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自己也無疾而終地談了幾段戀愛，才在本身經(jīng)歷的加成下總結(jié)出八個字：情深不壽，慧極必傷。

    “走啊，哥，看你晚飯也沒怎么吃，請你吃夜宵去?！?/br>
    程驀晚上給加班的眾人訂餐時偷瞄到了他的手機屏幕，以為他是想吃點前嫂子愛吃的東西回味一下曾經(jīng)也很甜蜜的愛情，聽他說隨便就自作主張地給他訂了日料。

    不料小聰明沒用對地方，完全會錯了意，餐食拿回來以后人家一口沒動只對著相了半個小時的面。

    半個小時之后，看其他人自己的飯都吃得差不多了，便不聲不響地把料理從保溫袋里拿出來，和桌子中間的水果零食放在一處，讓想吃的人當(dāng)飯后甜點自取自拿。

    卓熠掐了煙，眼中黯淡的神色褪去，多了幾分無奈和疲累。

    他知道程驀是關(guān)心他，怕他隨便拿公司里的零食墊了午餐又沒吃晚餐餓壞了身體，也不放心把明顯有心事的他孤零零地丟在這里。

    但他總不能自己心情不好就大晚上把程驀拽出去陪他，畢竟程驀和他不一樣，他是不知道怎么面對家里的邵棠，程驀家可是還有人留著門等。

    ……

    開車回家的一路，卓熠想起二人還在一起時邵棠也很不喜身邊有人抽煙，便沒開空調(diào)，而是將車窗連同天窗敞到最大，任憑夏夜的熱風(fēng)將他蒸出了一身薄汗，也洗去了他身上煙草殘留的氣息。

    都九點半了，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睡了……

    卓熠清楚她住院一個多月會養(yǎng)成怎樣的生物鐘，因此開門進屋的動作輕之又輕。

    當(dāng)然他這樣做也有幾分刻意為之的考量。

    “加班太晚，怕吵到你，于是去了旁邊臥室睡”的理由雖然不能天天用，但能拖一天是一天，至少今天晚上，他不必再為不與邵棠睡同一間臥室思索其他借口。

    想想也是個尤為棘手的問題，接下來的三個月到半年，他都得確保在不會引起邵棠懷疑的前提下，避免二人同床共枕的情況發(fā)生。

    不然就算他能有點出息，管好自己的爪子和心，也怕邵棠事后想起了一切，覺得他此舉是趁人之危，惡心至極。

    卓熠曾當(dāng)過三年兵，其中兩年在時常需要前線作戰(zhàn)的特種部隊，毫不夸張地說即便退伍至今已有六年，隱蔽潛行的技能也爐火純青。

    只要他想，就能不發(fā)出一點聲音地進到邵棠隔壁的臥室里，井水不犯河水地給這焦頭爛額的一天畫上句點。

    卻不成想他才剛躡手躡腳地上到二樓，就一眼瞧見了書房里透出門扉的光亮。

    他腳步不受控制地走近光亮的源頭，映入眼簾的是已經(jīng)換回了家居服的女孩兒整個人深深地陷在那把他常坐的辦公椅里，膝頭放著一本又多看了些頁數(shù)的《長眠醫(yī)生》，半夢半醒間腦袋一點一點，好多次都險些直接垂下來砸到面前的辦公桌上。

    一樹梨花壓海棠。

    卓熠不怎么合時宜地想起這句詩。

    女孩兒面容似海棠花般嬌美，纖頸微頷搖搖欲墜，似承不住那般清艷的月貌花容。

    遂勾得男人心尖忽顫，忍不住欺身至近旁伸出手去，捧起那朵愿意綻在他掌心的花。

    “棠棠，醒一醒，回房間睡?！毖劭此梦ｋU，卓熠再回過神時手掌已墊上了她的額頭。

    是，他的確希望自己回家時邵棠已經(jīng)睡熟，這樣他就可以省去不必要的麻煩，勉強算做有驚無險地渡過假扮她丈夫的第一天。

    可他舍不得邵棠昏昏沉沉地睡在這里，那是他放在心尖上，哪怕這輩子無法在一起，也甘愿站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守護她一生一世的姑娘。

    車禍事件已經(jīng)是他恨不得也在自己頭上捶出個洞來的疏忽，候在手術(shù)室外時他就發(fā)過誓這是最后一次，往后只要還有他這條命在，便不會允許任何東西越過他傷她。

    邵棠乍聽到他的輕喚腦子尚有些渾，直到前額多了一抹叫人安心的溫度，她的意識方恍恍惚惚地恢復(fù)清明，倦鳥終于尋到了歸家路一般，伸出手臂環(huán)住了男人細瘦硬挺的腰。

    “加班辛苦了，阿熠。”她沒有抬頭看他，只小幅度地側(cè)了面頰，拿膠原蛋白滿滿的臉蛋兒在他身上眷戀地蹭了兩下。

    得益于二人談戀愛時期的全部記憶都在，她這一系列僅局限于擁抱的動作做得流暢自然。

    然而這區(qū)區(qū)一個擁抱卻再次駭住了卓熠，理智告訴他應(yīng)該盡快推開邵棠避免占到她更多便宜，可愈發(fā)激烈的心跳和漸漸灼熱的呼吸已然讓他的理智成了笑話，適才貼過邵棠額前皮膚的手緩慢又罪惡地伸向了她的后背，如同墮入地獄的惡魔垂涎著不屬于自己的光，就那么虛虛地捧在手心里，許久不敢實實在在地落指觸碰。

    “對不起……”卓熠終歸沒敢回抱她，只僵硬地任她抱著，從喉嚨里拉扯出一句抱歉。

    邵棠沒想到會突然聽到他道歉，松開手臂回歸到坐在辦公椅上的姿勢，抬起頭來怔怔地望著他：“因為加班到太晚，害我等你的時間有點久嗎？”

    卓熠沉吟一下，又不能說這是他對不起她的事情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件，只能含糊地點了下頭：“……算是吧?！?/br>
    然后便迎來了邵棠似是覺得他小題大做的注視，好一會兒過去，才仍感到好笑似的眨眨眼：“那給我買個新手機唄，這樣你下次加班就可以提前打電話給我，告訴我會到幾點，我需要等你多久。”

    她其實不必掛心他是否加班，更無需勞神費力地等他回家。

    以上想法在卓熠心里閃過，嘴上倒是口是心非地答應(yīng)：“好，我現(xiàn)在下單，明天上午京東會送貨上門?！?/br>
    他依舊不太適應(yīng)與她長時間對視，正好聽她提起買手機，忙趁著低頭下單的工夫避開了她一直沒從他身上移開的視線，仿佛只是隨便一說，漫不經(jīng)心地建議道：“順便給你辦張新手機卡吧，你之前的卡歸屬地在美國，國內(nèi)補起來麻煩不說，補好了也不方便使用?！?/br>
    事實上卓熠也是害怕手機卡這種注定藏著很多秘密的東西牽扯太多，一旦補回來可能會提前叫邵棠憶起這六年間發(fā)生的殘酷變故。

    幸好他理由找得相對合理，六年前以短信電話為主的通訊方式也還能和微信等社交app抗衡，她沒什么一定要通過原手機號找回自己其他社交賬號的執(zhí)念。

    “還有其他事嗎？沒有的話你先回臥室睡，我洗個澡再……”下好單后，卓熠瞥見邵棠神色倦倦，眉眼間也再次染起惺忪，順勢開口，顯然是在想插曲過后仍按原計劃行事。

    反正家中熱水充足，他多洗一會兒，半個小時不行就一個小時，足夠她睡熟。

    卓熠如是盤算著心中的小九九，許是看到了勝利的曙光，緊繃了一天的神經(jīng)松懈些許，抬手解下系于筆挺襯衫領(lǐng)口的領(lǐng)帶，輪廓分明的喉結(jié)隨之輕微滾動，有種既禁欲又欲的誘惑力。

    邵棠的目光情不自禁往下滑，滑到他腰腹處，臉頰一點點被此處的襯衫褶皺燒熱，認出那分明是她剛才撒嬌所蹭出的痕跡。

    她想，一定是夏日的晚風(fēng)太溫吞，不然也不會吹不散她的羞赫和扭捏。

    而那個令她糾結(jié)了一整個晚上的議題也在所難免地再次縈繞上心頭，如此燥熱的盛夏，她好像真的做不到，在身邊躺了這樣一個男人的情況下安然入睡。

    卓熠開始拆領(lǐng)帶前就讓出了實木老板桌旁邊的一段距離，明明白白是希望邵棠從這里過去回臥室的意思。

    可他在原地站了半天，袖扣也拆了又系，邵棠卻一直沒有動作，只是低垂著眼眸一下一下地抿著嘴唇，一副想要說些什么但欲言又止的模樣。

    晚風(fēng)太熱，卓熠也感受到了，他喉嚨緊了，明知逾越還是忍不住溫聲誘哄：“乖，不是困了嗎，有什么事明天再說，去睡吧……”

    講真，今天發(fā)生的意料之外太多，卓熠真怕她會纏著他繼續(xù)等，非要等他洗完澡再一起睡。

    二人各自懷揣不能直白道與對方的心事，一時間誰都沒再開口，直到心思尚且單純也顧慮比較少的邵棠吸了吸鼻子，決定和卓熠開誠布公。

    “阿熠，我不是只保留到咱們領(lǐng)證后不久的記憶嗎，那個……有件事我希望你能理解，就是我對你的感覺也基本回到了當(dāng)年，當(dāng)然我也不是說當(dāng)年咱們感情不夠深……總之，我現(xiàn)在不太習(xí)慣和你以特別親近的模式相處，所以……”

    邵棠知道作為結(jié)婚六年，剛剛結(jié)束異國戀的夫妻，自己說出這番話來著實離譜，但她覺得如果是卓熠的話，應(yīng)該是愿意照顧她情緒的。

    “……我們暫時分房睡好不好？”

    卓熠：“……”

    所以，他今天接受了那么多次關(guān)乎人性的考驗，老天爺終于認清他肖想起邵棠的定力堪比個24k純變態(tài)，決定網(wǎng)開一面，放過他也放過邵棠了？

    沉默片刻，卓熠對邵棠擠出了今天之內(nèi)最真誠的笑容：“沒問題?！?/br>
    頓了頓，又道：“主臥歸你，我去次臥，空間也足夠大，我一個人睡綽綽有余。”

    說罷，他便拎著自己已經(jīng)拆開的領(lǐng)帶走出書房，讓原本沒有想到事情會如此簡單解決的邵棠疑惑地凝著他的背影，總覺得哪里不對似的，抬起手指繞了繞自己的發(fā)梢。

    是她的錯覺嗎？怎么覺得她家阿熠一副比她更松了一口氣的樣子？

    算了，也許只是之前該發(fā)生的都沒少發(fā)生，所以他才不認為短暫地分房睡一下有什么大不了。

    邵棠晃晃頭，呵欠又打了一個，踩實腳下的拖鞋，也回自己的主臥去睡覺了。

    出院的第一天，由于隔壁多了個能夠讓她安之若素的老公，邵棠得以一夜好眠。

    然而她一墻之隔的次臥，生生在床上翻來覆去到凌晨一點的卓熠卻在淺眠了一個小時后猛然驚醒。

    或者可以說是，疼醒。

    上臂，胸腔，上腹，大腿，膝蓋……

    熟悉的疼痛感從這幾處依舊埋著彈片的地方開始蔓延，逐漸連成一片，讓本想伸手去夠床頭燈的他四肢百骸一陣痙攣，伴隨著“咚”的一聲響，整個人狼狽不堪地跌到了床下。

    第七章

    戰(zhàn)后ptsd，又稱戰(zhàn)后創(chuàng)傷應(yīng)激障礙，是很多經(jīng)歷過戰(zhàn)場洗禮的老兵都會患有的病癥，因為太過殘忍的場景在心里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創(chuàng)傷，哪怕后來回歸到日常生活，也依然很難徹底痊愈。

    而卓熠的情況要更復(fù)雜嚴重一些，原因之一是他特種兵生涯的最后那次任務(wù)絕對可以用慘烈形容，而導(dǎo)致他不只要飽受精神層面摧殘，還會誘發(fā)身體上實實在在疼痛的是他體內(nèi)至今殘留的五枚彈片。

    來源是那次云緬邊境的緝毒任務(wù)，他，周晨驍和邵棠的哥哥邵榮都在，一共兩個班二十人過去，卻足足三分之一的人沒回來。

    “阿熠，根據(jù)回傳的情報，對方據(jù)點內(nèi)少說有三十個人把守，還不排除對方首腦會招募境外雇傭兵負責(zé)隨身安保，我們即便選擇求穩(wěn)全員一起行動人數(shù)都處于劣勢，還要出動先遣隊試一把擒賊先擒王太冒險了?！?/br>
    決定兵走險棋，制定先遣隊計劃的人是卓熠，商議戰(zhàn)術(shù)的時候邵榮從一開始就明確表示過不贊同。

    那次任務(wù)中他和周晨驍作為班長分別帶領(lǐng)自己的班，排長邵榮則是整場行動的總負責(zé)人，按理說他和周晨驍都該無條件服從邵榮的安排。

    只是出發(fā)執(zhí)行任務(wù)前去才與邵棠偷偷領(lǐng)了結(jié)婚證的他太著急了，迫不及待地想要拿到更多軍功，希望以此來向邵棠的父母兄長證明自己，讓他們的關(guān)系早日見光。

    眼見第一次戰(zhàn)術(shù)會議沒能碰出結(jié)果，卓熠沒有死心，先背地里和周晨驍交了已同邵棠扯證的底兒，成功說服周晨驍后又一起去找了邵榮。

    最終邵榮考慮到卓熠對戰(zhàn)場形勢的判斷確實很少出錯，他帶隊歸帶隊，關(guān)鍵決策上也不好太一意孤行，到底做出了妥協(xié)，按照卓熠的意思臨時編成了包括他自己和卓熠在內(nèi)的五人先遣隊，將在販毒集團首腦抵達邊境的當(dāng)晚開展突擊行動。

    但這一次卓熠卻失誤了，他忽略了邊境毒販們勢力的盤根錯節(jié)，他們特戰(zhàn)隊試圖螳螂捕蟬，未必沒有他人虎視眈眈地黃雀在后。

    聯(lián)絡(luò)機通訊信號和據(jù)點內(nèi)電力系統(tǒng)一起被切斷的那一刻，行動的結(jié)果已然注定。

    他們當(dāng)做目標(biāo)的毒販首腦確實死了，可殺掉他的卻不是他們，他們到頭來也沒能摸清那伙顯然對他們的計劃了如指掌，也從一開始便不打算在據(jù)點內(nèi)留下一個活口的雇傭兵背后是誰。

    原來血流得多了，就感覺不到痛了。

    卓熠是直到那一天，才真正明白這個道理的。

    子彈在頭頂呼嘯而過，鼻腔里滿溢著敵我雙方身上涌現(xiàn)出來的血腥味。

    親眼看著平日里朝夕相處的戰(zhàn)友接連在自己身邊倒下再無聲息，卓熠趨于麻木的大腦中漸漸只剩了多殺一個是一個，反正不可以讓這群王八蛋輕易得逞的念頭。

    連右腿中了兩槍這點都是他子彈用盡打算沖上去和對方的雇傭兵rou搏，卻猛地身體失去支撐向前跌倒時才發(fā)現(xiàn)的。

    然后幾聲槍響炸在耳旁，他看到為他擋掉了致命幾槍的邵榮仰面倒在了他面前。

    “阿熠，已經(jīng)很近了，你一定要突圍……晨驍他們還在路上，你得把情報傳出去……有第三方勢力，行動終止……不能讓更多人犧牲……”

    這是邵榮留給他的最后一句話。

    再后來，具體如何從死人堆里爬出來，又如何與周晨驍率隊的其他戰(zhàn)士會和，卓熠已經(jīng)很難在清醒的時候回想起來了，唯獨每次ptsd發(fā)作，噩夢之中午夜醒轉(zhuǎn)，那些記憶碎片才會盡數(shù)化作尖刀，一刀一刀扎進他的皮rou，一寸一寸將他凌遲得鮮血淋漓。

    精神和□□的雙重疼痛能有多折磨人？

    縱然蜷縮在地板上的卓熠已然耗光了全身力氣，也遲遲未能cao控身體起身，五枚彈片之一卡在他左胸的第七肋骨下，簡直每一口呼吸都刮得他胸口生疼。

    被從前線抬到當(dāng)?shù)蒯t(yī)院的時候，受限于當(dāng)?shù)氐尼t(yī)療條件和他那時的身體情況，醫(yī)生沒敢逐一剖開他的傷口取出所有彈片，對威脅不到他性命又不至于給他身體造成永久性創(chuàng)傷的傷勢采取了保守治療。

    傷者年僅22歲，尚且年輕力壯，日后身體恢復(fù)好再實施進一步手術(shù)完全不會有留下后遺癥的風(fēng)險。

    醫(yī)生當(dāng)時予以這樣的判斷無可厚非，畢竟誰都不會想到他事后會做那么絕，選擇拿永不取出剩下的彈片來懲罰犯下不可饒恕罪過的自己。

    他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認為疼一疼沒什么大不了，要知道先遣隊五人只回來了他一個，包括邵榮在內(nèi)，他的戰(zhàn)友們?nèi)珌G了性命，皆因他決策失誤所致。

    他身為罪魁禍首最后反而幸存了下來，因此接受些懲罰難道不是天經(jīng)地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