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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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柳大夫聊了一會兒,幾個小工連同尋書林淮一起從店里走了出來。 今天書店初初開業(yè),是要擺宴席招待幫工的。林湘昨日已在附近的食坊定了包廂,見眾人出門,她便要向柳大夫道別,準(zhǔn)備回到尋書與林淮的身旁,不想,一上午沒能搗亂成功的林淮憋不住了。 林淮被一個不茍言笑、人高馬大的短工防賊似的看了一上午,簡直要?dú)鈮牧?。她怒氣沖沖,一見七姐的影子就嗖地竄了過來,抗議的話還沒出口,她就被對方身邊的男人吸引了注意力。 青衣葛巾、淺笑安然。 她揪到了七姐的小辮子!眼睛一亮,林淮沒想太多,脫口而出:“你是畫里——” “林淮!”低喝一聲,林湘拽住對方的衣袖,強(qiáng)硬地打斷她未說完的話,“走了,去吃席?!?/br> 拉著她的腕子,林湘匆匆向柳硯青辭行:“抱歉,柳大夫,我們先走一步。” “無妨,一路小心?!?/br> 林湘草草將頭點了兩下,卻并未聽從他的囑咐,只將腳步邁得飛快,徒剩落后幾步、慘被拋下的尋書和小工們面面相覷。 適才林淮并未大聲喧嘩,她們幾個落在后頭,并未聽清這叁人的交談內(nèi)容,故而,小工們只在心里納悶:怎么還沒碰頭,主人便先行了一步,把客人給拋下了? 尋書也不明白,但她認(rèn)為,林湘姐行事必定有其道理,便同幾人道:“東家和八小姐有家事要敘,我們走慢些吧,落后她們兩步?!北娙思娂姺Q是,一行人慢慢地往食坊去。 柳硯青望著眾人離去的背影,少見地蹙了眉。 觀那錦衣少女和林湘間的互動,林湘是畫了他的畫像?但是,為何要畫他?柳硯青不大明白。 非是自貶,他明了對方對自己毫無私情。 難道他眼下這張面皮,還有入畫的價值嗎?柳硯青抬袖,輕碰了一下自己的面頰,指尖觸感微硬,又略顯粗糙,這正是他每日頂著的那副面具。 收回手指,他不禁搖頭一笑。 是了,自己必然是戴著它的。因為旁人的突兀舉止而失去了對事實的判斷力,他今日,且算荒唐了一回。 這廂,柳硯青正為自身的理智暫失而發(fā)笑,另一邊,林湘卻在暗自生惱。 明知柳大夫的店就在隔壁,而自家那個說話不經(jīng)大腦的傻子又見過她畫下的人像,她居然還敢把定時炸彈帶到店里來。 萬一林淮不慎將她暗中私畫鄰人小像的事捅了出來,無疑是桃色新聞一個,她,不對,柳大夫日后怎么見人?她的店還開不開了? 若不是打斷的及時,后果——林湘不敢設(shè)想。 “七姐……”七姐一路黑著臉不置一詞,將胸中不虞擺在了明面上,林淮斂了氣焰,低眉抿唇,連被對方拉得手腕生痛、步伐不雅也不敢提了,只小心翼翼道:“七姐,你理理我嘛?!?/br> 林湘并不想理她。 “我不是故——” 林湘飛快打斷,不給她狡辯的機(jī)會:“你當(dāng)然是故意的?!?/br> “好嘛,就當(dāng)我是故意的,可這又沒什么啊,不是什么都沒發(fā)生嘛?!?/br> 林湘停下腳步,差點被對方撞了一懷 “你真覺得沒什么?”林淮站定后,她問。 當(dāng)然。 女郎多情、為一個鄰人畫了小像算什么?傳出去不過一段風(fēng)流佳話罷了。這種無傷大雅又能讓還未娶親的七姐小小頭疼一下的捉弄,在林淮看來正好合適。但是,對著七姐慍怒的目光,“當(dāng)然”兩個字在她喉嚨里卡了殼。 林淮不明白七姐為什么而生氣,自小嬌縱慣了養(yǎng)成的小姐脾氣,也讓她無法輕易說出道歉之語。 氣氛僵持不下。 沉默勝過萬語。 兩人對視,林湘從她眸中看出了十分坦然的委屈。 余光瞥見尋書等人快要追上來,林湘闔目再啟,松開了林淮的手腕,她的目光漸漸冷了: “好,你的想法我知道了?!?/br> 她不再理會林淮,一人往食坊走。 七姐不管她了。 直到食坊伙計將她領(lǐng)到了另一間包廂里,林淮才意識到這個事實。 她本決心趁午宴之際向七姐服軟,甚至做好了和下人同坐一桌吃飯的巨大犧牲準(zhǔn)備,卻沒想到,七姐連個眼神都沒給她,直接吩咐了伙計,另給她找了間包廂坐,讓她一個人吃便是。 沒人管她最好了!七姐自己沒尊沒卑的,她可不是,她是林?jǐn)y玉的女兒誒,才不要和一群下人一桌吃飯! 林淮憤憤夾了一筷子肫掌簽,吃了一口,全吐了出來。 做得什么,難吃死了! 她將筷子往桌上一投。 隔壁包廂隱隱傳來笑語,陣陣吵她心煩。林淮索性騰身而起。 她要去告訴七姐:就算母親會重罰她,將她打上一頓,家法五十,她也要回家去!她還要說:她一定會向父親告狀,一字字道盡這些天所受的委屈。 七姐最怕母親和父親,一定會大驚失色,拼命求她不要這樣。 自己一定要出了這口惡氣! “八小姐,您怎么來了?”尋書給她開了門,疑惑問:“這里的飯菜不合口味嗎?” 林淮沒有答,兩只眼睛滴溜溜盯著七姐,對方抬起頭,掃了她一眼,卻什么也沒說,繼續(xù)伸筷夾菜吃。 “八小姐?”耳邊那侍女喚。 袖里一雙拳頭捏實,林淮轉(zhuǎn)身走了。 “林湘姐,你和八小姐吵架了嗎?你一直不開心,她也不開心?!绷只醋吆?,尋書小聲和林湘咬耳朵。 “嗯,吵了一架。她…先不管了,不會丟的?!?/br> 林湘現(xiàn)下十分煩躁,比方才在店里手忙腳亂時郁結(jié)百倍。 她一直以為自己對古代世界適應(yīng)良好,對那些個繁瑣禮教也應(yīng)對了七八,可是,今天,和林淮一說話,她才恍然明白,自己這些天不過是在穿古裝搞cosplay。 她沒有適應(yīng)這個世界,從來沒有。 上一世的價值觀她現(xiàn)在依然沿用,從沒忘掉半點,還自以為不同塵俗的忽視掉所有因此造成的不和諧音符。 她想和尋書做朋友,就替人銷了奴籍,讓人家喊她jiejie。結(jié)果,從離開林家到現(xiàn)在開店,她不是照樣事事要依靠尋書的幫忙? 尋書沒有一件事是不允她不聽她的,這和當(dāng)丫鬟繼續(xù)伺候她有什么分別?她哪里放人家自由了? 她怎么敢私自畫異性的畫像? 又怎么敢,自負(fù)地來一出荒唐的“變形計”,美其名曰幫林淮重塑叁觀,讓對方變得熱愛勞動? 長幼有序,嫡庶有別;人分等級,階而有差;女郎生則尊貴,男人自為下賤。這些念想在林淮、在世人眼中如同至理,理所當(dāng)然,自古有之。 「一個女人家里藏著男人的畫像算什么大事?況且,還是她親手所畫,多風(fēng)雅、多有才,就是人太多情了些。反倒是那個被畫到紙上的男人,一個良家男子,未經(jīng)媒妁,私相授受,嘖。呀——他居然還自己開了一家醫(yī)館,二十多歲了也未有個妻主——這男人一定是恨嫁了,才會這樣大膽妄為,勾引鄰人,噫?!?/br> 類比男尊女卑的古代,林湘幾乎能想象到此事傳出后,街頭巷尾通行的流言。 林淮不可能不明白這些,但她壓根就不認(rèn)為,一個男人的名聲值得她去維護(hù)。所以,面對自己的怒氣,她只覺得委屈——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捉弄啊,對七姐你無傷大雅,為什么你要發(fā)火呢? 上一世偶爾和朋友一同暢談人生理想、時事看法的記憶在眼前回閃,林湘知道,再也不會有了—— 在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和她同出一源、又觀念契合的同類出現(xiàn),連林沅也不行。 她是孤零零的一個了。 思緒紛繁,一室飲酒吃菜的笑語聲之中,她抓住深水中一根圓木,問道:“尋書,你真的…想留在書舍里做工嗎?” “嗯,我想幫你。” 尋書答得毫不猶豫,她的表情既堅定又真誠,林湘看不出任何矯飾之意。 這是她想聽到的回答嗎?林湘不知道。她只是點頭,捏著那盞一直放在手邊的酒,與尋書碰杯,慢慢地飲了。 酒的度數(shù)不高,可林湘卻不是個會喝的,一杯下去,她像被嗆住似的,捂住嘴咳了兩聲。 因著下午還要開店,午宴并沒有持續(xù)太久。眾人吃飽喝足,結(jié)賬出門,林湘出了食坊,行幾步止了住,那個靠墻角抱膝而坐,縮成一團(tuán),渾然被世界拋棄了的女人她很眼熟。 “八妹?!绷窒孑p輕喊她,不可置信:“你…沒走?” 林湘還以為,沒了她的約束,對方會立刻回家去。 林淮固然想走,但是,即便要走,她也要在運(yùn)用智謀、順利反抗了七姐的壓迫之后,留書一封揚(yáng)長而去?,F(xiàn)在,七姐不管她了,她直接就能回家,這算什么? 抬起頭,她看著喝了酒臉色發(fā)紅的七姐,喉頭滾了滾,訥訥道:“我惹你生氣了?!?/br> 我不該……拿你的名節(jié)開玩笑。 “起來再說。”林湘垂下眼睫,彎腰伸手,將對方從地上拉了起來。 惹她生氣?不,縱是沒有林淮,今日的事情也有可能發(fā)生。畫就放在她的書房里,一張一張,不只是柳大夫的。若是被他人發(fā)現(xiàn),聲張了出去,后果比今日嚴(yán)重得多。 她不氣林淮,她氣的是自己,惱的也是自己。 氣自己沒有認(rèn)清這個世界的現(xiàn)實,妄加干涉他人之行;悔自己冒犯旁人私畫畫像,以致出了岔子。 她牽著林淮回了書舍。 下午的生意較上午冷清了一些。看過熱鬧后,純?yōu)橘I書而來的客人自然是少了。這正合林湘的意,她現(xiàn)在無心應(yīng)付這些瑣事。 林淮下午乖了很多,捧著一本書冊,坐在柜臺后的椅上一頁頁翻看,只不時朝她的方向瞄一眼。 半途,她甚至不知從哪翻出了之前被揉皺棄用的廣告單,一張張鋪平,夸她畫得不錯。 林湘知道自己的斤兩,論起國畫來,她哪里比得上林淮?但既然對方有意示好,她便也認(rèn)真聽著。 見林湘肯搭理自己了,林淮來了精神,一句句地跟她談畫畫的關(guān)竅。 琴棋書畫四藝之中,林淮尤善琴藝,對其他叁樣只是平平,鉚足了精神,她努力回憶教畫的先生授課時所言的繪畫之道。 閑話半晌,林淮肚子里快沒了貨,急得額角津津冒汗,林湘最懂相對無言的尷尬,也不為難她,起身招呼顧客去了。 林淮松了口氣,把七姐的廣告單放回柜臺的抽屜里,繼續(xù)看她的閑書。 “姑娘,地上掉了張紙?!币粋€書生好意提醒。 林淮伸頭一看,是一張廣告單,也不知是何時從柜臺上落下去的,紙上還被人留下一個灰撲撲的腳印。 她一陣心虛,慌忙在書舍里找尋七姐的身影。見林湘在書舍另一邊和買書的人閑聊,才松了口氣。 將廣告單拾起來,她抖了兩下,腳印的痕跡依然明顯,枯石與紅梅生了蒙蒙灰記。七姐的用筆和著色總是透著古怪,看著紅梅,她心作點評。 說七姐畫藝不錯倒不算假話,紙上紅梅神意不足,少了疏朗風(fēng)骨,反而近似現(xiàn)實里的摹影,也算新奇難得。 這紙應(yīng)該用不上了,這樣想著,她把廣告單迭好,沒有放回抽屜,只隨手夾進(jìn)手頭的書頁里。 一本書看至一半,紙上突然落下一道暗影。 “八妹。” 寒若冰雪的嗓音自頭頂而落:“在外玩鬧數(shù)日,該回家了吧?” 林淮一個激靈,猛地抬頭,撞進(jìn)一雙深邃而冰冷的眼瞳之中。 形貌昳麗,而神似寒松的女人立在柜臺前,自高處俯視著她,嘴角噙著一抹惡意的弧度。 ——林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