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傷的右手沒法再拿劍，舟向月?lián)Q了左手。

    緊緊攥著劍柄的手指骨節(jié)用力到泛白，卻止不住地顫抖。

    他終于深吸一口氣，猛地沖上前去，卻在風聲掠過耳邊的那一刻猛地捏緊受傷的右手，沾了血的手指點在心口，飛速勾畫成一道符文——

    劍只是障眼法，舟向月真正要用的是最后一個殺手锏。

    他的身體里有一團火。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火，也不可能去問師父，但他永遠不會忘記多年前那一團火釘進他身體里的感覺。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那團火的力量。

    那不是屬于他的力量，但他可以借用——只要他與嬴止淵同歸于盡。

    他和嬴止淵的力量差距太大了。

    那是他無法翻越的天塹，舟向月清楚地知道，從跳下來那一刻開始，他就不可能活下去了。

    其實他也怕死的。

    但他已經(jīng)在這種死亡的陰影下活了這么多年，萬魔窟的人想要他死，師父和師叔想要他死，給予他生命的至親之人也想要他死。

    死之后別人怎么看他，那都與他無關了。他們要是因為他的欺騙而憤怒，他也沒有辦法。

    至少，殺了嬴止淵……mama從此就自由了。

    她還會有新的孩子，那會是她和真正所愛的人生的孩子，比他更乖更聰明，不會惹她生氣。

    她會忘記他，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

    風聲呼嘯，眼前那個高大的墨綠色身影越來越近，心口染血的符文還差一筆就要完成——

    就在這時，舟向月突然聽到巨大風聲從身后襲來。

    一只大手猛地抓住他的手臂，一扯就打斷了他的符文，將他狠狠往后摜去。

    ——任不悔？！

    天旋地轉(zhuǎn)間，舟向月心頭劇震，只見任不悔借著將他扔到身后的力瞬間逼近到嬴止淵面前，嘶喊道：“去死吧！”

    耀眼如太陽墜落的金光炸裂，幾乎刺瞎了舟向月的眼睛。

    他在巨大的沖擊下眼前一黑，腦海里最后一個念頭一閃而逝。

    ……師叔用的是同歸于盡的絕命招。

    第324章 始終（1更）

    舟向月仿佛突然從不安穩(wěn)的噩夢中驚醒。

    就像是在冥冥中預感到了什么，覺得如果不趕緊醒來，他會后悔一輩子。

    嗡嗡……嗡嗡……

    耳中嗡鳴，他頭暈眼花地睜開眼，視野里金星亂飄。

    任不悔那一招的威力實在太過巨大，別說在場所有本來就已經(jīng)受了重傷昏迷不醒的人，就連還沒受什么傷的他也暈了過去。

    哪怕是半只腳已經(jīng)踏過成神門檻的嬴止淵，恐怕也抗不過去。

    眩暈的目光往旁邊掃到倒在血泊里毫無聲息的任不悔，還看到了付一笑——應該是屋頂塌了，付一笑和無數(shù)碎磚瓦一起掉下來，也暈了過去。

    舟向月掙扎著抬起頭，下意識往嬴止淵的方向看去。

    這一眼，仿佛渾身血液瞬間凝固成冰——

    嬴止淵面前是另一個纖細的身影。

    mama怎么回來了！

    舟云水手中一把短匕插在嬴止淵咽喉正中，鮮血已經(jīng)無法噴濺出來，只能順著白皙手腕滴滴答答落下，她身上的斗篷被血浸透。

    下一刻，她緩緩傾身向前，像是最深情的愛人一樣緊緊擁抱住面前死去的男人，臉頰眷戀地埋進他的頸窩。

    兩人散落的長發(fā)沾了血，絲絲縷縷纏繞在一起，鮮血從交纏的發(fā)梢一滴一滴淌落。

    那不只是他身上的血……

    舟向月跌跌撞撞地爬起來，視野一陣陣發(fā)黑，眩暈得沒法走路，只能往那邊連滾帶爬：“媽你怎么沒出去……”

    明明之前看到她離開了萬魔窟，他才能放心地來殺嬴止淵。

    舟云水轉(zhuǎn)過頭看向他。

    她眼睛彎彎地含著笑，臉頰和嘴角卻沾上了鮮紅欲滴的血，仿佛毒蛇般的藤蔓上盛開妖冶紅花，有一種詭異而瘋狂的美感。

    “小船兒，你醒了，”舟云水染血的紅唇微微勾起，“mama太不小心，吵到你了。你師叔很厲害，但還是不足以殺死你爹。我送他上路。”

    舟向月微微打了個寒戰(zhàn)，但隨即還是勉強站起身來，扶住她的手臂：“mama，我?guī)阕摺?/br>
    “我不走了，”舟云水的目光平靜下來，“我走不了啦?！?/br>
    舟向月一怔，隨后才看見她身上大大小小被藤蔓穿透的傷口，心口處有一道致命傷，汩汩地往外冒著血。

    舟向月腦中嗡的一聲，手發(fā)著顫下意識扯衣服按住傷口，又扶著她到一邊靠墻坐下來。

    舟云水任他扶著，卻在坐下來之后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別難過，我不是因為你才回來的。”

    她用的是沒有沾上鮮血的左手，血沒有沾在舟向月臉上，他只感覺到指尖冷玉一般的冰涼，眼前視線一下子模糊了。

    “我知道他該死，所以我?guī)湍銈儦⑺浪??！?/br>
    舟向月輕聲道，“但我得陪他一起……小船兒，他是我心愛的人?！?/br>
    舟向月猛然難以置信地抬起頭，眼眶發(fā)紅，“可是，mama，你不是……”

    舟云水露出些許了然的神色，“你是不是聽了別人瞎說的什么話？別信他們的。如果沒有他，我早就死了，也不會有你了?！?/br>
    舟向月整個人都愣住了。

    舟云水看著他，溫柔的眼眸里浮現(xiàn)出一絲促狹的笑意：“沒辦法，我就喜歡好看的人。見過你爹之后，世間哪還有什么男人能入得了你娘我的眼……開玩笑的。”

    “不過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還是個小姑娘，就覺得他怎么這么好看?！?/br>
    她忽然頓了頓，聲音低下去，“……那時候我還有mama?！?/br>
    “后來我的村子被人殺光了，只剩下我一個……我長大了，獨自一人潛到仇人身邊，想要找機會殺死他，但還是失手了。”

    “就在我奄奄一息要被殺死的時候，他來救我了。不僅救了我，還幫我報了仇，把我的仇人屠了滿門……然后把我?guī)Щ貋眇B(yǎng)傷?！?/br>
    舟云水沉默了片刻。

    外面狂風大作，剛剛經(jīng)歷過一場血戰(zhàn)的這里卻一片寂靜，靜得只剩下血滴落在地面上的聲音。

    “我知道他不是好人。他做了很多壞事，是很多人的仇人。他們想殺他，就像我想殺我的仇人一樣?！?/br>
    舟云水喃喃道：“可是，哪怕別人都覺得他是惡魔……他也是我的神明?！?/br>
    她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目光好像落在很遠的地方。

    舟向月沿著她的目光看去，只看到窗外沉沉的魘如潮水翻涌，涌向不可見的天穹盡頭。

    “……我總覺得他以前不是這樣的，”舟云水低低地說，“我不知道為什么，可我就是感覺，他身上發(fā)生了什么別人都不知道的變化。”

    “他曾經(jīng)也是一個會隨手救下陌生人的人，但后來卻成了一個濫殺無辜的魔頭……我眼睜睜地看著他變得越來越殘暴嗜血，可我救不了他?！?/br>
    舟云水忽然苦笑一聲，“這可能也只是我自己一廂情愿的幻想，他從來都是這樣一個人?！?/br>
    “有時候，我會希望自己也是一個冷血無情的壞人。我不會為被他殺害的人難過，也不會接受不了他的所作所為……可我不是。”

    “我只能恨他，恨他為什么不是一個好人，偏偏要讓我陷入這么痛苦的境地?！?/br>
    “小船兒，mama知道你是個好孩子，”舟云水看向面前的孩子，“你每次出去都給mama帶很多藥，想治好mama的病。”

    舟向月腦中一片空白，下意識道：“mama你沒有病……”

    舟云水打斷他的話：“是mama自己不愿意好起來，因為好起來就得清醒地面對現(xiàn)實，太痛苦了……對不起，是mama太自私了?！?/br>
    舟向月的眼淚快要掉下來，只能含糊不清道：“沒有……”

    “mama一發(fā)起病來，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但mama知道打了你很多次。mama太害怕了，怕你最后會變成一個跟他一樣的人。”

    “但你不會的……mama知道你不會的，你已經(jīng)從這里走出去了?！?/br>
    舟云水看著他，眼中溢滿了溫柔：“mama給你找了個好師父?！?/br>
    舟向月盈滿了淚的眼睛微微睜大——當時他去翠微山，難道不是因為別人都不想去，最后推給他了嗎？

    “那時候，mama沒跟你商量就去找了你爹……讓你去翠微山，拜白晏安為師?！?/br>
    她輕輕嘆口氣，“mama來到萬魔窟的時候傷得太重，本來已經(jīng)活不下去，是你爹用這里的魘救我才維持住了生命，只要一離開就會死?！?/br>
    “mama走不了了，但小船兒，你不能在這里混一輩子，你得走出去?！?/br>
    “……他答應了，”舟云水閉了閉眼，“但他不該威脅你給他做事。他不知道對于一個母親來講，孩子是最不可觸碰的底線?！?/br>
    眼淚沿著舟向月的臉頰滾落下來。

    舟云水抬起冰涼的手指去擦他的眼淚：“mama知道，你是真的喜歡翠微山，你每次回來講起你的師父和朋友們，都很開心?！?/br>
    “這次mama也看到那些孩子們了，他們都是好人，都很厲害，待你也很好。你和他們在一起，mama也為你開心。”

    “現(xiàn)在萬魔窟要沒了，mama也要走了。只有一件事要叮囑你。”

    “小船兒，你記住，”舟云水輕輕托起孩子的下巴，看著他的眼睛，“嬴十六已經(jīng)死在了萬魔窟里，未來的所有日子，這世上只有舟向月?！?/br>
    “我們都死了，沒有人會知道你的過去。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你真正的身世，越是正直坦蕩的人，越是眼里揉不進沙子，就算他們能勉強接受你的這段過去，也絕對不能容忍你的欺騙?！?/br>
    “不要覺得他們不近人情……這世上沒有人天然就應該相信你、包容你，你在他們眼里是什么樣的人，都是你的一切一點點積累起來的。記住了嗎？”

    舟向月壓抑住嗓音里的哽咽：“記住了?！?/br>
    舟云水含笑注視他片刻，忽然伸手把他的頭摟到肩頭，仿佛還是小時候那樣抱住他：“小船兒，別難過。mama不用你拯救，mama自己可以救自己。”

    舟向月閉上眼，眼里不斷有淚涌出。

    他已經(jīng)比她高了，低下頭才能抱住她。

    “對你爹，mama有愛也有恨，但有一點絕對沒錯——沒有他，就沒有你了。”

    舟云水松開他，看進他滿是淚意的眼睛，“你是mama一輩子的驕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