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平安 第78節(jié)
孫興海一個踉蹌坐在了地上。 賀氏慘叫一聲,沖出去抬起那個趴在騾背上的男人的臉,見是她的另一個兒子,賀氏先是破涕為笑,笑了兩下又擔心起來,扭頭問蕭縝:“老三這是怎么了?” 蕭縝垂著眼道:“三弟失血過多,昏過去了?!?/br> 賀氏一聽,急得喊丈夫快來看看兒子。 蕭守義沒動,顫抖的雙手死死扶著身邊搖搖欲墜的老爺子,目光在活著的幾個兒郎臉上接連掃過:“怎么會這樣?事情敗露了?” 孫緯抹把眼睛,恨聲道:“本來跟我們計劃的一樣順利,我們殺了孔三讓他假裝躺在騾車上休息,再讓高存志冒充孔三開口哄了匪幫兩個哨子開門,沒想到那段峽谷前面竟然有片陷阱,幾個活口故意隱瞞沒報,咱們兄弟才沖進去就接連栽進陷阱,當場死傷……百十人,鬧出來的動靜又叫孔大等人提前做了防范,剩下的兄弟浴血廝殺,硬是也砍了兩百來匪償命,最后我們都打不動了,蕭二哥找機會擒下孔大,換了我們幾個逃出石門。” 已經(jīng)有村民注意到蕭縝那匹騾子上還掛著一個滴著血的腦袋了,聽完孫緯的話才知道那人竟是匪幫大當家。 蕭縝同樣跪到老爺子面前,低頭道:“祖父,是我錯了,如果我再謹慎些,兄弟們不會死得那么慘?!?/br> 蕭穆嘴唇顫抖,高高地揚起手。 蕭涉見了,撲過來抱住老爺子的胳膊,干哭道:“祖父別怪二哥,二哥已經(jīng)拼命為兄弟們報仇了,那三百山匪死得一點都不比我們少,但凡我們還有力氣,都能把他們殺光!” 村人們聽完此戰(zhàn)經(jīng)過,除了家里有子侄沒能回來兀自沉浸在悲痛中的,其余人都來勸老爺子息怒。 反擊囚龍嶺的計劃那么好,最難攻破的石門也順順利利打開了,地上有陷阱實屬山匪狡猾,非蕭縝等人能意料的事,而后蕭縝他們能夠繼續(xù)殺死兩百多山匪,還除了匪幫頭子孔大,一身傷一身血地逃回來,村里真的不能再繼續(xù)苛求。 蕭穆打不成孫子,對天悲號道:“怪我,怪我輕敵,誤了村里兩百年輕子弟,我蕭穆無顏再面對各位父老鄉(xiāng)親?。 ?/br> 老爺子這一哭,村民們都跟著哭了起來,蕭玉蟬、柳初左右抱住佟穗,哭同樣死在了囚龍嶺的蕭野,綿綿、齊耀也在旁邊哭成了淚人。 佟穗埋到了柳初肩上,縱使她知道蕭野等人都還好好地活著,可村民們的悲痛是真的。 孫興海雖然死了長子,可身為里正,他還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騎上騾子,接過孔大的腦袋,孫興海帶上兩個孫氏子弟朝著縣城的方向疾馳而去。 縣衙里面,知縣劉英正在盤算這次能征收上來多少夏稅,得知靈水村的孫里正竟然提了囚龍嶺匪幫大當家的腦袋來,劉英心神一震,官帽都沒戴就跑出去了。 孫興海跪在地上哭訴一通,說得更多的是本村百姓的死亡慘重。 劉英假意安慰兩句,再次確認道:“孔大三兄弟真的都死了,匪幫也只剩不足百人?” 孫興海:“……應該沒錯?!?/br> 劉英必須親眼瞧見一眾山匪的尸首才行,立即叫人點了兩百……五百民壯,他坐馬車民壯們一半騎馬一半跑步,浩浩蕩蕩地趕來了靈水村。 此時已經(jīng)是午后,烈日暴曬,匪幫眾人的尸體隱隱散出味道來。 劉英拿帕子捂著鼻子走到孔二的尸體旁,認出這張與孔大酷似的臉,劉英掩在帕子下的嘴角高高揚起。好啊,匪幫三個最厲害的頭領(lǐng)沒了,剩下的全是烏合之眾,他完全可以上報朝廷說匪幫已經(jīng)剿滅,孔家兩兄弟的頭顱便是證明。 他正美著,身后忽然傳來一道冷厲的聲音:“大人,匪幫只剩百人不到,草民懇求大人乘勝追擊,一舉將山匪剿滅干凈,大人不嫌棄的話,草民等人愿為大人領(lǐng)路。” 劉英難以置信地轉(zhuǎn)過身來。 蕭縝、孫緯帶著重新聚集起來的幾十個青壯站在丈遠之外請命,每人手里都握著一桿木頭槍。 劉英仔細打量那些槍,見有的木頭槍尖已經(jīng)磨損了,有的明顯被山匪的大刀砍進去一半,眼露輕蔑,詢問道:“昨晚你們便是用這些自制的木頭槍殺得那些山匪?” 孫興海在旁邊解釋道:“正是,因為上次松樹村的遭遇實在駭人聽聞,我便帶著本村村民分別打造了這么一桿木頭槍自衛(wèi)?!?/br> 劉英點點頭,贊許道:“不錯,幸好你未雨綢繆,不然昨晚又要出一樁慘案。” 一樁就夠他提心吊膽了,再來一樁屠村慘案,他的烏紗帽必然難保。 孫興海喪著臉,并無被知縣老爺賞識的欣慰。 蕭縝見他們說完了,語氣強硬地將話題轉(zhuǎn)了回來,拱手道:“懇求大人出兵剿匪,為我等百姓除害!” 孫緯等青壯也跟著請命。 劉英想到囚龍嶺那兩扇堵得死死的石門,大熱天的,他才不想再白跑一趟,語氣嚴厲地訓斥道:“何時剿匪如何剿匪,難道我這個知縣還不如你們懂?這次就是因為你們擅自行動才釀成慘禍,本官還沒治罪你們,你們竟然指使起本官來了?” 孫興海連忙替年輕人們說話:“大人,他們是太著急為本村犧牲的兄弟們報仇了,您千萬別跟他們計較?!?/br> 劉英哼了哼,掃眼山匪們的尸首,想想靈水村這次拿兩百百姓的命換了四百條山匪的命,也算死得其所了。 除了心頭之患,劉英還是很高興的,一高興自然懶得與這些村民計較,嘴上承諾道:“你們放心,眼下本官要忙著替朝廷征收夏稅,等忙過這段,本官自會擇機將殘余匪寇一網(wǎng)打盡?!?/br> 蕭縝等人只好退下。 劉英叫手下砍下孔二的頭,其余山匪還是運到河邊燒了。 孫興海彎著腰將人請到樹蔭下休息,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大人,您看我們村為了剿匪犧牲了那么多義士,朝廷能不能給他們的家人發(fā)些撫恤?” 劉英嗤道:“你還有臉提?你身為里正,昨晚本該阻攔他們,都是因為你好大喜功,才叫他們中了山匪的陷阱?!?/br> 孫興海被這話罵得悔恨交加,老淚縱橫。 劉英知道這里正也死了一個兒子,確實夠可憐的,再想到靈水村用那么一批破槍幫他立了一份大功,松口道:“罷了,念在你們村殺了一批山匪,功過相抵,本官不追究你的罪責,至于那些義士家里,這次夏稅可以少交一成,就當朝廷撫恤了?!?/br> 孫興海在心里苦笑,一條人命,就換回一成的夏稅減免,還是本來就不該多交的稅。 事情解決,劉英帶著那些民壯回了縣城。 孫興海強撐精神寬慰過村民們,渾身無力地回了自家。 他躺在炕上,誰都不想理會。 孫緯悄悄進來了,關(guān)好門,湊到老爹耳邊說了幾句。 孫興海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雙目圓睜瞪向兒子:“你說啥?” 孫緯賠笑:“怕您在縣老爺面前演得不像,所以故意等到這會兒才告訴您?!?/br> 孫興海先喜后驚,驚完又懼,種種情緒接連過了一遍,忽然想起上午蕭老爺子在河邊的一舉一動。 他咬咬牙,暗罵道:“這老匹夫,假的演得比我這真的還真!” 蕭家。 賀氏、蕭玉蟬、柳初以及孩子們都還在為蕭野而哭。 佟穗熬了一夜,被老爺子勸說著先回房休息了。 佟穗確實挺累的,也不想弄臟北屋的炕面,和衣趴在了南屋炕上。 蕭縝回來了,北屋沒找到人,來了南屋。 佟穗只當不知,繼續(xù)躺著。 蕭縝坐到她身邊,低聲道:“我把四弟為你準備的生辰禮物拿過來了。” 佟穗這才睜開眼睛。 蕭縝右手握拳放在她面前:“四弟說,這禮物很貴重,叫你別弄丟了?!?/br> 他帶著點玩笑的語氣,佟穗只是默默看著他的拳頭。 蕭縝攤開手,掌心是一支金燦燦的鐲子——一支用金黃麥稈編成的看起來確實非常貴重的“金鐲”。 佟穗終于又笑了出來。 第072章 佟穗觀察蕭野編成的“金鐲”時, 蕭縝退到了堂屋。 佟穗聽見他在往鍋里舀水,聽他去后門外抱了柴。 夏日炎炎,他根本不需要用溫水洗澡, 又是在給她燒。 佟穗躺不下去了, 將麥稈鐲子放到一旁, 她快速穿好鞋, 來到灶膛前道:“我燒吧, 你身上還有傷?!?/br> 為了做戲, 他讓自己人往身上砍了兩刀, 哪怕不深, 那傷口也是血淋淋的, 再加上之前與山匪打斗肯定也受了一些傷, 佟穗得多狠心才能讓這樣的他來伺候安然無恙的自己? 蕭縝坐在小板凳上,抬頭看她:“我習慣了, 你昨晚才是真累到了。” 身體累,心更累。 佟穗垂著眼:“也還好, 在山里幾乎沒用我出手。” 蕭縝改成席地而坐, 拉著她的手讓她坐在小板凳上。灶膛里鋪了一層引火的麥稈以及幾根細樹枝, 全部燒完后足夠讓鍋里的水熱起來, 所以蕭縝已經(jīng)把灶膛口收拾得干干凈凈, 不需要再往里添柴,也不用擔心火會蔓延出來。 但佟穗還是盯著里面噼啪燃燒的火舌。 蕭縝握著她的左手,低聲道:“劉知縣那邊已經(jīng)應付過去了, 有孔大孔二的腦袋足夠他向朝廷邀功,再加上對那些木頭槍的輕視, 他不會追究咱們村制槍的罪,也不會去山里查驗囚龍嶺里面躲著的究竟是誰?!?/br> 對這些碌碌無為的貪官們而言,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囚龍嶺易守難攻劉知縣不愿意再白費功夫,靈水村剿匪有功又死了那么多人,他也不好再施加罪名,免得引起民憤傳到朝廷那邊影響他的政績,口頭怪罪孫興海好大喜功推卸了責任便夠了。 佟穗:“這都是一時的,萬一有人去找他告密……” 蕭縝:“山里有四弟他們守著,沒人能出來,他們也不會干這自掘墳墓的事,村里就算有一二聰明人猜到,一來沒有證據(jù),二來就算他們?nèi)フ覄⒅h告密,劉知縣已經(jīng)把剿滅囚龍嶺的功績報上去了,豈會再承認山里有了新匪自打耳光?說不定反會治告密者誣陷的罪,將人關(guān)到大牢?!?/br> 蕭縝點她的腦側(cè):“人都有私心,想想如果你是劉知縣,你最想要什么,最怕什么?!?/br> 佟穗想,劉知縣最想要銀子與功績,最怕百姓生亂給他找事。 蕭縝的分析站得住腳。 可她就是擔心:“那以后呢,如果世道就此太平了,難道四弟他們要一輩子困在山里?” 蕭縝:“不會太平,一山難容二虎,何況現(xiàn)在天下出了三只虎,朝廷掙扎六年最終只能退縮北地,南邊那兩位偽帝勢頭正盛,絕不會休戰(zhàn)太久給朝廷喘息之機。下半年不打,明年也會打起來,朝廷急了,繼續(xù)強行征兵加重賦稅,到那時,我等百姓忍也是死,不如另謀生路。” 佟穗沉默。 蕭縝按了按她蹙起的眉心:“你還小,第一次面對這種事,害怕很正常,只是咱們生在亂世,沒誰能一下子算到最后保證終生安穩(wěn),只能一步一步隨機而動,眼下咱們還活著,還能燒水洗個熱水澡,那就是好的?!?/br> 佟穗單獨泡在浴桶里的時候,還在不停地回想蕭縝那些話,回想嫁進蕭家這兩個月經(jīng)歷過的幾樁事。 因為松樹村,蕭家、靈水村才與囚龍嶺結(jié)了怨,才會有后續(xù)的制槍練槍。 如果最初蕭縝、孫典他們沒去支援松樹村,秦哥等流民會殺死松樹村所有人,囚龍嶺五百山匪也會再增加一百窮兇惡煞之徒。囚龍嶺內(nèi)的耕地有限,為了養(yǎng)活六百山匪,孔家三兄弟肯定會帶人下山劫掠村子,早晚還是會輪到靈水村,甚至桃花溝。 所以,蕭家救人、反攻囚龍嶺的這一步并沒有錯。 現(xiàn)在蕭家安排兩百青壯占山,是為了下一步。 她能想到的隱患,老爺子與蕭縝能想不到? 但他們還是做了,因為走了這一步,生的機會會比不走多。 就像她嫁給蕭縝,圖的也是蕭家會武的男人多,萬一出亂子,在蕭家保命的機會也更大。 早在第一次戰(zhàn)亂來臨時,她便一直在為萬一做準備,只是以前防的是為非作歹的匪與兵,這回變成了整個朝廷。 朝廷真就那么可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