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悲歡

    看到頭發(fā)后露出的那張人臉，舟向月的第一反應(yīng)是——這玩意是怎么進(jìn)沉船里來的？

    那張人臉上的皮膚白膩膩仿佛瓷胎，在水里泡久了變得像蛋白絮一樣松軟又透亮，幾乎跟他臉貼臉，他卻還一動不動地側(cè)躺在原地，敬業(yè)地裝作還沒醒。

    畢竟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雖然面前是水鬼，但身后有任不悔。

    下一刻，舟向月看到了角落里即將斷裂的木板。

    兩塊木板相接的地方已經(jīng)朽爛，水流正從里面逐漸漏入艙室，頭發(fā)人臉應(yīng)該也是從那里鉆進(jìn)來的，看來確實很松軟……

    嘩啦！

    冰冷的河水終于沖開那塊搖搖欲墜的斷口，驟然涌了進(jìn)來！

    一瞬間天旋地轉(zhuǎn)，猛然決口的水流形成了漩渦，一下子將舟向月卷了進(jìn)去。

    這下他終于不用裝睡了，驚慌失措地一翻身摔到一旁，險之又險地避開水鬼即將和他貼上的面頰。

    但腳腕上還是被她的頭發(fā)纏住了，在水里遇上這種東西真是難以招架。

    水流迅猛地沖進(jìn)艙室里，回流瞬間把舟向月往外拉去。

    “救命！”舟向月只來得及對著那兩位慘叫了一聲，就被卷進(jìn)了沉船外側(cè)的河水中，“阿悔哥救我！咕嘟咕嘟咕嘟……”

    無數(shù)氣泡從他面前上升，他看見一道道波動的光束從上方落下來，遠(yuǎn)處無盡的水域中折射著夢幻般的藍(lán)綠光芒。

    在河底漂浮的水草從他眼前拂過，里面夾雜著更多飄拂的頭發(fā)，在水中如同無數(shù)觸手一樣向他

    舟向月在沉悶破碎的水聲中再次聽到了哭聲。

    嬰兒的哭聲。

    水中有嬰靈。

    他心中頓覺不妙，隨后立刻感覺到一雙冰冷滑膩的小手從背后抱住他的脖子，然后緩緩勒緊。

    那明明是一雙嬰兒的小手，但力氣卻奇大無比，短短片刻間舟向月感覺脖子要被勒斷了。

    就在這時，一股大力的水流突然從旁邊沖過去，仿佛有一條大魚甩尾，他脖子后面的嬰兒一下子被水流沖開了。

    舟向月一抬頭，看見任不悔和魚富貴也被卷進(jìn)了水里。

    任不悔正在和那團(tuán)像一大坨長毛的墨水一樣緩緩散開的長發(fā)水鬼搏斗，而魚富貴則如魚得水，先是把舟向月背后的嬰兒趕走，然后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向任不悔的方向游去。

    這么一片混亂中，河底的淤泥再次被翻攪了起來，很快就把清澈的藍(lán)綠色河水遮蔽得一片渾濁，難以看清眼前的景象。

    不過舟向月被魚富貴帶到任不悔旁邊時，忽然看見那大片黑發(fā)中伸出一只慘白的手來，手腕上竟然戴著一只和周圍格格不入的珍珠手鐲。

    手鐲是掐絲金屬的工藝，做工略顯粗糙，但上面鑲嵌的珍珠一顆顆圓潤明亮，光華耀眼。

    一看就像是有故事的樣子。

    舟向月沒有自己動手去摸那只手鐲，而是連忙拍了拍魚富貴，又指了指那只手鐲。

    魚富貴一看到那只珍珠手鐲就眼前一亮，隨后尾巴一拍水，借著反向的推力猛地上前抓住了那只手鐲。

    “叮！恭喜你發(fā)現(xiàn)境靈碎片1/4【新娘的手鐲】！”

    嘩啦！隨著清脆的提示音在他耳邊響起，他眼前的畫面一下子變了，光線猛然大亮，讓他一時間睜不開眼睛。

    “思兒，你jiejie現(xiàn)在胖一點了嗎？”

    小女孩的聲音從旁邊傳來，伴隨的還有一陣陣潮水拍在礁石上的聲音。

    魚富貴瞇著眼睛去看，發(fā)現(xiàn)任不悔也站在自己身邊，他們兩人站在河邊的礁石灘中，能看到河里滾滾的流水和遠(yuǎn)處兩岸邊一排排的木船。

    木船上空無一人，被粗麻繩拴在岸邊的樁子上，在水流中時不時輕輕撞在一起。

    此時太陽像一顆濃郁的咸蛋黃一樣慢吞吞地從河流的盡頭爬出來，淡粉色的霞光從那一角天幕彌漫開來，灰藍(lán)色的蒙蒙天光一點點被驅(qū)散。

    迎面吹來的潮濕涼風(fēng)里夾雜著一絲微咸的淡淡水腥氣，現(xiàn)在正是清晨。

    兩個看起來十歲左右的小女孩就坐在他們旁邊生了許多牡蠣的石頭上說話，赤著腳放在水里拍打著水花，似乎并不能看見他們兩人。

    那個被叫做“思兒”的小女孩猶豫了一下，垂下眼去：“嗯，胖了點?！?/br>
    “我好羨慕她啊！能被選為河神的小新娘，這么快就能出嫁了……”

    另外那個小女孩興高采烈地說，“我還有兩年就十二歲了，希望我也能選上！”

    思兒沒吭聲，她自顧自地繼續(xù)說道：“他們說，河神住著好大好大的水晶宮殿，里面的燈火像星星一樣漂亮，還有會發(fā)光的魚像流星一樣飛來飛去。到處都是亮晶晶的珍珠寶石，有吃不完的鮮魚，而且用的都是水晶和瑪瑙的盤子和碗，用一個就扔進(jìn)水里，不用洗，魚兒會給你洗干凈送回來的！”

    “哦……”思兒低聲應(yīng)道。

    “還有還有，”另一個小女孩完全沒注意到玩伴似乎有些情緒低落，眼睛閃閃發(fā)光，“他們還說，河神會親自來迎親的，他的皮膚像是白玉，眼睛像是寶石，對著你笑的時候能在里面看到星星，是天下最最好看的新郎！”

    “而且他是神哎，要是讓他變個戲法，他肯定可以變出來吧？比如把小小的珍珠，變成又大又漂亮的珍珠，一顆就可以換好多好多米……”

    思兒低頭看著水里游到她腳邊的魚兒，動一動腳，魚兒就倏的一下游走了。

    小女孩用手托著下巴，還在無限暢想：“聽說河神雖然住在水里，但他的宮殿里其實沒有水，也沒有一點魚腥味！不用一直把手泡在水里，手就不會皺巴巴的，也不會風(fēng)一吹就開裂了……”

    思兒突然站起來，低頭道：“我得回家了，我娘讓我做早飯的！他們應(yīng)該快醒了?！?/br>
    “??？哦對……”

    另一個小女孩也站了起來，用手背抹了一把濺到臉上的水，“我也得回去給弟弟做飯了。走吧！”

    兩個小女孩手拉著手，背對著冉冉升起的朝陽往岸上的漁村房屋走去。

    暖橙色的陽光照在她們枯黃的頭發(fā)上，給她們一搖一晃的發(fā)梢鑲上了一層金邊。

    魚富貴和任不悔也跟著她們往岸上走。

    確認(rèn)了這應(yīng)該也是一個記憶幻境，幻境里的人都看不見他們后，他們就開始討論線索。

    魚富貴道：“我沒理解錯吧？那個中介河神吃回扣還不夠，還要娶這里的小女孩做新娘？聽她的意思，是十二歲就要出嫁？”

    他撇了撇嘴，一臉嫌惡：“還叫什么小新娘，這‘小’字也太惡心了。哪里來的小新娘，他大爺?shù)倪@明明是童養(yǎng)媳好吧！”

    任不悔臉色也有些陰沉：“未必真就是做新娘，說不定是什么邪物，只是想要童女祭品來增長自己的壽命和力量……甚至這個河神可能完全不存在，從頭到尾只是人們的迷信而已，畢竟以前也不是沒有過這種事。”

    那個所謂的“河神”要人們上貢童女，倒似乎和魘境里把童男拿來當(dāng)珠奴產(chǎn)珠對應(yīng)上了。

    兩人往岸上走的時候，太陽也慢慢地升了起來。

    他們聽了一路，知道了那個一直在思兒耳邊嘰嘰喳喳的活潑小女孩叫做阿桃，而思兒的jiejie盼兒一年前被選作了葉枯鄉(xiāng)獻(xiàn)給河神的小新娘，還有三天就要出嫁了。

    魚富貴聽得懷疑魚生：“每年都要娶一個新娘，還要提前一年選定，對新娘吃什么用什么長多胖都有要求，我看他這不是幫助修煉，只是想吃嫩嫩的小女孩人rou吧？”

    任不悔和魚富貴在聽的時候，舟向月也在聽。

    不過他剛才一進(jìn)來就和他們兩人不一樣，代入了小女孩陳思兒的視角。

    這讓他覺得，現(xiàn)在這一段應(yīng)該是陳思兒的記憶。

    陳思兒今年十一歲，而她的jiejie，被選作河神新娘的陳盼兒還有三天就要滿十二歲，那一天她會盛裝打扮，成為河神的新娘。

    河神要求葉枯鄉(xiāng)每年都要給他獻(xiàn)上一個十二歲的小新娘，作為賞賜會保佑葉枯鄉(xiāng)的漁民們捕到更多的肥美大魚、采到更多漂亮珍珠，而如果要求沒有滿足，就要發(fā)洪水沖毀漁村。

    葉枯鄉(xiāng)的人們在給河神獻(xiàn)上幾個小新娘之后，發(fā)現(xiàn)神的承諾果真是有效的——每年河神娶親之后，河中就會多出許多珍稀昂貴的肥美鮮魚，河底也會采到更多的美麗珍珠。

    這樣一來，被選作河神新娘的小女孩自然就成了全村的希望和榮耀，大家就指著每一年的小新娘能討得河神的歡心，就連小新娘的家人都能雞犬升天，得到村里的諸多關(guān)照，在分魚、分販賣珍珠的收益的時候也能多得幾分。

    陳思兒和阿桃一直走到了那排漁村石屋旁邊才分開，陳思兒回頭看看升起的太陽，腳步加快了些。

    她低著頭走到最邊緣一幢低矮的石屋邊，聽見里面女人滿心歡喜的聲音。

    “盼兒，你真好看，你可真是娘的驕傲?！?/br>
    娘正在給jiejie陳盼兒梳頭，一下一下輕柔地將垂落在地的長長黑發(fā)梳順，然后編成發(fā)髻，再簪上鮮花。

    “你這么好看，怪不得河神大人會選中你。聽說河神的宮殿金碧輝煌的，里面有琳瑯滿目的珍珠寶石，等你嫁給他了啊，以后就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錢了……”

    陳思兒走到門口，卻一時有些躊躇，捏緊了拳頭好像有點不敢進(jìn)去。

    但她站在門口擋住了門口的光，女人轉(zhuǎn)過頭來。

    看到陳思兒的時候，她瞬間翻臉，聲音提高了八度：“死丫頭，一大早跑哪里去了？你不知道你姐快出嫁了嗎？你看你邋里邋遢的樣子，哪里有你jiejie的半點好？”

    她站起身來，抄起掃帚就氣沖沖地走過來：“整天不知道干活只會嚇跑的懶豬……快點去做飯！”

    “如果把我的盼兒餓出問題來，她出嫁時出了什么岔子，看我不打死你！”

    第262章 悲歡

    陳思兒在灶房里做飯。

    她蹲在灶膛邊往里加柴，被灶火熏得小臉紅撲撲的，不敢去看鍋里咕嘟咕嘟煮著的魚。

    但哪怕不去看，魚湯的香味也順著暖洋洋的熱氣飄進(jìn)她鼻子里，讓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肚子立刻咕嚕嚕地叫起來。

    正是冬末，河里采不到珍珠，也抓不到什么魚，糧食短缺、又冷又餓，是一年中最難熬的時候。

    她家也就是因為jiejie陳盼兒將要成為河神的新娘了，才得到了村里格外的一點照顧，多得了些魚和米。

    當(dāng)然，那些魚和米陳思兒是撈不著吃的。這些吃的首先是保證jiejie的，然后是爹爹吃，再然后是娘，沒有她的份。

    陳思兒情不自禁地貪婪地多嗅了幾下飄滿鮮香魚湯氣味的空氣，幻想自己也喝到了魚湯，吃到了滋味鮮美的魚rou和魚湯泡飯。

    就在這時，她忽然聞到了一點不易察覺的焦糊味。

    糟了！

    陳思兒大驚失色地站起身，這才發(fā)現(xiàn)鍋里的魚黏在鍋底上，糊了一小塊。

    她第一反應(yīng)是回頭去看灶房外有沒有人在附近，看到她的驚慌或是聞到了魚湯的焦糊味。

    確認(rèn)了沒人看見之后，她飛快把那塊焦黑的魚皮鏟起來，用筷子撕掉，然后仔仔細(xì)細(xì)地檢查了一遍——還好，只有這一小塊能看出來燒糊了，其它部分都還是正常的魚rou。

    陳思兒又回頭看了一眼，心臟狂跳地把筷子上那一小片焦黑的魚皮送進(jìn)了嘴里。

    苦，一股焦糊味兒。

    但那種味道在舌尖散開，又分明讓她嘗出了魚rou的肥美鮮香。

    肚子頓時叫得更厲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