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鄉(xiāng)下當半仙的日子 第442節(jié)
它知道自己死了,卻不再似先前那般痛苦。 夢里,它在皚皚白雪的山林間奔跑,咬著雪地冰凌凌的白雪,拽出樹洞里露出大尾巴的松鼠,捂著嘴巴咯咯笑,鬧著它一起耍,快活自在得不行,狐貍眼里都是小星星。 夢里的快活傳遞而出,長條凳上,小狐鬼甩了甩尾巴,也一派的和樂安寧。 潘垚瞧了一眼,掌心攏過,小狐鬼入了擱置在一旁的圓燈里。 瞬間,燈面多了個酣眠的小狐貍圖像。 潘垚看向趙大寶,“大寶仙,我要去七星宮尋謝仙長了?!?/br> 趙大寶驚疑不定,“謝仙長?阿妹你認得謝仙長?” 潘垚點了點頭,想起玉鏡府君陪她護她、授她功法的種種往事……每每她元神出竅,佛子出游,快活又自在地在外頭玩耍時,回過頭瞧去,他都在身后。 不論她去了多久多遠,從不需要擔心自己出事。 因為她知道,府君一直都在。 而這一次,她得護著府君。 趙大寶的視線瞥過圓燈燈面上的小狐鬼。 他年輕時是做藥丸子走街串巷售賣的皮行,見過的人形形色色,又有一些慧根入山門,習得皮毛道法修為,如今做的是巾行,更是能言善道,善觀氣色。 別的不說,這吃飯的幡布上寫的便是【童叟無欺,善觀氣色】這八個大字。 年紀雖大,心思卻仍然靈巧。 趙大寶驚疑地看了潘垚一眼。 方才,這小姑娘瞧的是小狐鬼死前的記憶,而小狐鬼說了,自己的死和鈺靈小姐有關……如今,這小姑娘要去七星宮尋謝仙長,莫不是謝仙長出事,除了有度真君外,后頭還有鈺靈小姐的影子? 不不,鈺靈小姐背后是何人?那是妙清道人,七星宮的宮主! 難道—— “哐當”一聲,驚疑之下,趙大寶一個不小心,竟是將葛老根家的黑瓷碗砸破了。 尤剩小半碗的黃酒灑在地上,和趙大寶方才斟酒祭奠謝仙長的酒融到了一處。 看著破碗和酒漬,趙大寶驚得回了神,不敢再繼續(xù)往下想了。 他只覺得這樣一想,心底便是惡寒陣陣起,驚怕得不行。 誰是惡?誰是善?只以為是可親的師兄,慈祥的師父,轉頭瞧不到的地方,一人成巨蛇虛影陣陣,一人成吊睛的大白虎,血口大張…… “阿妹,你尋不到謝仙長了,他——” “我知道!” 趙大寶的話還未說完,潘垚便截停了。 她知道,如今的玉鏡府君身隕,在七星宮妙清道人手中的,應該是他的魂。 “這是發(fā)生什么了?”葛老根頗為好奇。 趙大寶瞧了瞧兩人,長嘆一聲,去角落里拿了掃帚將碎瓷片往簸箕中一掃,說起了七星宮的舊事。 “帶我入仙門的是謝予安謝仙長,為人最是和善,五年前,謝仙長身隕,他的師兄有度真君亦是不見了蹤跡……后來,宮主妙清道人出面,尋到了一處秘地,那是謝仙長身隕之地……” “他震怒又悲痛,親口說了,有度真君膽大妄為,不再是七星宮子弟?!?/br> 趙大寶眼皮撩了撩,眼里有悲痛,“懷璧其罪,人心難測,謝仙長身具偃骨,是有大造化的人,他師兄便是為了這這偃骨?!?/br> 他指了指心口處,“慘烈啊,聽說是生剖了,謝仙長不在山門了,我亦是覺得這修長生啊,無趣又無甚意思,前年時候,索性便也出了山門,做個市井老兒,算算卦,喝喝酒,倒也自在快活?!?/br> 葛老根也驚得不行,喃喃道,“不是修長生的道人嗎?怎能做這樣的事?” 趙大寶也想不明白,“是啊,怎么能做這樣的事?”畜生都不如。 五年前—— 潘垚想著趙大寶說的時間,視線瞥過,目光落在燈籠面里仍然酣睡的小狐貍身上。 它身死時是去歲的冬日,身體湮滅,因著半人半妖的血脈,雖然修為淺薄,卻也成了狐鬼之態(tài),陰陽相克,再入不得七星宮門,渾渾噩噩地在市井之處晃悠了一年。 神識中瞧到的,是去歲發(fā)生的事。 去七星宮尋府君,此事迫在眉睫。 …… 潘垚和趙大寶、葛老根揮別。 葛老根忙了一夜,稍稍收拾了下,又說了幾句話便落栓回屋歇下了。 倒是趙大寶,他手中扛著幡布架子,跟著潘垚走了好一段的路。 冬風呼呼吹來,布巾被翻動,月色沁涼,偶有幾處屋宅高聳,四角垂下紅色的燈籠串。月色燭火相輝相映,青石路上有霜色,隱約能見幡布上【童叟無欺,善觀氣色】這幾個字。 “得了謝仙長的消息,還望和我說一聲?!彪m然今夜才見潘垚,趙大寶卻對她有著莫名的親近之意,像是瞧著親近的后輩一樣。 他又道,“有什么我能做的,只管尋來,趙某定赴湯蹈火,再所不辭?!?/br> 這一次,他直了直腰板,渾濁的眼好似都清透了幾分,再不說什么神老無靈,劍老無剛,人老無能的話了。 潘垚彎眼笑了笑,“好!” 舍下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 不就是道法精湛的妙清道人嘛,不怕,雖然不知道是因何原因,可往后好長一段時間,他都是在灌湖村的湖底鎮(zhèn)著的呀。 潘垚琢磨了下,想著頭一次見到妙清道人時,他瞧著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妥。 合著,他還真是見過自己,在舊時光里。 潘垚更有信心了。 再說了,她可是被掃晴娘點了面靨祝福過的。 此時天有陰霾,可必定有天晴的一日! …… 青石路很長,兩邊是細密的屋宅,幽幽夜色中像是落地的巨獸,趙大寶瞧著提燈走遠的小姑娘,只見她腳步輕快,嘆了口氣,又搖了搖頭。 是個小丫頭了,不知愁滋味呢。 …… 搖山,七星宮。 依著小狐鬼的記憶,在第二日落日之前,潘垚尋到了搖山地界。 就如詩文中說的一樣,歲歲年年花相似,走過雪地,潘垚瞧到,搖山的雪景和去歲時候相比,并沒有太多的不同。 手中的燈籠動了動,潘垚低頭瞧去,就見小狐鬼扒拉著燈籠往外瞧,順著它的視線看去,潘垚瞧到了一棵老樹,只見樹落了綠葉,只剩枝丫朝天。 大樹干上有個洞,長尾的松鼠前肢捏著個板栗,這會兒正用大板牙珍惜又小心地啃嚙。 落日的余光將它的影子拉長,雪地上有蓬松的長尾影子一晃、又一晃。 小狐鬼眼里有艷羨。 以前時候,它也能和小松鼠一樣,在陽光下的雪地里打滾撒潑嬉鬧,如今,它只能藏在燈籠里,瞅著那落日余暉,還有些心懼這烈日的灼熱。 它死了呢。 小狐鬼滿心惆悵。 潘垚摸了摸小狐貍,沒有說什么,繼續(xù)抬腳往前。 很快,她來到了那處懸崖之處,低頭便見下頭云霧如波濤翻滾,不見底,有陣陣罡風吹來,風將厚襖子鼓漲,瞧著便像個肚圓的大燈籠。 小狐鬼說了,它阿娘以前是搖山山腳下一戶窮苦人家的閨女兒,排行老二,沒有正經(jīng)的名字,就喚做二丫。 十三歲那一年,家里要拿她換親,給他大哥換一房媳婦回來,她要嫁的那一個對象比她足足大了十四歲,前頭也有過兩個媳婦了,都沒了。 據(jù)說是得病沒的,不過,小狐鬼它阿娘聽村子里愛說道的嬸子們說了,不是得病,是她那換親對象脾氣怪,性子暴烈,幾句話不如意的功夫,就生生將人打沒的。 窮苦人家,莫說家里的雞鴨大鵝了,便是媳婦閨女兒,那都只是個值錢的兩腳牲畜,關鍵時候,能換救命的大錢。 媳婦生生打沒了兩個,這不是糟踐人,是糟踐家里的錢財啊! 要換親的對象阿爹氣怒,追著人打了幾棍子,見人吃痛了,有些心疼,最后一丟棍子,指著人恨恨道。 “要不是老子就得了你這么一個帶種的,老子也給你換出去!” “你就慶幸你阿娘給你生了三個妹兒吧!糟踐,你再糟踐!我看你再糟踐了這個,以后拿什么討媳婦!” “爹,我不敢了?!蹦凶渔移ばδ樣?zhàn)垺?/br> 角落里,婦人抱著瘦骨嶙峋的小丫落淚,面上淌下淚水,眼里失了神,低聲在小丫頭耳朵邊喃喃。 “換出去也好,換出去也好…遇到個好的人家,說不得、說不得……” 后面的話,她哽咽了,說不下去了,抬眸看著遠處的天空,天光很亮,她眼里卻沒有光。 這幾十年里,她自己都沒落得個好,又怎么能哄得閨女兒信自己會遇到好人家? 難??!這世道日子過得難。 女子的日子,更是過得艱難。 她活得和那下蛋的母雞,下崽子的母豬,耕地的老牛……又有什么區(qū)別? 只恨此生生作女兒身,一身皆由不得己身! …… 小狐鬼指著懸崖,“我阿娘性子犟,想著都是死,與其被人打死欺負死,還不如跳下去死個痛快!眼睛一閉,下輩子又是一條好漢!她說了,就是喂野狗喂禿鷲,這一身皮rou也不能便宜到自家兄弟,跳下去劃算!” 潘垚對冬風心生佩服,“你阿娘有骨氣!” 小狐鬼挺了挺腰板,與之榮焉,“對!我阿娘厲害?!?/br> 潘垚瞧著懸崖,小狐鬼的阿娘就是這樣跳下去,僥幸不死入了山門,后來又被收在了鈺靈的宮殿,因著容貌不錯,她甚至被提拔了做抬轎的婢女。 潘垚攤開手,往掌心吹了一口氣,只見青煙攏過,半空中出現(xiàn)一道霧蒙蒙的嵐霧,像綢布,飄無定形,它落在了潘垚的身上,將她一身元神的綻綻光華遮掩。 只要潘垚自個兒不輕易動法訣,便是妙清道人也難以察覺,她只是一道元神。 潘垚攤手瞧了瞧,燈籠化作盤龍鐲子,龍首咬龍尾地盤在她手腕間,這會兒,她特特又讓自己長了兩歲,個子瘦高瘦高的,添幾分蠟黃,頭發(fā)也干枯了去,一瞅便是被家里苛待沒有活路的閨女兒。 像當初跳崖自盡的二丫,后來的冬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