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jié)
對于我們的到來,趙宇的這個同學(xué)頗感意外,當我們說明來意之后,他才放下了戒備。 “趙宇那人,平時咋樣?”老羅遞給他一支煙,問。 明明只有二十多歲,看上去卻像三十幾歲的年輕人接過煙,看了看,竟然嘆了口氣:“他變了?!?/br> “變了?什么意思?”我不解地問。 “以前的他啊,就愛和我們一起玩,對吃的穿的都沒什么特別的要求。”這人抽著煙,說,“可自從上了大學(xué),他就不愛和我們一起了,偶爾跟我們出去,也是非要下館子。老跟我們說,他那一身衣服就頂上我們一年掙的錢了?!?/br> “他沒跟你說,他哪來的那么多錢?”張靜問。 這人搖了搖頭:“他說這就是命,上了大學(xué),有了學(xué)歷,自然而然就比我們掙得多。說實話,我都有點兒不愛和他玩了。” “他說那天你們約好了見面,是有什么特殊的事嗎?”張靜又問。 “也沒啥,那天中午他突然給我打電話,說想見一面?!?/br> “中午才給你打的電話?”張靜一愣,“那是你們發(fā)現(xiàn)火災(zāi)前多久?” “大概也就半個多小時吧?!蹦腥俗屑毾肓讼?,才說。 “半個多小時啊?!睆堨o冷笑了一聲,“他來你這兒之后,跟你說什么了嗎?” “啥也沒說?!蹦腥藫u了搖頭,一臉的困惑,“他來我家之后,就站在窗戶邊,一動不動看著外邊,我還問他咋的了,是不是遇上啥困難了,他也不說話?!?/br> “是你發(fā)現(xiàn)起火的還是他發(fā)現(xiàn)的?” “我啊。”男人說,“我看他總不搭理我,怕他有啥事,就走過去看了一眼,然后就看到他家起火了。這小子,不知道出啥事兒了,那么大的火都沒注意到?!?/br> “他不是沒注意到,他是一直在等?!睆堨o冷哼了一聲。 男人困惑地看著張靜:“啥意思?” “沒事兒,謝謝你了?!睆堨o微微一笑,說道。 男人卻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唉,也是命啊。那天本來火還沒起來的時候都變天了,那大風(fēng)刮的,可雨就是不下啊,雨要是早點兒來,可能就沒那么慘了?!?/br> 張靜的身體猛地僵了一下。 當我們回到律所的時候,檢察院那邊對那罐飲料上的指紋也完成鑒定了,與趙平的指紋并不匹配。 在將這些發(fā)現(xiàn)和羅副檢察長溝通之后,張靜決定帶著我們?nèi)ッ苋≮w宇的指紋。還沒等我們找上門,派出所的電話卻先一步打了過來。 趙宇自首了,但提出在見到我們之前,他什么都不會說。 “那把火是我放的。”見到我們的第一句話,趙宇就說。 說完了這句話,他像放下了什么重擔一般,整個人都輕松了許多。 “為什么?怎么做的?”張靜給了趙宇一杯水,問道。 對這個結(jié)果,我們并不意外,一個下午的調(diào)查已經(jīng)把所有的嫌疑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趙宇掏出了一盒軟中華,抽出一支,點燃,深吸了一口,看到老羅盯著他手里的煙,笑了一下,把剩下的半包煙都丟給了老羅。 在張靜的瞪視下,老羅最終還是沒敢撿起那包煙,不過他卻從包里拿出了一支哈瓦那雪茄,炫耀一樣點燃,陶醉地吸了一口。 對老羅的舉動,趙宇略帶鄙夷地笑了笑,才說道:“我外面欠了很多錢,大概八九萬吧?!?/br> “你怎么會欠別人那么多錢?你還只是個學(xué)生吧?”我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你不懂?!壁w宇抽著煙,苦笑了一下,“我交過一個女朋友,你們都知道了吧?她長得很漂亮,是我們系的系花。我呢?只是個窮小子,我憑什么和她在一起?我只能給她買衣服買首飾買電腦買手機,什么都要給她買最好的,只有這樣,才能讓她覺得跟我在一起能給她幸福?!?/br> “我只能說,你一點兒都不懂女人?!甭犓@么說,老羅吐著煙圈,不屑地撇了撇嘴,“女人要的不是錢,是安全感,安全感你懂嗎?” “你就懂了?”趙宇冷笑了一聲,“最簡單的安全感不就是有飯吃有錢花有地方?。磕銈冞@些有錢人怎么能理解我們這些窮人的難處? “我媽一個月能給我?guī)讉€錢?五百就頂天了,我得想辦法弄錢,沒辦法,我只能出去借高利貸?!壁w宇嘆了口氣。 “明明沒有錢,卻還要充大頭,你也真夠可以的?!睆堨o冷笑了一聲,“手表,手機,都不便宜吧?光是這兩樣,沒有幾萬塊都下不來?!?/br> “要不然呢?”趙宇反問,“要不是這些東西,你以為我會有朋友?他們愿意跟我做朋友,不就是因為我愿意做東,我愿意為他們花錢?” “真正的朋友,不是你給他們花了多少錢?!蔽页料铝四?,“而是明知道你沒錢,卻還愿意和你在一起。甚至在知道你差不多沒錢了的時候,主動問你需不需要錢?!?/br> “這世界上怎么會有那么傻的人?”趙宇忍不住嗤笑了一聲。 “確實就有。”我看了一眼老羅,笑了一下。 沒錯,老羅就是趙宇口中的那個傻子。 他是個財迷沒錯,吝嗇也沒錯,可是有些事情是我此生都難以忘記的。上學(xué)的時候,每到月末,他都會問我一句:“還有錢嗎?”起初,我以為這小子是打算跟我借錢,可是當我說沒有了的時候,他總會拿出錢包,“哥也不多了,就這么點兒,咱哥倆兒一人一半。” 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就單單認準了我,明明他就是個守財奴。 “這就叫風(fēng)險投資,要不然,我們能有今天?”老羅驕傲地說道,“我這雙眼睛不比你和靜差多少。” 趙宇難以理解地看了看老羅,繼續(xù)說道:“總之,我借的錢太多了,還都還不上。要是再不還錢,我也不知道那群人能做出什么事來。我就想,我有這一天,還不都是拜我那個撿垃圾的老媽所賜?” “你這么說,對得起她嗎?”張靜猛地一拍桌子,“要不是她把你撿回來,你恐怕早就凍死在外邊了!” “要不是她把我撿回來,我能有今天嗎?!”趙宇竟然也低吼了一聲,“隨便是誰,只要不是她,我今天的生活都要好很多吧?今天這一切,還不都是她的錯?!” “你可能不知道?!蔽蚁肓艘幌?,說道,“你說你母親每個月最多只能給你五百塊錢,但這可能是她一個月全部的收入?!?/br> “那不是她應(yīng)該做的嗎?”趙宇冷笑,“既然救了我,那就應(yīng)該好好養(yǎng)著我,那為什么不能讓我多賺點兒錢呢?” “所以,你就給她買了保險,策劃了這場火災(zāi),是嗎?”張靜問。 “是?!壁w宇點了點頭。 “你還是人嗎?”老羅一下站了起來,“烏鴉還知道反哺,你怎么連個鳥都不如,一點兒都不懂感恩呢?你除了知道索取,還知道什么?” “我還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女人是好人?!壁w宇靠在椅子里,一臉的悵然,“我也知道殺人是重罪,一直沒狠下心動手。那天,我?guī)遗笥鸦亓思?,如果她見到我家那副樣子,還是愿意跟我在一起,我就不會做這種事了,我寧可去賣血,也絕不會殺人??墒?,她連我最后的一條生路都給我堵死了,你們知道她怎么說嗎? “她連我家的門都沒進?!壁w宇的話語中充斥著滿滿的怨氣,“就站在我們家門口,跟我說分手吧。 “她花了我那么多錢,這個時候竟然跟我說分手?說我家簡直就是垃圾場,我是一個在垃圾場里長大的人,說我騙了她,連垃圾都不如。 “她說她從小就是被人當成公主的,公主怎么會和乞丐在一起?她說我將來肯定不會有出息,肯定會像我媽那樣,靠撿垃圾過一輩子?!?/br> 趙宇已經(jīng)有些癲狂了。老羅連忙起身走到了他身邊,隨時準備控制住他。趙宇卻笑了一下:“我沒事,我既然來找你們,就不會再做傻事了。” “這一切都怪我媽。”趙宇臉上的肌rou扭曲著,“所以我偷了趙平的花露水,擺了幾個礦泉水瓶子做透鏡,這是最保險的辦法。要么消防隊認定是意外,要么,你們就把趙平當成兇手?!?/br> “安眠藥是怎么回事?那罐飲料,是你給你媽的吧?”張靜問。 “是,我怕她跑出來,就給她買了一罐飲料,安眠藥是我找一個醫(yī)生朋友拿的。”趙宇說。 “你們知道嗎?”趙宇的眼眶有些泛紅,“我媽這一輩子不舍得吃好的穿好的,就怕我挨欺負。從小到大,那種碳酸飲料我不知道喝了多少,可我媽一口都沒喝過。我小的時候就看到過,我媽把我喝過的飲料瓶剪開,在那舔啊舔啊。我媽對我好,我比你們誰都清楚?!?/br> 在這一刻,他強裝出來的仇恨、不滿、怨恨,統(tǒng)統(tǒng)消失不見,終于忍不住痛哭失聲。 “可你還是殺了她?!睆堨o的嘴張開又閉上,閉上又張開,終于還是將這個殘酷的事實說出了口。 “我需要錢,除了這條路,我不知道還有什么辦法!”趙宇嘶吼道,“這樣也好,對我和她來說,都是一種解脫。她再也不用為了我,頂著大太陽出去撿垃圾,招人白眼了?!?/br> “你死了,對她也是一種解脫。”老羅忍不住說道。 “那她會一輩子都活在痛苦里的?!壁w宇說,“讓我來承擔這種痛苦,也算是我為她做點兒事。” “你倒成了好人了?我用不用給你頒個孝子獎,找兩個人給你扛著天天跟著你啊?”老羅譏笑道。 “可我沒想到,這種痛苦竟然這么難以承受?!壁w宇沒有理會老羅的挖苦,繼續(xù)說道,“我已經(jīng)好幾天沒睡過一個好覺了,一閉上眼睛就是我媽拿著那罐飲料跟我說,兒子,來喝飲料啊。 “我不是人,你們殺了我吧!”趙宇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我卻覺得,這事兒有點不太對勁。 趙宇在敘述這件事的過程中情緒變化得太快了。他一會兒對自己的母親充滿了怨恨,恨不得她死而后快,一會兒卻又充滿了愧疚,恨不得馬上就以死贖罪。 到底哪一面才是真實的他? “你犯了罪,就應(yīng)該接受懲罰?!睆堨o站起了身,“這沒什么好說的,跟我去指認現(xiàn)場吧?!?/br> 5 火災(zāi)現(xiàn)場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簡單的清理,只是死者在村子里并沒有親人,她一直都是和趙宇相依為命的。在趙宇自首之前,這里暫時還沒有其他人進入。 按照趙宇的指引,我們很快就在和趙平共用的院墻邊找到了幾組已經(jīng)模糊的腳印,所幸還有比對價值,院墻上也有蹬踏的痕跡。 案發(fā)當天,趙宇就是在趙平離開家之后,從這里翻墻入院,偷了他的花露水的。 張靜將這幾組足跡采集了下來,初步比對后認定,這就是趙宇的足跡。 “你是在哪兒布置的縱火……機關(guān)?”張靜想了半天,才想到這么一個別扭的詞來提問。 “就在那兒?!壁w宇抬起手指了指。我和老羅、張靜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他選擇的起火點竟然是在墻角。 那里雖然足夠隱蔽,起火后不易被發(fā)現(xiàn),但在起火的那個時間段,日照時間恐怕最多也不會超過十分鐘??墒俏覀兒芮宄赜浀?,消防隊長跟我們說過,這是一個完全依靠運氣才有可能成功發(fā)揮作用的詭計。 張靜信步走到了起火點,蹲下身,伸出手在灰燼里撥弄著。 “我知道你到了你同學(xué)家后,一直在關(guān)注這里,大概多久之后起的火?”她問。 “大概,五分鐘吧?!壁w宇想了想,“我剛到同學(xué)家的時候就看到院子里冒煙了。” “起風(fēng)了嗎?”張靜又問。 趙宇愣了一下,搖了搖頭:“沒有,那天天氣很好,有風(fēng)的話,我的計劃是不可能成功的?!?/br> “是啊,有風(fēng)的話,你的那個小把戲就很難奏效了?!睆堨o站起身,拍了拍手,“可你的同學(xué)告訴我,那天下午變天了,在火災(zāi)發(fā)生前,就已經(jīng)起了大風(fēng)。你不打算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嗎?” 趙宇愣愣地看著張靜,就連我和老羅也是一臉茫然地看著她,不明白這小妮子又發(fā)現(xiàn)了什么我們沒有發(fā)現(xiàn)的。 “你到底發(fā)現(xiàn)啥了?”老羅忍不住問道。 “看來,你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睆堨o竟然嘆了口氣,沒有理會老羅的問題,沖著趙宇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就慢慢走回了火場中央,在原本應(yīng)該是房子窗戶的位置站了下來。 “你mama,當時就是在這個地方去世的吧?”她問。 趙宇面露痛苦,掙扎著點了點頭。 “我聽說,她在死的時候,就站在窗邊,雙手抓著窗戶,為什么沒逃出來呢?”張靜蹲下身,伸手在廢墟里扒拉著,“看目擊者的描述,你母親并沒有因為喝了你的飲料而陷入昏睡?!?/br> “因為……”趙宇有些糾結(jié),“我也不太清楚。” “是因為這個嗎?”張靜抬起手,她的手上多了一個燒得發(fā)黑的鐵絲圈,“就是這個東西把窗戶和窗框綁到了一起,才堵死了你母親逃生的路,是嗎?” 趙宇點了點頭。 “你還真是禽獸不如!”老羅掄起了拳頭就要打下去,幸好我就在他身邊,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才避免了麻煩。 “所以,這才是最真實的你,你就是要置你母親于死地。”我冷聲道,“趙宇,我知道你的想法,你表現(xiàn)出了兩種對立的情緒,就是想申請司法鑒定,以人格分裂來為自己脫罪。我勸你別想了,這條路,你行不通?!?/br> “唉,都到這一步了,你們還真是……”趙宇苦笑了一下,“我認罪,不會想任何辦法脫罪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