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不鳴終于被托出水面，劫后余生地深吸了口氣，咳得昏天黑地。

    等他緩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是坐在一塊礁石上，四周是月夜下的茫茫海水，無邊無際，看不到陸地。

    礁石四周，圍著幾十只鮫人。他們有男有女，有老有小，無一例外，都美得很夢幻。

    “好一點(diǎn)了嗎？”面前的雄鮫美麗而不失威嚴(yán)，像是鮫王。他輕柔地問過后，又想到什么，打量著眼前狼狽至極的鳳凰幼崽，問他：“你聽得懂我們的語言嗎？”

    鳳不鳴點(diǎn)頭，想說話，又忍不住猛咳起來。

    他當(dāng)然聽得懂。鮫人說的，還是上界的語言。

    一只雌鮫湊過來，用手指異常纖長、指甲看起來極為鋒利的手，溫柔地為他撫背?！霸倬従?，不著急?！?/br>
    鳳不鳴緩過來一點(diǎn)，抬起因為猛咳而愈發(fā)紅艷的瞳，生出看到親人似的喜極而泣，“你們竟然都還活著……”

    眾鮫人面面相覷。

    “我們，可能是你認(rèn)識的鮫人的后代。”鮫王道。

    鳳不鳴急忙點(diǎn)頭，“我知道，我知道。但是好多年了……許是有上萬年了？我沒想到竟然能在這里看到鮫人。你們能在這里一代代地延續(xù)下來，真的太好了！”

    鮫人與鳳族同樣，是天帝圈養(yǎng)的禁luan。只不過鳳族養(yǎng)在金梧桐上，鮫人養(yǎng)在蓮花池中。但在很久遠(yuǎn)的以前，鮫人便全族獲罪，被逐出上界，丟進(jìn)了雪隱界。獲罪緣由，已經(jīng)淹沒在漫長的時光中。

    或許并不是什么大事。

    畢竟天帝喜怒無常。

    眾鮫原本并不確定鳳不鳴的種族，但聽他這么講，便已確認(rèn)，這個紅發(fā)紅瞳的小娃娃，就是先祖口中、同病相憐的友族，鳳凰。

    先祖時常感慨，他們被天帝逐下界是逃過一劫，可憐那鳳族仍舊身陷永劫。如今見到，眾鮫對漂亮又可愛的鳳凰幼崽自然是倍加憐愛。

    經(jīng)過簡短交談，眾鮫了解了鳳不鳴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他們說，為了躲避兇殘的人族，他們已經(jīng)從靠近陸地的江河遷移到深海數(shù)千年。所以對陸地上的事情并不太了解，不知道百草谷和長白山在哪里，沒聽過什么關(guān)于龍的傳說，更沒有聽說過龍胤這個人。

    “……兇殘？”鳳不鳴沒想到鮫人會用這個詞來形容他和龍胤那些熱情、善良的“孩子們”。

    “他們要燒死你！還把你綁了石頭沉入江里！這還不夠兇殘嗎？！”一只鮫人十分激動。

    他位于水面下的黑色魚尾上掛了個用墨魚皮制成的囊袋。因為他的某處器官慘遭人族戕害。傷痛和不便還在其次，主要是恥辱。那個囊袋成了他畢生的恥辱，直到他死。

    還有一些沒有說話，但神色變得陰鷙的鮫人。他們都曾遭受過人族的傷害。

    鮫人原本是喜淡水的。也喜歡從水中上岸，擺著尾巴扭著腰肢，在陸上到處走走。這是被天帝飼養(yǎng)的他們的先祖留下來的習(xí)性。鮫人的先祖可沒被天帝終日泡在齁咸的池子里。

    可是為了躲避貪婪兇殘的人族，鮫人不得不離開更為宜居的江河，來到這荒蕪寂寥的深海。

    只是總有一些年少的鮫人不信邪、或者是不甘寂寞，想去“探險”。而探險的結(jié)果，往往是去而不返。僥幸逃回來的，也多半破敗不堪。

    小鳳凰無法相信地?fù)u頭，“不是的……不是的！我認(rèn)識的人族不是這樣的！”

    “你已經(jīng)親身經(jīng)歷、親眼看到了，為什么還不肯相信呢？！”鮫人不能理解。

    “他們秉信‘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莫說是我們這些‘妖’，便是同族，他們都會同類相殘??！”另一個鮫人說。

    “妖？‘妖’是什么？”鳳不鳴不解，是這里的人對鮫人的別稱嗎？

    “‘妖’就是……！”一個鮫人想解釋，話到嘴邊，又不知該怎么解釋。

    鮫王冷聲道：“你且當(dāng)做——除‘人’以外，皆為‘妖’?！?/br>
    鳳不鳴念著那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抬眼驚惶道：“他們排斥‘妖’？”

    “何止是排斥！是趕盡殺絕！”

    “不止是趕盡殺絕，還有奴役！玩弄！”

    “就像那些上神對待你我兩族，有過之而無不及！”

    鮫人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

    鳳不鳴不想聽了，他捂住耳朵搖頭，睜著一雙含著淚的艷紅眸子，“我要去找龍胤。麻煩你們把我送回陸地?！?/br>
    “回去？！你要去送死？！……哦，你死不了，那就是活受罪！”一只雌鮫心急道。

    小鳳凰說，我要去找龍胤。

    不管鮫人再勸他什么，他只說，我要去找龍胤。

    鮫王趁著夜色親自把他送回海岸。

    高大的鮫人低頭看著還沒有自己半截魚尾高的小娃娃，咽下了所有的勸阻和叮囑，而是說：“祝愿你能順利找到龍胤。我和族人會為你祈福的。”

    小鳳凰極為鄭重地躬身謝過，裹了裹濕澇澇的小紅衫，轉(zhuǎn)身邁入夜色。

    他沒想過，或者說，是他不愿相信，隱藏在夜色深處的，是無盡地獄。

    那之后的近三百年，他親身經(jīng)歷了所有比地獄更地獄的黑暗。雖然偶爾有過短暫的光明，但那點(diǎn)點(diǎn)星芒遠(yuǎn)遠(yuǎn)不足以驅(qū)散那暗暗沉夜。

    鳳不鳴無數(shù)次想要以死逃避。可一想到那人還在這世界的什么地方等著他，他就不敢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