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陳良生被一個年輕人堵著,一口氣險些起不來，但看著他身邊的王懷玉還是壓著氣道，“林大人年紀輕經(jīng)驗淺，當上一縣父母官也不過半年的時間,怎么知道這其中的門道？”

    “這降稅收對種地的百姓來說自然是好事,但是對行業(yè)的人來說呢？就是拿商業(yè)、工坊的要不要降？要是不降你怎么交代安撫他們？要是降了，縣里的俸祿拿什么發(fā)？上交給朝廷和郡主府的又從哪里來？你當我們想當個剝削百姓的貪官不成？”

    陳大人是個五十多歲的小老頭,一身官服穿得補丁撩補丁，手上滿是厚厚的繭子。

    從決定跟王懷玉來嶺南,林清風就對這里的官員做過了解,知道他是個真正為民的好官。他那脾氣又臭又硬,就是韋向行也拿他沒有辦法。

    不過能在梅州縣守下來,不被同流合污,一是他自身意志堅定,另一個也得益于梅州縣是真的窮。

    對于這樣的人，林清風以前是嗤之以鼻的,現(xiàn)在卻是敬佩。

    故而有不滿也變得和聲細語了許多。

    “陳大人說的是，是下官經(jīng)驗不足考慮不周。但從蒼梧縣上看，這糧食稅收雖然也是占大頭，可一年也不過萬兩，若是官府自己做個營生，或是想個別的生財?shù)姆ㄗ?，那糧食就可以少收許多，百姓也能填飽肚子。”

    “說你放屁還真的是，我們是缺那幾萬兩的銀子？為啥收的都是糧食，因為我們要的是糧食可不是銀子！”

    “你說說，往年遇到天災(zāi)人禍的時候，那個銀子管用還是糧食管用？到災(zāi)年的時候就是有萬貫家財也不如有一擔米！”

    “若是官府收不夠那么多糧食，賑災(zāi)的時候哪里來糧食？”

    林清風被說得啞口無言。

    但陳良生雖然這樣說，事實上他卻是比誰都希望百姓手里的糧食能多一點?？涩F(xiàn)實就是這樣的殘酷，百姓手里有官府就沒有。官府手里有百姓就必然要多拿出來。這就是一個死循環(huán)。

    “所以最重要的還是提高產(chǎn)量不是？提高了產(chǎn)量我們收和以往一樣的稅收，那官府也一樣可以運行，但百姓手里的存糧卻變多了。”王懷玉看著韋向行道。

    韋向行沉默了，依照他們的做法和慣例，那自然是糧食上漲稅收也得跟著漲。

    總不能種出畝產(chǎn)三百斤的時候一畝收一百五十斤，種出五百斤的時候還收一百五吧？這顯然是不合適的。

    不過在這位郡主這里，倒是行不通了。

    “郡主為民著想是百姓之福，但這個先河還是不能開。要是都這個樣子，以后遇到什么事情了，我們官府去哪里找糧食？往年只收那么多，不是因為那么多就夠用了，而是只能收那么多?？ぶ?，您說的這個恕我無法答應(yīng)?！?/br>
    王懷玉不得不承認他們說的有道理，百姓的手里要有糧，他們的手里也不能少，就拿年初軍中的糧食來說，要不是她去和那幾位藩王買糧，還不知道要怎么過這個坎呢。

    “大人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不然這樣吧，稅收呢還是按照現(xiàn)在的來收，但是百姓手里多出來的糧食，只能優(yōu)先賣給官府，官府定價則比商＋便宜一兩文錢。這樣一來，百姓也能多些收入，官府手里的糧食也不會短缺?！蓖鯌延癯烈髁艘粫?。

    但在場的人都只知道官府征收糧食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明明可以直接征收的，為什么還要另外出錢？

    “不同意，不可以，這絕對不能行。哪里還有官府花錢買的道理！”

    “是這個理，若是糧食產(chǎn)量能夠上去，我們就是提高了稅成，百姓也是能多收的。沒有必要再給他們降低?！?/br>
    兩方就著稅收一事僵持住了，有的人是出于私心有的人是從現(xiàn)實考慮，王懷玉也不能拿著圣旨去壓人。雖然這樣也能達到目的，但效果怎么樣卻是無法確定的。

    “既然這樣，不如我們先用幾個縣做試點吧？就如各位大人所說，嶺南府乃至整個大齊千百年來都是這樣，我們冒然改變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不如就先用幾個縣來做試點，若是效果好的話，就在嶺南府推廣開來，若是效果不好，也能有其他縣幫扶，日子不至于過得太難。”王懷玉又想了一個折中的辦法。

    “試點？”韋向行琢磨了一下這個詞的意思，有些意外和驚喜地說，“郡主的想法真是別出心裁，若是先用幾個縣來嘗試一下也不是不行?！?/br>
    至于用哪幾個縣，那必然是不用說的。要是效果好了，他們照貓畫虎效仿，要是效果不好出了問題，也不是他們的利益受損。

    想通了這一點，他們就不作聲了。但已經(jīng)歸附王懷玉的欽港縣、榕縣、蒼梧縣、陸川縣、平河縣的官員就滿嘴苦澀了。

    又連著吃喝商討了三天，期間不是去年的官銀不夠用，就是準備擬奏折匯報嶺南府事務(wù)，全天聽下來，王懷玉就看到了大大的一個窮字。

    因為嶺南府分給了王懷玉做封地，所以每年的述職不但要有知府的，她這個做領(lǐng)地的主人也要寫一份。怕兩人寫的不一樣，韋向行還特意叮囑了一番。

    王懷玉的那一份奏折幾乎是在嶺南府官員的眼皮子底下寫的。

    不過還好，王懷玉也樂意去哭窮。

    在粵州述職五天，大小官員輪流上場送了不知道多少的金銀古董，有些王懷玉在王家的庫存里都找不出媲美的，可想而知這看似破落的嶺南，到底藏了多少好東西。

    而對方釋放的這種好意，也讓王懷玉感覺了到一種微妙的平衡。

    以目前她的精力和能力來說，根本沒有辦法把整個嶺南握在手里，一年的時間能把珠江水系拿到手，還收攏了五個縣，已經(jīng)是意外之喜了。

    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把這個水路盤活，把五個縣經(jīng)營好。

    在這種默契下，嶺南府都是一派祥和的氛圍。一直到春節(jié)過了，春耕開始，王懷玉的門檻才又一次被踏破。

    “郡主，您之前答應(yīng)過我們的稻種可不能忘了，我們已經(jīng)專門選了伺候莊稼的老農(nóng)過來學(xué)，就等著您帶我們出種出多多的糧食了?！?/br>
    蒼梧縣王家莊，不但是圍滿了附近來的短工長工，還有各縣的老農(nóng)民代表和附近寨子的人，他們?nèi)季碇澩?，搓著手看旁邊的人在拔秧?/br>
    “這秧苗長到一仗高是最合適的，就是我們大人的手撐開，第一個手指尖到第二個手指尖的距離。然后根上帶點泥，三到五棵左右一起拔，輕輕堆放到秧簸里?！比ツ陙砀蛇^的短工，一邊手腳麻利地拔著秧，一邊盡心地和旁邊的人講授自己的經(jīng)驗。

    拔出來的秧被另外的短工過來挑走。

    另一塊已經(jīng)耙好的水田里，也站個十好幾個的老農(nóng)民，全都一手托著秧苗，一手學(xué)著前頭的短工插秧。

    “這個秧苗最好是三到五根左右，分開的不要傷到它的根，然后捏在一起插進去。這插到地里的長度也有講究，我們手捏著根上一點，插進去約一個指節(jié)長就是最合適的。”

    “這個長度容易讓秧苗扎根，要是短了一下雨就容易浮起來，長了會被水淹死。”

    短工說完，起身看著那些人學(xué)著他的樣子插秧。

    好在都是干慣農(nóng)活的人，雖然這樣精細的做法還是第一次弄，但和以前大差不差，只要把握好了距離和力道，就能很快的上手。

    看著一行行的秧苗駐扎在水田上，就像是整齊有序的列兵一樣，不管是短工還是前來學(xué)習的老農(nóng)都笑瞇了眼，仿佛從這小小的秧苗里看到了未來豐收的景象。

    春耕時節(jié)不等人，王家莊是特意提早了十來天育苗插秧的，從播種就來這里學(xué)習的老農(nóng)，也要趕在插秧前回到各自的縣里去教學(xué)。

    時間趕得很緊，好在事關(guān)耕種糧食的事情，哪怕和王懷玉再不對付的嶺南官府，也都排除萬難去配合她。

    不過來學(xué)的人是積極的，種子也派了人過來領(lǐng)，一切都按照王家莊的做法去做。但這稻子種在誰的地里，受益的人是誰就不是王懷玉能夠控制的了。

    而像蒼梧縣、陸川縣、港欽縣這五個縣，則是每家每戶都領(lǐng)到了稻種，將自家一半的水田都種上了新稻種。用的也是王懷玉派人來教的新的耕種方式。

    這些稻種百姓花了三分之一的錢，官府出了三分之一，剩下的則是由郡主府負責。

    其他縣的人百姓看到五一不羨慕，尤其是知道這五個縣的稅收還和前一年一樣，多出來的還能賣給官府，哪怕是比外頭還有便宜一些，也讓他們羨慕得不行。

    “要說陸川和蒼梧那邊的人真是命好啊，之前看著連地都沒有幾塊，靠著河還天天發(fā)洪水，一不小心命都沒有了。誰能想到這郡主一來就又是修河又是發(fā)稻種的，竟然叫他們改命了。怎么我們這里不歸郡主管呢?！?/br>
    第63章

    說歸說,真要讓他們搬過去住，那還是不可能的，只是在羨慕人家能用少許的錢買到稻種而已。

    他們其他地方的稻種,不是落入地主老爺?shù)氖掷?就到了各個寨子的大戶，哪里有他們這些平頭百姓什么事情？

    所以，他就是想要郡主也管管他們這個縣,好讓那些老爺們勻一勻種子出來，哪怕是高價買來也可以啊。

    有些小商販嗅覺靈敏，竟然也從江南帶來了不少的種子。不過事關(guān)全家的口糧，不是官府出售的沒有多少人敢買。

    就在大家忙碌下,不管是種新稻種還是以前的稻子的，都在適合的時節(jié)下種了。

    “正好趁這個機會把各縣的耕地人口給統(tǒng)計出來，我記得陸川縣是能做梯田？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官府組織人去開,開出來了租借給村民種?！?/br>
    “人口和戶數(shù)統(tǒng)計這個最少得三個月,梯田的話郡主還是不要想了，咱們這里面的人沒有人會。”江先生背著手打擊道。

    “郡主,咱們這里缺人手，怎么不向本家求助一下？我記得本家那些快出五服的也是能識文斷字,在軍中拼命或謀個小吏做,還不如到這里來幫你呢?！苯壬^續(xù)道。

    王懷玉眼睛一亮,她可沒有瞧不起小吏,相反現(xiàn)在嶺南最缺的就是這樣的人。

    小吏是一個衙門里最不可缺的,那些父母官們很多時候都要依靠他們,一個地方的稅收、人口、耕地、陳年的官司，東家長西家短都了如指掌,人際關(guān)系網(wǎng)縱橫交錯，厲害的那些，就連縣太爺知府來了也得敬幾分。

    也因此王懷玉搖了搖頭，“族里面的人都有自己的去處，就是小吏也沒有人敢看清，要是實在不想在家的，想出來闖蕩的倒是可以到嶺南來看看。”

    說完，想了一下還是回去給家里寄了一封信。除了委婉的族里面的年輕人愿不愿意來嶺南見識一下，還托族里幫忙找一些能看山斷水的大師。

    春耕結(jié)束，信也給京都的王家寄過去了。去年收到的糧食，在宋回芳的協(xié)助下調(diào)度給王定武的軍營，預(yù)留好他們一年要用的錢糧。

    剩下的則是五個縣的庫銀，平時衙役官僚的俸祿從里面出，想要修建什么或者額外的花銷，也都是從庫銀里出。

    王懷玉琢磨了一下，看向自己的智囊團，“春耕結(jié)束，紙坊和印刷坊那邊都說出了成品，各縣里面的書肆和書院也要著手準備了。尤其是夫子，現(xiàn)在除了各家族學(xué)外面根本沒有教學(xué)的人，這個也是要多加費心啊?！?/br>
    “郡主啊，別說是整個嶺南府了。就是整個大齊都沒有多少書院，更何況是這個窮鄉(xiāng)僻壤？您這想法是好的，但我估摸著懸?！秉S宗和捋著自己的胡子道。

    要是讓他來弄啊，現(xiàn)在還不會去辦什么書院，就是這筆墨紙硯啥的，也都是運到江南京都這些地方去賣，沒必要在嶺南也設(shè)那么多店，這嶺南能買得起，有遠見的去讀書的人家又沒有多少，可以想象這就是個賠本的買賣。

    “郡主，有沒有想過這書院辦起來，到時候如何招收學(xué)生？這農(nóng)家的娃娃從會走路開始就要下地，五六歲開蒙的孩子就要幫著帶弟弟meimei洗衣做飯收拾家里，要是讓農(nóng)家放個能干活的人去讀書，讀出來還不知道能干啥，他們可不愿意?！崩钸B勝也說道。

    這還是書院不收錢的情況下，要是收錢的話更加不用說了。除了縣里那些比較富裕的人家，還有多少個舍得？

    “不舍得也得去學(xué)，農(nóng)忙的時候放假，農(nóng)閑的時候每天去學(xué)半天。我也不要求他們個個滿腹經(jīng)綸，但好歹能寫自己的名字，看得懂官府發(fā)的通告。更何況我也不是全讓夫子教他們四書五經(jīng)?！?/br>
    “不教四書五經(jīng)教什么？”黃宗和人懵了。

    “如何的科學(xué)耕作，怎么樣提高地里的經(jīng)濟效益，天氣變化的原理，怎么應(yīng)對自然災(zāi)害，算數(shù)識字，凡是我們生活用得上的都可以教?！蓖鯌延竦馈?/br>
    這下大家都聽不明白了，這些人里有一半是之前跟著王懷玉的，一直在京都附近游走，為人比較傳統(tǒng)。有一半則是跟著王定武從軍中出來的，識文斷字會計謀能算數(shù)，見慣了生死接受能力比較強。

    所以對王懷玉的這一番話，那些戰(zhàn)場下來的如江先生李先生等人就能很快的理解和接受，而像黃宗和這些則面面相覷。

    “郡主說的這些確實是實用得很，別說是尋常百姓了，就是我也想要去聽一聽這些課。但問題是什么人能來上？什么人能懂這些知識？”江先生問道。

    那個什么科學(xué)他不明白，但看又是耕作又是天象還有術(shù)算醫(yī)學(xué)，這不得是知道天文地理雜家百道的人嗎？真有這樣的人才，還能到這個地方來教學(xué)？莫不是什么轉(zhuǎn)世的大圣人？

    “這個不就是要拜托各位先生幫幫忙嗎，各位都是師出名門，肯定有不少的師兄弟嗎？或者是知道的其他大師也可以邀請嘛，只要肯來，我們能做到的，什么條件都答應(yīng)?！?/br>
    江先生和李先生擠了擠眼取笑道，“郡主，我們來的時候你咋不說什么條件都行？哎，這可真是喜新厭舊啊，新人還沒有來呢，咱們就要失寵咯?！?/br>
    “江先生，”王懷玉哭笑不得，“我這里有啥不是您的，你們要什么吩咐一句就是了，別說是新來的，就是我爹來了也不能和你們比啊。”

    “別別別，那可別，我們可不敢和將軍比。您說這個話，要是讓將軍聽到了，我們的腦袋可不保?！?/br>
    幾人調(diào)笑了幾句，但還是給王懷玉出了主意，答應(yīng)幫她給師門寫信要人。

    書院要建起來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錢和任務(wù)分配下去了，各縣看著要求說不出是高興還是難過。

    “大人啊，您說這縣里頭出錢建書院給仔子們讀書那是頭一回，聽說還不收他們的錢，那這錢到時候不是讓我們縣衙出？我們衙門里哪里有那么多錢哦?！?/br>
    “哎老林啊，這話可不是怎么說的，你看看我們幾個當初想要學(xué)幾個字，那不是給地主家干活干到死才能偷摸學(xué)上幾個？現(xiàn)在郡主出錢建學(xué)堂還請人來教，就是衙門出點錢，那不也是仔子們受益嗎？”

    “別的不說，就是出來和我們一樣，到衙門里算個賬寫個文書，或是到店鋪里做個賬房不也比在地里刨食強嗎？”

    “那也要看我們這縣里有多少個鋪子能招管事的？誰家不是自己家兒子孫子就干完了，哪里輪得到外人？更別說我們在衙門做賬房了，要不是實在缺人輪得到我們？”林春生嘆氣道。

    他何嘗不知道讀書時一件好事，但讀書出來沒有事情干就會怨天尤人，那還不如不讀呢，浪費時間還浪費錢。

    這個時候素不相識的林春生和李連勝想到了一塊去。

    “行了，就你們話多。這錢也不用我們出，趕緊的把人手召集好，選個好地方建書院。”陸川縣的縣令杜凌飛道。

    陸川縣在漓江的下游，和珠江接壤的地方，水系發(fā)達，還有一個非常大的碼頭?，F(xiàn)在河道疏通了，商船往來一看就是越來越多，以后肯定會有更多的人過來做生意，到時候自己縣里還愁沒有人沒有店鋪？

    之前自己想要找個能算賬的人都找不著，就是現(xiàn)在每到收割后到村子里收糧食，衙門里的人手一樣不夠用，他巴不得多點人讀書識字會算賬呢，這說出去怎么的也是他的政績呀。

    而且據(jù)他所知，這嶺南府里還沒有哪一個縣有自己的書院呢，他們陸川縣能占上這個大便宜不偷著樂還往外推？又不是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