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澄抬眼，盯著應(yīng)鉉海。

    應(yīng)鉉海還是很大方的，也是知道不出血這件事情沒法和解，不和解瑞慈就沒臉了。

    “至于精神損失費，我會叫律師擬給你一個合理的價格?！?/br>
    他也確實要大出血：“我聽說你在開影視公司，我會賠償兩個影視制作工作室，和一個特效后期工作室給你?！?/br>
    “你可以自己挑，挑盈利高、賬面資金周轉(zhuǎn)快的工作室。為了避免員工有反對意見，工資福利等資金開銷，瑞慈仍然承擔(dān)。但產(chǎn)出只屬于你的公司?！?/br>
    路澄笑了一下。

    真的是狠狠放血。

    錢在哪里，愛在哪里，怎么能說應(yīng)鉉海不愛應(yīng)彬這個兒子？

    兩個影視制作工作室和一個特效后期工作室，路澄知道應(yīng)鉉海的心思。是的，如果路澄接不下來，橙子喝喝直接被拖垮。

    但給就是給，一旦路澄能帶得起來，橙子喝喝直接少奮斗十年，帶著已成型的工作室叱咤風(fēng)云，嘎嘎?lián)棋X。

    路澄看著給的賠償，覺得嗯還挺有誠意。

    應(yīng)鉉海也提出要求：“我希望這件事情，就能徹底結(jié)束。小彬沒有分寸，但瑞慈還是要臉的。”

    “……你也不用因為這個，接近小彬，騙他的感情?！睉?yīng)炫海還是沒忍住，這么說。

    路澄本來在想挖哪幾個工作室回去的時候，冷不丁聽到這個話，無語住了。

    他看著應(yīng)鉉海：“我沒有?！?/br>
    面對著應(yīng)炫海壓迫中帶著不信任的眼神，他笑了起來：“我不相信愛情存在，怎么可能用愛情騙誰呢？”

    “應(yīng)董覺得愛這玩意兒是存在的，是因為您妻子是文壇才女，她的作品改編影視，在前期幫助您在娛樂圈立住了地位?！?/br>
    “而且她長得好看，名聲好，人脈資源廣，家境也不錯。如果不是因為這些，你也不會愛她吧？”

    路澄說得很直白。

    “愛情不過是利益交換。其實，世界上根本沒有愛情這個東西?！?/br>
    應(yīng)鉉海蹙眉：“你不能這樣說?！?/br>
    云瑞慈去世之后，應(yīng)鉉海是靠著對她的愛才活下來的，這么多年，也是靠著對于她的愛，才把取著她名字的瑞慈辦成這種規(guī)模的。

    愛情是他賴以生存的東西，怎么能被誰輕易否認掉呢？

    “如果沒有愛情，婚姻是什么？生出來的小孩又是什么？”

    應(yīng)鉉海是真的刻骨銘心地愛過一個人，也是真的深刻真切地被愛過，所以他話里甚至帶著不符合年紀(jì)和地位的天真。

    “難道你要說你父母之間，沒有愛情嗎？”他居然這么問路澄。

    路澄一下子就被逗笑了。

    他看著應(yīng)鉉海眼角的皺紋，看著應(yīng)鉉海的白發(fā)，聽著應(yīng)鉉海對于“愛情”的解讀，一時之間既覺得荒誕，又覺得可笑。

    “我六歲的時候，爸媽離婚了?！?/br>
    應(yīng)鉉海頓了一下：“抱歉，我不是故意要你難堪的?！?/br>
    “不，那并不難堪。應(yīng)董，你知道真正難堪的是什么嗎？”

    他喝著桌上的茶，像是閑聊一般，對著應(yīng)鉉海說出了他一直埋藏在他心底的那件事情。

    “我十二歲要去異地上寄宿初中……”

    那時候，他第二天就要趕車去寄宿學(xué)校。

    前一天晚上，路瑤萍做了一大桌子菜，不停地夾菜給他，叫他吃。

    對于他小小年紀(jì)就要一個人去異地，上的還是寄宿學(xué)校，路瑤萍肯定是不放心的。

    但她還是為他高興。

    不僅是因為那個學(xué)校是路澄參加考試考上的，也是因為那個學(xué)校封閉化管理，教學(xué)質(zhì)量很高，對孩子的成長總是有好處的。

    更重要的是……在路瑤萍高興地喝了一點紅酒后，她說出了更重要的原因。

    “這樣你就能遠離那個男人了?！?/br>
    她垂著眸子，臉上是笑著的，眼底卻帶著水汽。

    “沒有什么比寄宿更好的了，他想見你都見不到了。呸！只知道纏著我們……對不起，mama對不起你……mama當(dāng)初沒有選擇，但凡有選擇，我也不會和他結(jié)婚，真的是惡心。”

    她深吸口氣：“好在現(xiàn)在一切都好過來了?！?/br>
    路澄心不在焉地啃著排骨。他這么一走，和mama或許只能半年才見一次了。心里總是不舍的。

    見mama情緒不好，他急忙安慰mama。

    “沒事兒的，mama。就像你說的，一切都好起來了。你現(xiàn)在是財務(wù)部的副主任了呀，對不對？路主任？”

    他努力逗mama開心。

    路瑤萍情緒好了一點兒，看著路澄吃東西，看得目不轉(zhuǎn)睛。

    他們在路澄六歲的時候離婚，而路澄對于六歲之前的記憶，其實記得并不太清楚。

    很多事情都是朦朧的，都是帶著虛白的色調(diào)的。片段式的記憶里，有痛苦也有和mama和豬的一點快樂。

    可有一件事情，到底是如噩夢般籠罩著他。

    或許那只是路澄小時候做的一個夢，是假的。

    可此時，在他即將離開mama，離開這個小小的家的時候，他到底還是問了出來。

    “mama，我這些年，其實一直在做一個夢。”

    路瑤萍聽著他的聲音，似有所覺，手止不住地開始發(fā)抖。

    路澄：“白色的山壓過來，我沒有辦法喘氣呼吸，我想跑，但是跑不掉?！?/br>
    “這個夢，我做了好久好久了，從一年級到六年級，我一直在做這個夢。”

    他在mama破碎的眼神里，繼續(xù)懇求：“mama，你告訴我。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記錯了，那所謂的白色的山，是我爸爸按在我臉上的枕頭嗎？”

    “他曾經(jīng)想殺了我？”

    路瑤萍把他抱在懷里，眼淚和顫抖一并襲來。她問：“……你記得？”

    在應(yīng)鉉海死一樣的沉寂中，路澄淡然喝了口茶：“我mama當(dāng)時問，‘你記得’。這三個字一出來，我當(dāng)時就知道了，是他。是我爸爸把枕頭按在我臉上，想讓我窒息死掉。”

    “我不知道他是喝多了，還是清醒的，也不知道他為什么這么做?！?/br>
    他說話的時候，目光是垂著的，偶爾抬起眼神，會瞥兩眼應(yīng)鉉海。

    “因為我保護mama，我不讓他打她？因為我成績還不錯，繼續(xù)讀書要花mama賺的錢？因為mama一直不屈服，不肯做他的奴隸，甚至想帶我離開？”

    路澄看著眼神在顫著的應(yīng)鉉海：“我一直以為那是噩夢，但是，它是真的?！?/br>
    “于是從我六歲，到我十二歲，一直籠罩著我的噩夢，在不間斷貫徹夢里恐怖直到最后一刻，終于切實壓了過來?！?/br>
    路澄看著應(yīng)鉉海，看著應(yīng)鉉海放在桌面上的合同，那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兒子不再受傷害，而損失自己利益的賠償合同。

    路澄承認：“其實可以說，我的一部分靈魂，死在了六歲的那個黃昏。一部分靈魂，死在了十二歲的晚餐桌前?！?/br>
    “我父親確實沒有殺死我，但我總有一部分是死了的?！?/br>
    “應(yīng)董，我拿什么去相信你說的，愛情呢？我連世界有愛，都不太相信?！?/br>
    路澄見到應(yīng)鉉海之前，其實并沒有想說這些。

    他只是……見到應(yīng)鉉海之后，見到應(yīng)鉉海的天真愛情之后，想給這個男人一點刺激。

    無論是穿書前，還是穿書后，他對于父親這個概念，都是不存在的。

    穿書前，他從小到大的成長經(jīng)歷也是這樣，路瑤萍一個人帶他闖關(guān)一樣艱難求生。穿書后，經(jīng)歷還是這樣，但一本真假少爺?shù)墓旁缗拔?，直接沖上來，“hey你親媽不是你的親媽哦”。

    更是沒想到穿書還搞出個親爹。

    ……如果這個父親，是屬于他的，那么他會怎么對他？

    他會也想殺掉他嗎？

    “應(yīng)董，抱歉我跑題了，我們剛剛在說什么來著？哦，父母愛情，對吧？”路澄故意這么問。

    什么樣的父母愛情？想殺了兒子的那種？

    應(yīng)鉉海什么都沒說出來，他想安慰路澄的時候，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

    敲門，而后直接走進來的人，是季柯丞。

    季柯丞臉色偏蒼白，慢慢走到應(yīng)鉉海面前：“老師?！?/br>
    應(yīng)鉉海本來是有點慶幸季柯丞出現(xiàn)的，不然他仍一個人面對路澄，他不知道他該說些什么。

    應(yīng)鉉海并不知道季柯丞是來做什么的，路澄卻一直將目光落在季柯丞身上。

    果然，季柯丞的目光在應(yīng)炫海和路澄之間掃了掃，了悟般：“原來您知道了啊?！?/br>
    應(yīng)鉉海心底一顫：“知道什么？”

    季柯丞慢吞吞地開口：“我還以為，小彬不會把dna報告給您看呢?？磥硎俏倚∪酥牧恕Ｄ欢家娒媪?，那就太好了。相信云姨在天上看到這一幕，也會欣慰的。”

    應(yīng)鉉海眸光如炬：“……把話說清楚。”

    路澄坐在那里，脊背筆直，側(cè)頭和季柯丞對上目光，在季柯丞壓迫過來的眼神中，路澄勾唇一笑。

    配著他的狗狗眼，像只無辜的小狗。坐在原地，看著好戲登場。

    一片寂靜中，緊跟著季柯丞進來的，是應(yīng)彬。

    他沖了進來，驚恐的眼神看向季柯丞：“你說什么？你說了？”

    應(yīng)彬又幾步?jīng)_到應(yīng)鉉海面前，噗通跪下，抱著應(yīng)鉉海的腿，把頭扎進他的懷里：“爸爸！爸爸！我沒有，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

    空寂的辦公室里，只縈繞著應(yīng)彬的哭聲。

    應(yīng)鉉海咳了兩聲，整個人似乎要把心臟都咳出來，他眼底發(fā)紅地苦笑：“難怪。難怪你說那是你和他之間的愛情?！?/br>
    “我愛的，我是愛他的！”應(yīng)彬慌亂地看向路澄，“我愛你，路澄我愛你！”

    應(yīng)彬口不擇言：“路澄，你可以一直為我寫稿子的！我也會一直愛你的！”

    路澄嘆口氣，覺得搞笑一樣，搖搖頭。

    他其實是有猜測的，在他當(dāng)年寫《垂死公示》的時候，那個男人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那個時候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