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四十四 樹欲靜
嚴嵩的退休生活,過得不算滋潤。 他和嚴世蕃從南京被抓回來后,便被軟禁在北京西山一棟別墅里,這棟別墅,卻正是陸炳的舊宅,裝修雖然豪華,但失去了自由,失去了權勢,再豪華的房子也不過是一棟監(jiān)牢而已。 嚴家父子被逮捕進京的時候,很多人都以為清算起來他們非死不可,但徐階卻傾向于留他二人性命。 徐階暗地里對說丁汝夔:“嚴嵩所為惡,多是從上皇之欲,追究嚴嵩,將置上皇于何地?”這時嘉靖也被軟禁中,這個老皇帝被冷處理了,而徐階也不愿意發(fā)生任何可能讓老皇帝再次復出輿論水面的事情。 蔣逸凡聽到消息后曾勸李彥直施加壓力迫北京嚴懲嚴嵩,李彥直卻道:“殺他做什么?如果他還在宰相的位置,自然無論如何要拉他下馬,現(xiàn)在他已經下臺,就算留下他一條性命,以他現(xiàn)在的名聲還能有什么作為?就交給徐師處理吧?!?/br> 因此嚴家父子竟然就保住了性命,老嚴經過重重挫折,此時已是心灰意冷,小嚴卻還不肯完全死心,他們兩人進出不得自由,但管家用人偶爾卻還得以出去買點家用雜物,嚴世蕃就通過這個途徑,和外界保持著一點的聯(lián)系。在這一點上,錦衣衛(wèi)對他們的看管可就沒對嘉靖的看管那么嚴格了。 這日聽說李彥直上疏、徐階主持要砍了諸王侯的奉養(yǎng),嚴世蕃聞言大喜道:“如此一來,等于削藩!諸王勢必大惱!姓徐的姓李的有得受了!” 嚴嵩卻搖頭道:“沒用的。諸王分封而不錫土,列爵而不臨民,食祿而不治事,徒擁虛名,坐享厚祿,賢才不能用,智勇無所施,別說徐階如今要削他們的奉養(yǎng),就算是要殺他們,他們也無可奈何。” 嚴世蕃智謀猶勝乃父,這時身在局外,也自知無法影響到政局,只是坐觀徐階李彥直宰割江山而已,但他恨極了李彥直,所以哪怕李彥直遭受到一丁點的麻煩他也幸災樂禍,說道:“雖然諸侯無力舉兵,但幾句頂撞痛罵總有的。有人替我們罵罵徐某人李某人,也是一件大快事?!?/br> 事情真的就如他父子二人所說,諸王雖然叫苦連天,甚至上表哭訴,但大明中葉以后,防范諸王的體制極嚴,藩禁極密!諸王就連要出城掃墓都得上表申請,甚至還有“二王”不相見的戒令讓他們彼此無法呼應——這些措施原本是皇帝怕王爺們勾結造反,但現(xiàn)在徐階運用起來,卻叫他們無法串聯(lián)起來支持皇帝,朱元璋雖設立了諸王意圖拱衛(wèi)京畿,但真到了這份上,小皇帝在北京依然是孤家寡人。 諸王要跟中央打嘴仗,徐階就說:“太祖皇帝雖定了宗人府的體制,但當時太祖只有十幾個兒子,如今卻有成千上萬的子孫,情況不同,這就叫此一時、彼一時也?!庇终f:“宗室改革一事嘛,不是看改得改不得老祖宗的規(guī)矩,而是看對宗親、對大明有沒有好處?!?/br> 這兩句話,卻是周王、魯王的原話,徐階拿出這兩句話來原話奉還,不但周王、魯王惱恨,其他諸王也都怨恨他二人多嘴! 這一年,杜太后駕崩,北京有晴天霹靂連響,嚴世蕃坐在西山別墅里指天號罵:“李哲,李哲!你不得好死!這雷不該在這里響,卻該去東南劈了那混蛋!”又過數(shù)日,曾出去與魏良弼接頭的那管家卻忽然被抓了,嚴世蕃忽然又害怕起來,擔心自己私通京官的事被徐階、李彥直發(fā)現(xiàn),過了兩天那管家卻又被放了回來,和他同時來的竟然還有高拱。 高拱在這宅子里轉了一圈,對嚴嵩道:“分宜,閣老和都督對你也算不錯了,作為晚生我奉勸一句,以后別多事了!” 嚴家父子一聽,就知道自己的作為其實都還在對方的監(jiān)視之中,嚴嵩的性子比他兒子更柔,否則何以得享高壽?嘆了一口氣,道:“肅卿啊,李尤溪他究竟要干什么?真要篡逆嗎?若他真要如此,你和分宜就由得他?他眼下權力雖大,但比起驅逐胡虜?shù)奶婊实蹃?,他的功業(yè)畢竟不足以服人,真有做九五之尊的妄想時,只怕就算一時成了,也難長久!你跟得他這么緊,到時候怕也有覆巢之憂?!?/br> 高拱笑道:“這些分宜你就無需作杞人之憂了?!闭f完要走,外頭奔入一個屬吏來,跟高拱耳語了一句,高拱臉色微動。 嚴嵩嘆道:“天下又多事了?” “嘿嘿!”高拱說道:“也沒什么事!就是晉王不懂事,竟發(fā)檄文要造反!”他故意示以閑暇,表示無事。 “發(fā)檄文?”嚴嵩道:“那么不是正式起兵了?嗯,也對,如今藩王手里,又哪里還有兵?不過是空呼口號罷了。不過啊,分宜要真動了晉王,只怕接下來便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其他藩王也要相繼起事的。” 高拱笑道:“那怕什么!他們能起什么事!只要一旨令下,一支兵馬派過去就一股腦捉了!” 高拱進來后一直沒說話的嚴世蕃忽地冷笑起來:“捉拿藩王,平定禍亂,這功勞可就不小了!可這事別人也未必敢管,最好是讓李哲去做!他現(xiàn)在時公侯了,等干完了這件事,就可封王加九錫了吧。哈哈,那時候你高拱就是李氏的大功臣了!這新國號用什么好?叫大唐?” 高拱睨了他一眼:“嚴公子,你不是蠢人,怎么最近盡做蠢事,盡說蠢話?是嫌死得不夠快么?” 嚴世蕃笑道:“你們要殺就殺,反正在這里也是活受罪!” 嚴嵩忙道:“肅卿,莫聽他胡說。不過李哲一旦坐大,那就是開了擁兵奪政之端!那世道不得回到五代以前去了?自大宋以下兵不干政的法統(tǒng)要是喪失,對天下只怕不是好事啊。這件事情,你和分宜他們可得好好商議才是啊。切莫一失足而誤盡了蒼生!” 他是青史有名的大jian臣,這時卻說起為國為民的話來,若是別人聽見定要覺得奇怪,高拱卻只是深思,但他心里雖想著,臉上卻正色道:“分宜,你是前任首輔,雖然有罪,說來也是國老,說話時還是小心些!莫要學了令公子的樣子胡說八道!”說著就拜別而去。 高拱走后,嚴嵩嘴角才咧開一絲微笑,回顧兒子道:“東樓,你看他們分明已經捉到了我們的把柄,為什么卻還不動手除了我們?莫非他們還有用著我們處?” 嚴世蕃恨恨道:“怕也沒什么大用處,但我們是拔了牙的老虎,把我們關在牢里,他們沒事時來我們面前顯擺顯擺,不遠勝于一刀殺了我們?” 他們父子深居西山,外面卻是風起云涌,晉王檄文一發(fā),魯王、周王紛紛響應,都叫囂著要徐階下臺、李彥直解職!諸王眼見徐階一動手就要削他們的奉養(yǎng),雖然他們個個積蓄甚豐,田莊阡陌相連,可徐階今日能奪他們的奉養(yǎng),明日就能奪他們的爵位,后日就能取他們的性命!因此晉王聲音一發(fā),魯周代楚湘桂蜀等都出聲支持,如今皇家的威嚴已經掉到歷史最低點,他們都知此時再不張皇權,王侯就命懸人手了!尤其的偏僻的蜀王、湘王已開始犯禁私募兵馬,又有一幫不得意的舊派官僚、陳腐鄉(xiāng)紳為之羽翼,一時間大明皇朝風云變幻,竟有天下大亂之勢! 丁汝夔是經過兵事的人,頗怕大亂之下生民涂炭,便力主安撫,歐陽德卻認為:“他們雖是王爺,但如今與跳梁小丑何異?螳臂當車,一碾便成粉碎!” 兵部尚書張經卻忽然道:“如今的形勢,要借機動兵,根除諸王容易。只是各處衛(wèi)所,因鎮(zhèn)海侯更改兵制都頗為離心,若用衛(wèi)所兵馬去打,只怕中間會出岔子。諸侯為亂其實不可怕,他們募兵了也不可怕,最怕的是讓他們打了勝仗,那時消息一傳開,海內就要轟動了。因此對這些王侯,不動則已,一動就一定要成功。就眼下而論,要動精兵強將,自然是往東南去找——可要是動用海軍都督府麾下兵馬,將來這平定諸侯之亂的大功勞,就得算上鎮(zhèn)海侯一分了。再者實戰(zhàn)最能練兵,諸王所據(jù)又都是要地,若鎮(zhèn)海侯的部將都歷練成了百戰(zhàn)之軍,又占據(jù)了天下要津,那時候……只怕……” 他就不說只怕什么了,但所有人都清楚他要說的是什么! 目前內閣六部與海軍都督府之間維系著一種微妙的平衡關系,李彥直認為現(xiàn)階段自己還無法治理好內陸的廣袤農村,因此便先從局部改良做起,只是在東海一隅執(zhí)行著他最擅長的事務,又控制著天下精兵、東南財貨,以此挾持北京朝廷,就這一點來說李彥直早就占據(jù)博弈優(yōu)勢。但北京朝廷畢竟是維系整個大明帝國穩(wěn)定的擎天柱石,占有名分大義,徐階執(zhí)政以來,所作所為都極得民心,李彥直若敢為了自己的私欲擁兵犯上,未必能得到天下士民的支持。但要是李系部將遍布全國要地,深入內陸,那時情況就大大不同了。 因此張經的考慮,乃是擔心北京和上海的關系就此失衡。 徐階亦有此憂,嘆道:“這些王爺們,也真是胡鬧!”其實他心中另有一套韜略來鉗制李彥直,但這套韜略布展開來,最終得利的乃是文官體系的士紳,并非朱家,所以王爺們的掙扎對徐階來說自然是“胡鬧”了。 諸王倡亂,上海和北京是各自得到消息——北方的消息是北京知道得早一些,南方的消息則是上海知道得早一些。李彥直如今是軍方的領袖人物,一聽諸王倡亂,就上疏建議調戚繼光守太原,調俞大猷入湖廣,又推薦殷正茂去廣西防變。 軍務上的事情,徐階素來很配合李彥直的主張,但這次卻猶豫拖延了起來,這一拖之下,地方縣令知府對王爺們又不大敢管,諸王便漸有坐大之勢。 就在這時,京師陸府傳出消息來:陸炳病逝了。眾官聽到消息無不心頭微震,他們都知道李彥直的這個岳父在他大業(yè)的發(fā)展中所起作用甚大,嘉靖雖然被擄,皇帝威權雖然削弱,陸炳卻因李彥直的關系繼續(xù)控制著錦衣衛(wèi),錦衣衛(wèi)也因陸炳的關系繼續(xù)擴張其勢力,陸炳這一死,對李彥直只怕不能沒有影響。 陸炳臥病已久,從身體原因來說他的病死徐階等也不意外,可是幾乎與此同時,卻又有一個消息從南面?zhèn)鱽恚豪顝┲钡纳咐畲髽浜鋈炯辈?,也病重彌留了?未完待續(xù),如欲知后事如何,請登陸..,章節(jié)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