xì)微的差別，不過大體上并無太多改變。

    她低頭‘看’著下方街道兩旁三三兩兩張望的人群：“虞州婚俗與其他幾州不大相同，你要不要來看看？”

    慕容灼：“要要要！”

    這位殿下從浴桶里抓了件外袍披上，風(fēng)一般刮了過來，濕淋淋的散亂烏發(fā)簇?fù)碇粡垵M是好奇的嬌艷面孔：“在哪里——啊，看見了！”

    街道盡頭，一輛漆成紅色的婚車緩緩行來，一隊護衛(wèi)跟隨在后。不過令人驚異的是，婚車左右兩旁簇?fù)碇鴥闪心信?，看衣裳裝扮不像侍從，也不像護衛(wèi)。

    “虞州的婚俗是，婚禮送親時，新娘坐在車中，家中兄弟姐妹隨車相送，送至新郎家門前，新郎帶著自家兄弟姐妹前來迎接。通常來說，隨車的親眷越多，說明這兩家家族越強盛，排場也就越大，是很體面的?！?/br>
    慕容灼新奇道：“還有這等婚俗？”往下探頭探腦張望了幾眼：“不是說兄弟姐妹護送嗎，怎么好像只有左前方那個大方舒展，像新娘的家里人，其他人都縮手縮腳的，看著不像新娘親眷，倒像是仆人……”

    “風(fēng)俗是很靈活的，有的新郎新娘家中沒有兄弟姐妹，族中也沒有合適的人選，難道要為了所謂的婚俗耽誤終身？”景昀解釋道，“事實上，許多人家人口不旺，但隨車的人少了又顯得不夠排場，為了給自家兒女撐場面，就挑選家中奴仆臣僚來隨車，我記得以前還衍生出了相關(guān)的租人生意，有的人牙子會趁著年景不好，買些高挑端正的人，將他們租給即將成婚的夫婦用來撐場面隨車，還挺貴?！?/br>
    “哇！”慕容灼驚訝道，“還可以這樣……出事了？！”

    伴隨著下方傳來的一聲重而沉悶的響聲，慕容灼聲音戛然而止，與此同時下方街道兩邊嘈雜的聲音也低了下去，最后只剩下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中飽含驚恐和愕然，望著栽倒在道路中間的那個人。

    “死了？！”

    婚車左前方，那位隨車的年輕人忽然腳下踉蹌，一頭栽倒在地。偏偏他走在車前，駕車的人來不及立刻勒馬，又往前沖了兩步，婚車一側(cè)的車輪從年輕人雙腿上碾過，整輛車劇烈地顛簸了一下。

    路邊看熱鬧的人也好，隨車的親眷護衛(wèi)也罷，剎那間根本沒反應(yīng)過來。唯有車內(nèi)新娘意識到不對，掀開車簾，頓時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大哥！”

    新娘子那聲叫喊驚醒了在場的所有人，死寂轟然化為極致的嘈雜，隨車的親眷護衛(wèi)一窩蜂涌上，街道兩邊的人們還嫌自己看得不夠清楚，于是紛紛熱情地跟著圍上去。有人忙著叫大夫，有人不咸不淡悄悄議論，還有人嘗試著挪動婚車。一時間干什么的都有，場面混亂至極。

    “死人了死人了！”“醫(yī)館呢醫(yī)館呢醫(yī)館在哪里？”“這大喜日子真不吉利呀?！?/br>
    慕容灼簡直驚呆了。

    車上，新娘子一把扯掉了朱紅的冪籬，不顧自己身上的嫁衣和滿頭珠翠，踉踉蹌蹌?chuàng)湎萝嚾ィ骸按蟾纾〈蟾缒阍趺礃恿?！?/br>
    慕容灼在客棧二樓窗邊看得著急：“哎呀這些人怎么回事，現(xiàn)在傷勢都不明確，不能動他，凡人經(jīng)不住瞎折騰，還不如等醫(yī)館的大夫過來呢?！?/br>
    新娘子下了車，護衛(wèi)連忙把車合力抬起來，其他人立刻從車輪下把昏過去的新娘兄長拖了出來。

    只見這位‘兄長’看面相還年輕，只有二十出頭的模樣。滿頭滿臉都是血，一條腿不自然地伸著，應(yīng)該是方才車輪碾壓所致。

    慕容灼一手?jǐn)n著衣襟，半個身子都快探出窗口去了：“怎么回事，這人是怎么突然就倒下去了？”

    慕容灼想象力實在豐富，已經(jīng)從大喜之日新娘兄長倒地聯(lián)想到了諸多家族傾軋對手謀害的陰謀故事，下方的新娘子已經(jīng)鎮(zhèn)定下來，她在眾目睽睽下從兄長袖中翻出取出包好的一丸藥，令兩個丫鬟掰開兄長的嘴，硬生生把藥塞進了嘴里。

    “她兄長這是有病??！”慕容灼忍不住說。

    這句‘有病’倒確實是實話實說，而非慕容灼出言不遜。畢竟新娘從兄長袖子里掏出藥的動作太熟練了，仿佛她兄長經(jīng)常犯病。

    眼看不遠(yuǎn)處醫(yī)館的大夫已經(jīng)匆匆趕來，身后兩個學(xué)徒抬著張空門板緊追在后：“讓一讓讓一讓！”

    圍堵著的所有人立刻各自往兩邊讓開，讓出了一條路，護衛(wèi)們把滿頭是血的年輕人抬上門板，一路小跑地送往醫(yī)館去了。

    “……等等！”慕容灼眼看新娘提著嫁衣裙擺跟著門板小跑離去，護衛(wèi)和丫鬟全匆匆忙忙跟上，婚車居然被空蕩蕩丟在了一邊。一時間茫然，“新娘怎么跑了？婚不結(jié)了嗎？”

    她秀眉緊蹙：“哎呀，這婚禮還沒舉行完呢……”

    “多不吉利”四個字被慕容灼咽了下去，景昀在一旁默默聽著，反而唇角一揚。

    “別擔(dān)心，你沒發(fā)現(xiàn)婚車后沒有裝載嫁妝的馬車嗎?！本瓣勒f，“這應(yīng)該是一場‘試煉婚’，不要緊的，這也是婚俗的一部分。”

    “什么叫‘試煉婚’？”慕容灼從沒聽說過，疑惑地問。

    景昀云羅下的睫羽輕快地閃動，似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回憶，唇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試煉婚’說起來還和我有些關(guān)系?！?/br>
    “虞州舉行第一場試煉婚的人，是我和師兄。”

    作者有話說：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道德經(jīng)》

    圣人忘情——出自《世說新語·傷逝》

    第21章 21 試煉婚（二）

    ◎江雪溪微微沉吟：“丟失新娘？”◎

    凌虛年間, 齊國皇城

    “鐺——”

    東方既白，皇宮盛武門內(nèi)回蕩起渾厚悠長的鐘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