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平安 第220節(jié)
過了七日,四月二十六,蕭穆收到了興平帝六百里加急送來的親筆書信。 興平帝在信中說,他已封潘勇為合州守將,如果蕭穆能在一個月內(nèi)收繳荊州兵權(quán),便由蕭穆帶兵十萬沿西路進軍梁國,換齊恒來鎮(zhèn)守荊州。如果不能,便讓蕭穆繼續(xù)在荊州與謝堅對峙,改為齊恒帶十萬大軍與他同時伐梁。 第221章 興平帝給了老爺子兩個選擇, 要么老爺子守荊州讓齊恒去伐梁,要么讓齊恒守荊州老爺子去伐梁,總之, 興平帝心意已決, 他這次是伐定了梁國! 蕭穆看完信, 將信紙放在桌子上, 半晌沒有言語。 佟穗撿起信紙, 看完之后, 心跟著沉了下來。 皇上一意孤行, 倘若老爺子留守荊州, 一旦皇上那邊遇險, 且不說皇上會不會降罪老爺子, 老爺子自己先要自責了,可老爺子真去了, 便是違背心意陪皇上玩火,不但危及自身, 也將牽連帶去的十萬將士性命。 干系太大, 佟穗不敢亂出主意, 只能等老爺子決斷。 許久之后, 蕭穆長嘆一聲, 看向佟穗:“你覺得,皇上是希望我去帶兵伐梁,還是齊恒?” 佟穗:“肯定是您?!?/br> 北地還亂著時, 老爺子靠靈水村的幾百兒郎起事,迅速穩(wěn)定了衛(wèi)縣, 并一鼓作氣擊敗反王李綱,成為七縣之主。齊恒呢, 看不清形勢錯把另一個反王施毅當明主,賠女兒賠兵還險些賠了全家老小的性命,全靠齊云及時投降才給了齊恒將功贖罪的機會。 齊恒封侯,靠的是沖鋒陷陣的勇猛,老爺子封國公,靠的是智勇雙全。 興平帝雖然急于求成,可他明白伐梁之險,這個時候,他更需要老爺子這樣的帥才,才能增加勝算。 “祖父,皇上這是在激您嗎?逼著您為了伐梁的大局盡快解決荊州之患?” 如果佟穗不了解興平帝,她看完信后會以為興平帝只是公事公辦或者在質(zhì)疑或諷刺老爺子不如潘勇堪用,可佟穗清楚興平帝是多么一個正直端重的皇帝,他這樣,更像一個晚輩在跟老爺子耍賴,賭老爺子不忍心讓齊恒去陪興平帝冒險。 蕭穆苦笑著點點頭。 佟穗沉默了。 怨興平帝逼迫老爺子吧,興平帝明明是更信任老爺子,不怨吧,興平帝又是在拿整個大裕朝在冒險。 “好了,祖父有個差事交給你?!?/br> 蕭穆收起信,打起精神道:“明日起,你帶人去尋訪本地常去川蜀之地經(jīng)商的商戶,對川蜀之地越熟悉越好,聘三五個可靠之人回來。” 佟穗:“您決定帶兵去伐梁了?” 蕭穆看眼外面,慨然道:“全靠皇上信重,老爺子才能在晚年真正打幾次仗,現(xiàn)在皇上還要用我,那我便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br> 算他自負吧,只有他去了,皇上此次伐梁才更有勝算,也只有他帶西路的這十萬兵,才能將傷亡降到最低。 翌日,佟穗去尋訪熟悉川蜀地形民情的商旅人士,周獻周桂帶著一批軍醫(yī)去荊州各地采購進川需要用到的藥材,趙瑾繼續(xù)在軍營練兵,不能因為現(xiàn)在荊州無戰(zhàn)就讓將士們松懈了士氣。 老爺子的這些安排根本沒有打算藏著掩著,謝堅收到消息,瞬間猜出來了,興平帝要讓老爺子西進伐梁。 待到端午,謝堅在合州的暗哨傳回消息,齊恒大軍離開合州,往西來了。 謝堅懂了,合州兵權(quán)已經(jīng)歸于朝廷,齊恒騰出手來繼續(xù)盯著他,換蕭穆去協(xié)助興平帝伐梁。 副將道:“將軍,您覺得韓宗平伐梁會順利嗎?” 謝堅:“戰(zhàn)事受天時地利人和影響,變數(shù)太多,我只能說現(xiàn)在不是朝廷伐梁的最佳時機,無法預(yù)判結(jié)果?!?/br> 另一人道:“管他順利不順利,咱們還是先cao心自己吧,秦思柱已經(jīng)被朝廷弄死了,現(xiàn)在老狐貍蕭穆沒空管咱們,那個齊恒據(jù)說是個暴脾氣的猛將,他到了,會不會跟咱們硬碰硬?” “碰就碰,他有八萬兵咱們也有八萬兵,鹿死誰手還不可知,實在不行,咱們乘船過江,他們一群旱鴨子能奈我何?” “哎,你們先別急,事情沒那么簡單,韓宗平敢讓蕭穆去打梁國,肯定有穩(wěn)住荊州的法子,不然荊州一亂,蕭穆大軍便斷了退路,韓宗平能做這種蠢事?” 叫囂得最厲害的那幾個一愣,齊齊看向謝堅。 謝堅:“伍斌說的是,就算韓宗平疏忽了,蕭穆為了自己的安危也會先解決荊州之患,等著吧,齊恒到荊之前,蕭穆肯定會出手。” . 五月初七,佟穗祖孫倆收到了蕭縝從北邊送來的信。 自從蕭縝離京,這還是他第一次寫信過來。 驛兵先把兩封信送到了老爺子手里,蕭穆將孫媳婦的信遞過去時,替自家孫子解釋道:“如果可以,老二肯定想每日一封信寄過來,可兩地離得太遠了,頻繁為瑣事勞動驛兵,那是浪費朝廷的人力物力,他只能趁有戰(zhàn)報的時候捎帶家書?!?/br> 佟穗喜道:“北邊打勝仗了?” 蕭穆:“小勝一把,草原太大了,他們有的追呢。” 佟穗坐到老爺子的長案旁邊,拆開信封,往外取信紙時,竟掉出來一朵白色的小花,已經(jīng)曬干了,夾得扁扁的。 佟穗有些緊張,見老爺子在專心看糧草冊子,忙把小花塞回信紙。 信只有一頁,寫于四月中旬,可能擔心路途遙遠驛兵半路出事被旁人劫了信,蕭縝說的都是日?,嵤?,一字都沒提戰(zhàn)況,然后就是叮囑他們在荊州這邊一切小心,涉及夫妻私情的只有一句話:草原遍開野花,看到這朵時想起了你。 佟穗的腦海里便浮現(xiàn)出蕭縝跳下坐騎,先蹲在草地間看了一會兒這朵野花,再摘下花的畫面。 她悄悄地看向藏在信封里的干花,柔白色的五片花瓣,金黃色的蕊。 似乎有淡淡的香氣飄了出來。 佟穗慢慢地將信紙塞了進去。 余光瞥見孫媳婦收信的動作,蕭穆才問:“就一頁?” 佟穗耳朵發(fā)熱,小聲道:“二爺本來就話少?!?/br> 蕭穆:“跟我可說了一堆,讓我別忘了給你慶生?!?/br> 佟穗:“年年都過,沒什么稀奇的?!?/br> 蕭穆:“年年都不一樣,今年就咱們祖孫倆在外面,這樣吧,晚上把你謝叔請過來一起吃長壽面,他教了你那么多東西,與你雖無師生名分,卻有了師生情分?!?/br> 佟穗明白,老爺子終于要“對付”謝堅了,便親自去東南大營邀請謝堅。 東南大營。 佟穗一走,謝堅身邊的幾位副將就又圍了過來,得知蕭穆邀請謝堅去吃壽面,立即有人勸道:“一定是鴻門宴,將軍不能去?。 ?/br> 謝堅想到佟穗那雙清澈干凈的眼睛,想到老爺子過來后的種種舉動,道:“一個小姑娘都不怕咱們在軍營對她下手,我若因為忌憚鴻門宴而不敢獨自前往,傳出去豈不是叫各路英豪笑話?伍斌,我走之后,你暫管荊州水師,若我回不來了,你們不必為我報仇,或降朝廷或降陵國,自己做主便可?!?/br> “不可能,將軍真出事,我們跟蕭穆拼命!” “對,我等誓與將軍共進退!” . 夏日黃昏,陽光依然刺眼,謝堅身穿常服只帶著兩個親兵來了西北大營,靠近營門前,瞧見佟穗已經(jīng)站在那里了,穿一件素白短衫配湖綠色的長裙,烏眸雪膚,笑起來光華動人,像夕陽時江面上的粼粼波光。 兩個親兵看向彼此,若非這位安國夫人是蕭穆的孫媳婦,他們都要懷疑老爺子想用美人計了。 謝堅非好色之人,他在佟穗身上感受到的也只有一個小將對老將的敬重仰慕,哪怕是裝的,那也裝成了真的一般。 “這么熱的天還要勞煩謝叔過來為我慶生,阿滿實在愧不敢當?!?/br> 謝堅笑道:“能為夫人慶生,榮幸在我,一點薄禮,還請夫人笑納。” 親兵端過來一只三尺見方的箱子,看起來就不像薄禮。 佟穗驚道:“這是?” 謝堅打開箱蓋,再取下蒙在禮物上的一層綢布,露出一只兩尺多長的“戰(zhàn)船”來,其木工之精致,甚至能看清窗棱上的雕花。 謝堅解釋道:“水師每次研制出新戰(zhàn)船都會做一批這樣的船模,看得出夫人對戰(zhàn)船興趣濃厚,這只就贈給夫人為念吧?!?/br> 佟穗很喜歡這個禮物,誠心拜謝道:“將軍于我情同恩師,阿滿會永遠記住在荊州的這段時光。” 謝堅笑笑,隨她走進大營。 蕭穆在大帳前等著,同樣一身常服,三人坐下后說了會兒話,很快,伙房送來了一盆壽面。 佟穗先為老爺子盛了一碗,再盛給謝堅。 一個鍋里出來的面,如果有毒,三人都得中毒。 這是一鍋魚鮮面,用的是最新鮮的荊州江魚,剔除了刺,魚美湯鮮。 面不能久放,三人先專心地吃面,吃飽喝足,佟穗去取了棋盤,蕭穆與謝堅對弈,佟穗跪坐在一旁觀棋。 下了一會兒,蕭穆主動開口道:“文固啊,想必自我到荊那一日,你就開始提防我了吧?” 謝堅看眼老爺子,淡笑道:“您老若無心害我,晚輩又何須防您?!?/br> 蕭穆:“不是老夫要害你,而是你與秦思柱甚至王定憲、邱約擁兵自重,不服朝廷政令,朝廷才會以你們?yōu)榛?,既是患,自然要除之?!?/br> 謝堅放下棋子,直視蕭穆道:“我戍守荊州近十年,所得私產(chǎn)都是用戰(zhàn)功換的,后來皇上登基,我也第一時間率荊州水師效忠皇上,不圖皇上嘉獎,皇上卻要我交出私產(chǎn),換成您老,您老能甘心?” 蕭穆:“據(jù)老夫所知,前朝前后共嘉獎你五百頃水旱良田,可如今你謝家一族在荊州就有良田五千頃,也就是五十萬畝良田,比朝廷賞賜的多出四十五萬畝,敢問賢侄四十五萬畝田地從何處所得?” 謝堅抿唇,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蕭穆:“其實你可以說是你趁田賤那幾年逐漸置辦的,可你謝堅心知肚明,那些田地都是荊州各處文武官員孝敬你的。老夫又知道,你謝堅并不是貪財之輩,奈何前朝十官九貪,你若不貪,竇國舅便不敢繼續(xù)用你,你這里收了十畝地,你的那些族人便敢借你的名去收百畝千畝,到皇上建立大裕朝,就算你舍得交出那些貪污所得,你的族人們卻不肯,他們拿孝道拿親情逼著你繼續(xù)做個貪官,你被族人掣肘,只能抗旨不遵?!?/br> 佟穗在旁邊瞧得清清楚楚,謝堅放在膝蓋上的手都快把布料抓破了。 佟穗給他續(xù)了一碗茶。 清越的水聲吸引了謝堅的視線,待茶碗中的水波平靜下來,謝堅的手也松開了,垂眸問:“您老既然知道我是個貪官,為何還不動手?” 蕭穆:“因為皇上讓老夫解除荊州之患,重在荊州。即便老夫殺了將軍收了將軍的軍權(quán),可荊州從此少了一位善于水戰(zhàn)的大將,一旦陵國發(fā)兵,沒有您這樣的大將駐守,荊州依然難保,只有保住將軍,說服將軍真心擁護皇上,老夫才算真正除了荊州之患?!?/br> 謝堅抬眸,素來精明的眼中只剩震驚。 蕭穆看眼孫媳婦擺在旁邊的戰(zhàn)船,嘆道:“千軍易得一將難求,皇上視老夫為這樣的良將,老夫卻知道你文固才是皇上真正需要的良將。少了老夫,皇上身邊還有馮籍、魯恭、范釗、趙良臣等等陸戰(zhàn)大將,可少了將軍,皇上身邊就再無可靠的水戰(zhàn)大將,水師無將可用,皇上如何伐陵,如何一統(tǒng)天下?” “文固啊,秦思柱一死,你便是大裕朝唯一可用的水師統(tǒng)領(lǐng),你知道皇上有多想重用你嗎?” “你怕皇上害你,皇上也怕你不肯效忠他,若你肯交出那些俗物,向皇上證明你的忠心,憑你的戰(zhàn)功,難道會讓族人餓肚子,會讓族人被人瞧不起?” “竇國舅臭名昭著,你背叛他是棄暗投明,而今皇上一心為民,你再背叛,便是明珠暗投,便是不忠不義的叛將賊子,陵國戰(zhàn)時會用你,戰(zhàn)后第一個要你的命!” “文固,你有一身本領(lǐng),注定要流傳青史,你該把你水戰(zhàn)的本事傳給族人,該讓你的子孫后代以你為榮,而不是縱容這一代的族人將你拉入泥潭!他們可以只顧眼前利益,你身為謝氏的掌舵人,你得目光長遠,莫讓謝氏全族的前程與聲名毀在你手中!” 謝堅早已冷汗淋漓,被老爺子最后這一怒斥,他全身一抖,立即跪到旁邊,朝老爺子叩首道:“謝堅被鬼迷了心竅,險些誤入歧途,還請老爺子教我!” 蕭穆剛剛說得太快太激動,人還在喘著氣,看看跪在那里的謝堅,再看向佟穗。 佟穗這口氣也懸著呢,老爺子那氣勢,她都如臨其境仿佛命懸一線,更何況謝堅? 一時間,帳內(nèi)寂靜得針落可聞。 還是老爺子率先打破沉默,悠然道:“渴了,阿滿給我倒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