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過嗎？我保證過一定給你找到證據(jù)嗎？”十分鐘前的電話里，張靜一臉懵懂的狀態(tài)，“我查看過所有監(jiān)控，可以證實田力一路尾隨趙芳到達案發(fā)現(xiàn)場。”

    “這不能代表他就是兇手吧？”我試探性地問道。

    “當然啊。不過，”我剛放松了一點，張靜馬上就說道，“結合其他的證據(jù)，進行合理推斷的話，可以認為他就是兇手。行了，小明哥，”她打了個哈欠，“我昨晚忙了一宿，今天還有任務，祝你馬到成功，旗開得勝！”

    電話里傳來了嘟嘟的忙音，我看著電話，哭笑不得?？磥?，平安夜那件事，并沒有因為她拆了我們的辦公室就這么過去了，這丫頭，是打定了主意要讓我和老羅在這個案子上出丑。

    輸就輸吧，哪個律師一輩子沒輸過幾個官司呢？何況是要和龐大的國家機關對抗的刑辯律師，原本就是要在敗訴中走完一生的。國家沒把我們當成無理取鬧的死磕派律師進行審查，一審經(jīng)歷過多次無罪判決，這就已經(jīng)是法治的一個重大進步了。

    我不斷安慰著自己。

    老羅的本田雅閣晃晃悠悠地出現(xiàn)在了我的視線里。雪天并沒有阻止它的狂野，本田車在我的面前做了一個漂亮的甩尾，轉(zhuǎn)了兩圈后，驚險無比地停在了樓前，和墻壁只有不到十厘米的距離。

    我覺得，我們的形勢就和這輛車差不多，稍有差池，就是滿盤皆輸?shù)木车亍?/br>
    “首先，我們請求啟動非法證據(jù)排除程序?！蹦M法庭一開庭，我就率先出招，“審判長，公訴人，在這份卷宗里，當事人的口供是我們不容忽視的部分，對我們查清事實非常重要。但是，我們應該注意到，警方在審訊過程中，反復使用了一些值得商榷的詞匯，例如：‘你是怎么跟蹤被害人的？’‘你是不是從背后擊打了被害人？’‘你把那些頭發(fā)藏到了什么地方？’‘你身上的血是不是在殺害被害人的時候弄上的？’‘你為什么要殺害被害人？’這種詞匯的用意非常險惡，顯然警方旨在通過這種方式，讓我的當事人自證其罪，這與我們的法律原則是違背的。在被告人沒有認罪的情況下，被要求做這種供述，我們有理由認為，警方在偵辦這起案子中存在違規(guī)行為?！?/br>
    其實，我這是有點兒胡攪蠻纏了。《刑訴法》明確規(guī)定不得強迫任何人證實自己有罪是在2013年之后，2006年的時候，盡管關于“自證其罪”的討論由來已久，但法律始終沒有明確提出。

    不過我的目的并不在此，我只是想向法庭強調(diào)，警方的偵查可能存在違規(guī)行為，那么目前提交法庭的證據(jù)及其來源的可信度就有待商榷了。

    “審判長，這個問題必須引起咱們的注意，”老羅補充道，“佘祥林案近在眼前，如果不是他被強迫自證其罪，那個冤案原本是可以避免的。我們很慶幸，在這個案子里，我的當事人始終沒有做有罪供述，但這不表示警方在偵查階段沒有違規(guī)?！?/br>
    “咱們就是個模擬法庭，沒必要這么較真吧？”檢察官笑了一下。

    “不，”我搖頭，“程序嚴格是法制公正的基礎，如果基礎都歪了，那咱們就等于是在一個錯誤的地基上蓋一棟大樓，那出來的能是什么好東西嗎？”

    法官點了點頭：“簡律師，證據(jù)合法性我們稍后再研究。我向你保證，對檢察院提供的證據(jù)，我們絕不會偏聽偏信，一定會經(jīng)過詳細的核查再做決定。”

    “謝謝！”我感激地點了點頭。

    “你還有別的證據(jù)嗎？”

    “證據(jù)倒是沒有?！蔽矣仓^皮說道，“只是有幾個疑點，想要公訴人解答一下?！?/br>
    “你問。”公訴人坐正了身子，枕戈待旦。

    “第一，關于本案當事人的供述，他已經(jīng)明確說明自己沒有殺人以及血跡是如何留下的，你們?yōu)槭裁匆廊徽J定他是有罪的？”

    “簡律師，我們必須注意一點，他的供述可以證明他跟蹤了被害人，與被害人有過接觸，早些時候，他曾揚言要殺害被害人。他與被害人本是情侶關系，但在見到被害人發(fā)生意外后，他沒有施救，沒有報警，反而在第一時間逃離，這顯然不合常理。我們認定他有罪，這是一個合情合理的推測。至于他說他沒有殺人，是摔倒的時候蹭上的血跡，這一點，他無法提供有效證據(jù)。相反，我們卻可以依據(jù)痕跡做出合理推斷是被告人在殺害被害人的時候，因為被害人的反抗，為了阻止被害人呼救而蹭上去的?！?/br>
    防著我又在程序上動手腳，這個公訴人的解釋滴水不漏。我點點頭，又問道：“我們注意到，被害人是被扼住喉嚨，窒息而死的，這個扼痕與我的當事人的手并不吻合，這一點你們怎么解釋？”

    “他可能戴了手套。”

    “你們找到手套了嗎？”

    “沒有?！惫V人搖頭，“被告可能已經(jīng)銷毀了這些物證，但他拒不供述?！?/br>
    “這就有意思了。”我攤手笑了一下，“按你的說法，他銷毀了手套，可是沾了血的衣服是更有力的證據(jù)吧，他為什么沒有銷毀呢？”

    公訴人有些糾結地看著我們，沒有說話。

    “我再來說第三個疑點，被害人的頭發(fā)去哪里了？按偵查報告來看，警方認為兇手就是奔著頭發(fā)去的，而當事人田力對被害人趙芳的頭發(fā)有著謎一樣的依戀。你們因此認定，田力有重大作案嫌疑，可是那些頭發(fā)去哪了？

    “以上這些疑點如果不能查明，我認為這個案子的事實就是不清的。沒有查清事實就認定我的當事人有罪，這顯然是不合理也不合法的?！蔽艺f完，沖著法官點了點頭。

    “還繼續(xù)嗎？”法官同情地看了一眼檢察官，“又被虐了啊?！?/br>
    “你以為我愿意？”檢察官白了法官一眼，“我就是出來堵槍眼的，那幫孫子，一聽說和簡律師一起辦案，平時閑得不行的都有事了，連收發(fā)室大爺都說忙著準備司法考試。”

    “那怎么辦？”

    “我去問問羅副檢察長吧?！蹦贻p的檢察官硬著頭皮站起了身，充當模擬法庭的會議室的門卻在這時候被推開了。

    羅副檢察長站在門邊，手里舉著手機：“羅杰，小簡，張丫頭的電話，她有重要發(fā)現(xiàn)。你們倆趕緊過去?！?/br>
    “哦?！蔽覒艘宦?，站起身，收拾著材料。

    羅副檢察長卻把那個檢察官叫到了一邊，說起了悄悄話，眼神不時瞟向我們。我豎起耳朵，勉強聽到“兇手”“不是”“自首”“派出所”這幾個詞，卻完全聯(lián)系不到一起，更不知道羅副檢察長什么意思。

    難道，本案的兇手自首了？

    腦海中靈光一現(xiàn)，張靜現(xiàn)在也許正在參與審訊。

    我和老羅連忙離開檢察院，按照羅副檢察長說的一個地址駕車而去。

    讓我們不解的是，這個地址并不是某個派出所，而是趙芳遇害的那個地方，她始終沒能走到的家。

    “你咋在這兒？這案子的兇手好像自首了，你沒參加審訊？”老羅一進屋就問道。

    “自首？”張靜也愣了一下，“我沒接到通知啊，知道自首的是誰嗎？”

    “那不知道。”老羅搖頭，“羅老五那人，神秘著呢。對了，你叫我們到這來，啥事？”

    說話的工夫，從廚房里走出來一個端著水壺的短發(fā)女孩兒，看到這個女孩兒，我和老羅目瞪口呆。

    老羅甚至轉(zhuǎn)身就要跑。

    她和死去的趙芳一模一樣。

    女孩兒抿嘴一笑：“我叫趙媛，趙芳是我jiejie，我們是孿生姐妹。”

    我和老羅恍然大悟，老羅更是不停地輕撫前胸：“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我對趙芳的頭發(fā)失蹤這事還是沒太想明白，就過來問問。”張靜掩著嘴，忍著笑，說。

    “那你問明白啥啦？”老羅接過趙媛遞來的水，喝了一口。

    “我以前和我jiejie一樣，也是留長發(fā)，后來，我參加了一個志愿者協(xié)會。協(xié)會號召我們把頭發(fā)捐給有需要的人，所以我就剪了短發(fā)。”趙媛說。

    “和這個案子有什么關系？”我不解。

    張靜從包里拿出了一張照片。照片的像素并不高，稍顯模糊，拍照的角度也很奇特，顯然是從下往上拍的。

    照片里，一個短發(fā)女孩兒俯身看著樓下，眼睛里滿是惡毒。

    我看著照片的背景卻有點眼熟。

    “理發(fā)店?！睆堨o提醒了一下。

    我猛地想起，那個理發(fā)店有一條玻璃棧道，當時張靜的表情就很古怪，甚至在索要監(jiān)控視頻的時候，抱走的也不是主機，而是那個店長的筆記本電腦。

    顯然，那個店長設計了這么一條棧道就沒安好心。

    “這人是誰？”我問。

    “肖靜，一個受贈者，我的頭發(fā)就是給她的?！壁w媛說。

    “所以，你們現(xiàn)在應該明白了吧？”張靜收起了照片，嘆了口氣，看著趙媛，欲言又止。

    “張警官，你說吧，我能承受得了。”趙媛臉帶微笑，給我們加水的手卻在顫抖著，guntang的開水潑濺到她的手上，燙出了紅印，她卻渾然不覺。

    我想，她其實已經(jīng)隱隱猜到了什么。

    “你jiejie，”張靜咬了咬牙，“其實是替你遇害的?！?/br>
    趙媛放下水壺，輕輕摩挲著手背，臉上的笑容沒有絲毫的變化：“謝謝你！”

    她平靜地說道。

    這是一個堅強的女孩兒。然而，我們都能聽得出，這句簡單的“謝謝”下，包含著怎樣的悲慟。

    5

    這是一個大膽的推測，大膽到我根本不敢相信。

    “你注意她的眼神了嗎？”在車上，張靜坐在后排，一手握著趙媛的手，問我。

    趙媛反手抓著張靜的手，關節(jié)泛白，微微顫抖。

    在確認jiejie趙芳是為自己而死之后，趙媛就強烈要求一定要去見見肖靜。她想知道，她為什么要那么做，為什么會有那樣濃郁得不可化解的仇恨。

    “不滿，怨恨，仇視?！蔽一貞浿菑堈掌?，仔細斟酌著措辭，“她為什么會對趙芳……或者說趙媛，有這么大的怨氣？”

    “這個，我們就得去問她自己了。不過，”張靜想了一下，“我猜，可能和頭發(fā)有關吧。在兇殺案現(xiàn)場，兇手一些不合常規(guī)的舉動往往暴露他們真實的內(nèi)心?！?/br>
    對于我們的出現(xiàn)，肖靜有些意外，更意外的卻是我們。

    既然我們已經(jīng)找上了門，就說明我們已經(jīng)知道她做過什么，可這個胖乎乎的短發(fā)圓臉女孩兒不僅沒有任何認罪的表現(xiàn)，甚至連逃走的舉動也沒有。

    她只是盯著趙媛，眼睛里冒著火。

    這是多大的仇恨，才讓她寧愿放棄最后的生路。

    “你還來干什么？”肖靜面色陰沉，聲音冰冷，目光死死地盯著趙媛。

    “我到底做錯了什么？”趙媛苦笑。

    “你做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嗎？”肖靜冷笑，“你憑什么那樣對待我的頭發(fā)？”

    “你的頭發(fā)？”趙媛微微一愣，隨即明白了肖靜的所指，“你看錯了，那個人，不是我，是我jiejie。”

    “你別想騙我?！毙れo靠著門，斜著眼睛，聲音冰冷，“我不會認錯的?！?/br>
    “你知道那種從天堂一下子掉進地獄里是什么感覺嗎？”肖靜從口袋里掏出一包女士香煙，抽出一支塞進嘴里，“啪”的一聲點燃，只吸了一口，吐了個煙圈，就把煙扔在了走廊里，抬腳踩滅。

    “那是多美的一頭長發(fā)啊，我做夢都想有那樣的頭發(fā)?！毙れo陷入了某種陶醉的狀態(tài)中，“可是我不能?！彼肿プ×俗约旱念^發(fā)，用力一扯，便露出了一顆光禿禿的腦袋，“我有病，我長不出頭發(fā)，我只能戴著用別人的頭發(fā)做的假發(fā)。

    “她，”肖靜抬手，指著趙媛，“從五年前開始，她就定期把頭發(fā)剪下來，捐給我。那天，我看著她又走進了理發(fā)店，你們知道我有多開心嗎？那頭發(fā)那么長，有了那些頭發(fā)，我也能擁有讓別人羨慕的長發(fā)了，可是她都做了什么？”

    肖靜的臉變得猙獰：“那一頭長發(fā)啊，剪下來，就那么丟在地上，她連看都不看。那些人的腳，踩在頭發(fā)上，疼，你們知道嗎？疼，我能聽見，那些頭發(fā)在喊疼！

    “那是我的頭發(fā)，你憑什么那么對待它們？！”肖靜聲嘶力竭地吼道，“我殺了你！”

    泰戈爾說過，蜜蜂從花中啜蜜，離開時盈盈道謝。浮夸的蝴蝶卻相信花是應該向它道謝的。

    眼前的肖靜，就像那只浮夸的蝴蝶。

    我愣神的工夫，肖靜不知從什么地方摸出一把尖刀，猛地刺向了趙媛。趙媛意外地沒有躲閃，像是被嚇傻了一樣。

    老羅見狀，上前一步，一把推開了趙媛，轉(zhuǎn)身繞到肖靜的背后，死死地抱住了她的腰。張靜也連忙上前奪下了肖靜手里的刀。

    肖靜掙扎著，踢打著，五官扭曲著。老羅的臉上已經(jīng)出了汗。

    “殺了我吧?！壁w媛鬼魅一般站到了肖靜的面前，臉上的微笑空洞，僵硬，“我jiejie死的那一刻，我就不想活了。如果不是為了讓她死個明白，我早就隨她而去了。

    “你知道嗎，那個晚上，我坐立不安，疼，渾身都在疼，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也許，那是我jiejie在向我求救，可是我沒能明白，要是我早知道她出事了，下樓去找她，也許她就還活著?！?/br>
    兩行淚珠滾落而下，趙媛抬手指著自己的腦袋：“她死的那一刻，我這里就死了，還有這里，這里，”她指著自己的心臟，身體，嘶吼道，“全都死了！殺了我啊，送我去見我jiejie??！”

    “你他媽有病啊，你刺激她干什么？”老羅大急，忍不住爆了粗口。

    可這幾句話卻讓肖靜的掙扎猛地停止。

    趙媛微微俯身，貼上了肖靜的臉：“我jiejie沒有做錯什么，為什么死的是她？死的那個人明明應該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