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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山青卷白云:女翻譯與王維在線閱讀 - 第105章

第105章

    安祿山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初初顯露。

    九月,天子命李適之還朝,改任他為刑部尚書,他由是成為當朝尚書中最年輕者。得了敕令之后,他向我笑言:“‘尚書’不及‘臺主’好聽,卿不得喚我‘尚書’,只準喚我‘二郎’?!?/br>
    不數(shù)日,我們動身上路。一旦回到長安,我就得結(jié)婚了——在這個時代應(yīng)該叫“嫁”,但我不喜歡這個字。

    渡過黃河時,李適之親自扶我上船。我隱隱聽到岸邊有浣女的歌聲,隨口問道:“她們唱的什么?”他側(cè)耳聽了聽,也聽不真切。他的部曲楊續(xù)是技擊高手,耳力過人,答道:“她們唱的似是,‘紅豆生南國,秋來發(fā)故枝。勸君休采擷,此物最相思。’”

    我的手在李適之的手里一抖。他關(guān)懷道:“可是風太大,卿覺得冷了?”將外衣除下來給我。

    是啊,我忘記了,王維去年已遷殿中侍御史,冬天被派到嶺南,監(jiān)督嶺南選舉地方官員的流程。他應(yīng)是在那里見到了又稱“相思子”的紅豆,故而寫成此詩。

    我默然,舉步上船。后世的曹寅,曾有“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的沉痛句子。王維的《相思》傳唱黃河南北,然而他的心事,又有幾人知道呢?而我,而我,大概已經(jīng)沒有去猜度他的心事的資格了——我太軟弱了。我沒能拒絕另一個男子牽我的手,也沒能拒絕他給我披上的外衣。

    我仍然厭煩這樣的自己,但我得活著。

    這一路上,我的耳中始終回蕩著浣女的歌聲,迷迷茫茫,也不知是如何回到京畿的。唯有馬車到了春明門前的一刻,我仿佛才意識到了什么,在寬敞華麗的馬車中猝然站起身來。劉禹錫曾有詩云:“莫道兩京非遠別,春明門外即天涯?!彼f,一道城門,將長安城內(nèi)與城外分割成兩個世界。是的,一旦進了這座春明門,我就會成為身旁這個男子的妻子,死后也將與他同xue而葬。

    在我活著的時候,我還會聽見那個人的詩傳唱于閭巷之間,或許還能在某些宴會上與他相逢,看一眼他鬢邊是否又添了白發(fā)。除此之外,我只能以想象來勾勒他的輞川別業(yè),只能在夢境中經(jīng)歷那“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清景,從歌兒舞女的口中,聽到他的新詩舊句。

    不過,我們同樣活在長安,我們也將同樣死在長安。

    這是我唯一感到幸運的一點。想通了這一點,這座春明門,也就沒有那么讓我害怕了。我重又坐下,心中有踏實的絕望,和絕望的踏實。

    李適之笑道:“卿回到長安,心緒好了許多哩?!?/br>
    我點頭,沒有說話。他親了親我的臉頰,嘆氣道:“可是回了長安后,卿為我新婦,便要與人交游了?!?/br>
    我不是真正的高貴裴家女兒,對于那些場合,我既不耐煩,也沒有應(yīng)對的能力,聞言不由擰緊了眉頭:在幽州時,我的工作任務(wù)只包括應(yīng)付他一個人,回了西京,又多了敷衍外人這一項內(nèi)容。

    他想了想,說:“也不打緊。以我如今的官階,除了牛左相家、李右相家與幾位尚書家的女眷,并幾個內(nèi)命婦、宗室女,你也不須敷衍什么人。辛苦你了……其實我也不想回來的。一旦回來,我便有好些日子不能常常見你了?!?/br>
    我回到裴府,與裴公和裴夫人相見,各種流淚感嘆,也不必盡言。

    沒過幾日,就有數(shù)道名帖遞到我面前。其中一張泥金帖子帶著降真香的氣息,來自一位我萬萬拒絕不得的貴人。裴夫人說,我與李適之的事傳開后,玉真公主對我起了極大的興趣,直呼想要一見這位傾倒當朝亞相的女郎。

    我捏著那張?zhí)影l(fā)呆。公主會不會記得,當年這個女郎也曾有幸列席她的宴會,寫了“天地無情山澤老,白云豈為寄相思”的句子,直訴對她宴會中一位才子的傾慕?

    這日李適之破例早早離開官署,驅(qū)馬到了裴家,接我一同前往長安城西北的玉真觀。

    唐睿宗在位時,下令為他入道的兩個女兒各起了一座道觀。二觀皆在輔興坊,以二位公主的封號為名,叫作金仙觀和玉真觀。二觀過于宏麗,且建造時每每奪取民宅用地,一時引起不少臣子的反對聲,然而睿宗愛女之心甚篤,到底還是將這兩座道觀建成了。

    玉真觀本是工部尚書竇誕的舊宅,經(jīng)重修之后,更是琳宮金剎,鳳樓鸞閣。我記得,當年初來時,我像是進了大觀園似的,滿心新奇,四處偷看。當然了,我偷看得最多的……是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這里的一個人。

    “怎么了?咬著嘴唇作什么?”

    我一瞬間微微怔忡。是了,說話的人不是他,而是此刻走在我旁邊的這個男子。

    “只是有些累?!蔽覔u頭。

    “卿吃一二杯酒,便早早退席罷。公主若要說什么,自有我擔著。”

    我聞言,心中畢竟也有幾分感動,笑了:“我怎能什么都要你來擔?”

    他夸口道:“貴主是貴主,但也是我的再從姊,不會苛待于我?!?/br>
    ——再從兄、再從姊指的是與自己有共同的曾祖而年長于己的人。他和公主,的確擁有同一位曾祖父,也就是太宗皇帝李世民。

    說話間,已到了公主設(shè)下宴席的正堂。公主坐在堂中,笑道:“李二郎,你們也真是情投意合,有說不盡的話吶。怎么,在我觀里這么短短一段路,還要彼此扶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