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回過頭，只見小白身上著了火，不顧一切地?fù)涞矫飞砩希筋^到他脖子的項(xiàng)圈上一通瘋狂啃咬。

    小白！

    他慌忙伸出手腳去拍小白身上的火。

    “嘣！”小白的牙崩掉了，血從嘴角流下來，卻依然像條瘋狗似的繼續(xù)啃咬項(xiàng)圈。

    終于，“咔噠！”項(xiàng)圈斷成了兩截，掉在地上。

    小白！

    梅生幾乎喜極而泣，他手腳并用地爬出guntang的鐵籠子，胳膊肘不小心碰到鐵桿，便是“滋啦”一聲，可他卻根本顧不上了。

    快跑！小白，快跑！

    他跌跌撞撞地向外跑去，卻聽見身邊“砰”的一聲。

    小白搖搖晃晃走了兩步，軟軟地歪倒在了地上。

    它的一身皮毛燒得焦黑破爛，露出了瘦骨嶙峋的肚子，艱難地一起一伏，喉嚨里哀哀地叫著。

    梅生的眼淚一下子涌出來，他跌跌撞撞地爬過去抱起小白，顫抖地用不上力的雙臂把它死死抱在胸前，然后踉踉蹌蹌、連滾帶爬地往外爬去。

    到處都是熊熊燃燒的火焰，到處都是凄厲的慘叫和潑濺的鮮血。

    堆疊的尸體在火中劈啪作響，烤得流下黏膩的尸油，空氣中混合著烤rou、灰煙和血腥味混合的味道，令人作嘔。

    上天入地，無一不是火海。

    四面八方，無一不是煉獄。

    梅生忘記了自己抱著小白掙扎著爬了多久。當(dāng)他終于精疲力盡地摔倒在地時(shí)，一抬頭，正看見眼前是一道高高的門檻，兩邊的木門都在燃燒。

    仿佛這是一道凡間跨入地獄之門。

    “嗚嗚嗚……”

    小白嘶啞地低低嗚咽著，脖子費(fèi)勁地支撐著腦袋抬起來，用干燥發(fā)熱的小鼻頭去蹭了蹭他血rou模糊的脖子。

    梅生低下頭，看見它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里盈滿了淚水，閃爍著毫無雜念的眷戀和毫無保留的愛意。

    他伸出手，顫抖著摸了摸小白的脖子。

    小白很輕很輕地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手背，長(zhǎng)長(zhǎng)地呼出一口氣，就像是一聲嘆息。

    他感受到懷里那個(gè)小小胸腔向外翕動(dòng)了一下，然后沉沉地縮了回去。

    小白閉上了眼睛。

    四周火海舞蹈，它仿佛睡著了。

    淚水一滴滴落下來，打濕了小白臉上熏得焦黑的雜毛。

    它安睡了，睡在永恒的美夢(mèng)里，再也不會(huì)夢(mèng)到黑暗寒冷的人間。

    “啊……啊啊，啊啊?。。?！”

    梅生的眼淚奔涌而出，他想哭嚎，但嗓子早已無法正常發(fā)聲，想撕碎一切、砸掉一切，四肢卻已折斷扭曲。

    他的眼珠燒得通紅，緩緩抬起頭。

    面前那道門檻后面，那扇熊熊燃燒的門內(nèi)，正對(duì)他的無邪君神像映著閃爍的火光，微微垂首，一雙憐憫的眼透過狐面具靜靜望著他。

    無邪君。

    他想起來，無邪君是佛心鎮(zhèn)居民供奉的神祇，梨園儺堂里的這尊神像尤其靈驗(yàn)，每年大儺之后，都有無數(shù)居民來到這里上香、供奉，祈求無邪君入夢(mèng)。

    他從不信神佛，因此從不曾祈夢(mèng)。

    戲班里所有的學(xué)徒都相信，如果能在大儺上扮演神明，爬上一百二十把舍身刀，在刀山頂上取下無邪君的面具，就一定能夠?qū)崿F(xiàn)愿望。

    他是第一個(gè)能夠爬上舍身刀的學(xué)徒，但他從不相信無邪君會(huì)回應(yīng)他的愿望。

    ……

    如今，他依舊不信神佛。

    但那不重要，他愿意窮盡一切可能，詛咒這該死的命運(yùn)，詛咒他兇殘暴戾的師父，詛咒懦弱惡毒的朋友，詛咒一切曾經(jīng)傷害他的人，詛咒一切漠視他命運(yùn)的人，詛咒這鬼影幢幢的人間……

    他在極致的絕望和仇恨中，用盡全身的力氣，向無邪君許愿。

    扭曲昏暗的視野中，他看見神像的嘴角慢慢勾起，對(duì)他露出一個(gè)微笑。

    ***

    楚千酩猛然驚醒，心臟劇烈跳動(dòng)，渾身都是冷汗。

    火光幢幢的視野中，祝涼在扒著看他的瞳孔，而穿著紅嫁衣的少年半跪在那毛茸茸的怪物梅生身邊，好像湊到它耳邊在說什么。

    楚千酩耳中嗡鳴，聽不清楚。

    他還陷在梅生恐怖的記憶中，一時(shí)走不出來。

    突然，一聲扭曲破音得簡(jiǎn)直不像是人聲的尖笑傳來：“原來在這里！”

    “?。。　背ひ幌伦訃樀眉れ`了，猛一回頭。

    他們身后的洞口站著一個(gè)逆光的猙獰人影，亂發(fā)飄動(dòng)如同地獄惡鬼。

    賈師爺。

    他披頭散發(fā)，身上衣袍破破爛爛滿是血污，一手緊緊攥著那張邪神面具，另一手握著把不知從哪里撿來的刀，刀上一滴滴地往下淌血。

    一步步緊逼過來。

    他看起來實(shí)在太恐怖了，別說楚千酩，就連祝涼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地下室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唯有師爺語(yǔ)調(diào)扭曲的聲音撕扯著焦灼的空氣。

    “這個(gè)魘境有鬼……有鬼……”他忽而尖笑忽而哽咽，整個(gè)人的精神狀態(tài)顯然已經(jīng)不正常，“拿到了境靈，居然還是出不去……”

    他的聲音猛然拔高八度，聲嘶力竭得破音：“出不去！這里有鬼！”

    “這個(gè)怪物就是境主對(duì)吧？好啊，好?。≮s緊殺掉境主，趕緊離開這里！我他媽受夠了！?。　?/br>
    他狂叫一聲，拿著刀就沖著梅生撲了過去！

    就在這時(shí)，梅生猛然睜開眼睛，喉嚨里滾出一種如同活生生扯破血rou一般的凄厲尖嘯！

    楚千酩只覺得腦中一嗡，仿佛無數(shù)細(xì)小血管齊齊爆裂，腥熱的液體從鼻腔里噴涌而出！

    他喉中一片腥甜，眼前蒙上了一片血色。

    暗紅視野之中，他看到賈師爺身上的皮就像被滾油澆過的豬皮一樣膨脹起來，轉(zhuǎn)瞬就爆裂開來！

    鮮血四濺。

    前一秒還面容癲狂的活生生的人，這一刻就變成了一灘鮮血淋漓的血rou混合物。

    “……嘔?。?！”

    楚千酩直面刺激，要不是扶著桌子，已經(jīng)像面條一樣軟下去了。

    祝涼面如白紙，額上滿是細(xì)密的冷汗。

    噴濺而出的血霧飛到半空中，被什么無形的東西阻隔，勾勒出了這個(gè)懸浮的小巧物體的輪廓——

    兩人還未緩過神來，就倒吸一口冷氣。

    一只布滿銅綠的生銹虎頭鈴懸浮在空中緩緩浮現(xiàn)，仿佛呼被滿地洞的銅鈴喚醒一樣，發(fā)出了令人暈眩的鈴聲。

    叮鈴鈴。

    他們對(duì)視一眼，在對(duì)方眼底看見了難以置信的恐懼。

    這是他們只在教科書上見過的邪惡之物。

    那段玄學(xué)界最黑暗最恐怖的歷史，給今天留下的唯一遺跡。

    魘境深處，有無邪鈴。

    楚千酩腦中如同驟然劈開了一道閃電，如同古老符咒一樣的吟誦昏昏沉沉地飄過——

    死而復(fù)生，生而又死。

    天道有常，命運(yùn)無常。

    那個(gè)時(shí)候他早該想到的，明明在課堂上學(xué)過，還考過……

    枯木開花，復(fù)又凋謝。

    血月當(dāng)空，銅鈴飄搖。

    就像是有某種神秘的存在扭曲了他的認(rèn)知和記憶，這么明顯的征兆，他此前竟然從未想過。

    就如歷史書上不祥的讖語(yǔ)，如數(shù)百年來玄學(xué)界一直恐懼的那個(gè)未來。

    那個(gè)人……那個(gè)“神”，他回來了。

    “無邪鈴！我又看見無邪鈴了！我就是最虔誠(chéng)的信徒！”

    刁辛剎終于爬到了這里，他又哭又笑地叫喊著，四肢以一種詭異的扭曲姿勢(shì)向前，朝著梅生背后那墻壁上的巨大黑影爬去。

    “我主無邪……我終于看見您了……吾神……吾神……神??！求求您滿足我的心愿……”

    楚千酩幾人也看見了。

    梅生背后，那壁畫一樣的巨大黑影不知何時(shí)竟緩緩地動(dòng)了起來。

    它從墻壁上凸起、浮現(xiàn)，如同一個(gè)黑霧組成的巨大神像，最終走出了墻壁。

    那種未知而詭秘的氣息居高臨下地逼近，極度恐怖的冰冷寒意不容逃離地緩緩降臨，一寸，又一寸……

    同一時(shí)間，黑暗中幽幽地亮起了無數(shù)雙冰冷的綠色豎瞳，仿佛點(diǎn)點(diǎn)鬼火，從四面八方緩緩地逡巡圍攏過來。

    嘶嘶，嘶嘶……

    楚千酩控制不住地牙齒咯咯作響，雙腿抖如篩糠。

    他看見舟傾師弟直挺挺地站在他和祝涼前面，一動(dòng)沒動(dòng)。

    他想喊師弟快跑，想拼盡全力地逃，可他幾乎用盡了全力，卻像被那種逼近的巨大力量完全壓制，根本動(dòng)都動(dòng)不了。

    師弟想必也和他一樣，根本想跑都跑不掉。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嘶嘶，嘶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