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我實在是沒辦法了……他天天酗酒……公寓又小，麗貝卡還懷著孕……”

    =======

    金發(fā)的男人跟在耶格爾身后進了門。站立在玄關(guān)處，摘下頭上的呢帽，放在胸前，“抱歉夫人，給您添麻煩了?！?/br>
    他個頭很高，但瘦骨嶙峋，穿著一件材質(zhì)廉價的單排扣西服，露出的手腕關(guān)節(jié)凸顯在外，只有一層皺巴巴的皮膚包裹住骨頭。

    左臉上有一片疤痕，但不是耶格爾那樣一道道清晰的劃刻傷，而是連在一起的一片，更像是火燒或燙傷后留下的痕跡。透過溝痕浮腫的面容，黯淡灰敗的藍眸，依稀能看出往昔英俊的輪廓。

    現(xiàn)在這副樣子，已經(jīng)比剛回來的時候好多了。第一次來他們家里吃飯的時候，他佝僂發(fā)皺，活像個已近暮年的老人。

    無雙沖他點點頭，微笑了一下，“請進吧，費雷德，我領(lǐng)你去你的房間?！?/br>
    他只有很簡單的一小袋行李，提著跟在無雙身后，走動時一瘸一拐，一條腿明顯有問題。

    耶格爾沒跟他們一起。他在沙發(fā)上沉重的坐下來，點燃一支香煙，注視著升起的煙霧沉默不語。

    ========

    半夜，巨大的聲響劃破寂靜，也驚醒了床上相擁而眠的兩人。

    耶格爾按住迷迷糊糊打算坐起身的無雙，“我去處理，你繼續(xù)睡”

    他在她面頰上親吻了一下，套上睡衣睡褲，走到客房，開門進去，順手反鎖了門。

    弗雷德里希歪躺在地板上，癱軟如泥，手里猶自拿著一個空空的威士忌酒瓶。在他身側(cè)，茶幾翻倒在地，顯然這就是剛才聲響的來源。

    他站在那里，居高臨下地俯視他，“看來，我應(yīng)該把酒柜鎖起來”

    一把從地板上將人拽起，拖進浴室，將腦袋按在洗臉池里，堵住下水口，擰開了水龍頭……

    冰冷刺骨的水面逐漸浸沒過口鼻，酩酊大醉的人清醒過來，開始掙扎，但卻絲毫撼動不了按住他后腦的那只手臂。

    氣泡從水面下翻滾冒出，手下掙扎的力量越來越弱，他方才松開手

    弗雷德里希一下子從他手下滑脫出來，跪伏在地板上，撕心裂肺地咳嗽。好一陣，方才止住咳嗽，翻轉(zhuǎn)身來，仰躺在地板上一動不動。

    浴室昏黃的燈光下，他面頰和眼眶深深的凹陷下去，眼珠是毫無生氣的渾濁灰色，仿佛一個失去靈魂的骷髏

    耶格爾冷酷地注視著他。半晌，方才俯下身來，扔給他一條毛巾

    “弗雷德，被打斷了腿沒關(guān)系，不能被打斷脊梁”

    他躺在那里，緊攥著毛巾低低地抽泣。既像在回答他，又像在自言自語，“長官，你知道西伯利亞是什么樣子嗎？……零下四十度，衣衫襤褸地躺在四處漏風(fēng)的棚屋里。每天凌晨五點，哨聲一響，我們就得下礦井干活……井里總是漆黑一片，真冷啊，冷得腳趾頭都沒有知覺。我們一鍬一鍬地挖煤，稍慢一點，俄國人的棍棒就落下來。頭破血流的倒在地上，鮮血粘著凍土……食物？呵，就點黑糊糊的湯，連塊土豆都看不見。

    威廉得了傷寒，腿又被砸傷。他撐不住了，倒在地上，周圍沒人管，我想叫人一起送他出去也沒人搭理。等他剛一斷氣，他們就扒光了他的衣服，扔去廢礦坑。

    暴風(fēng)雪吹過，就這么被雪埋了，像他根本不曾存在過一樣……不止威廉，這里人人都這樣……

    我給俄國人生火，他嫌我手腳慢，就直接把我的臉按在了爐子上……”

    他頓了頓，繼續(xù)喃喃地說道，“就這樣，我還是活了下來……可是，等終于回到家，父母都在轟炸里去世了……瑪?shù)铝找呀?jīng)嫁給了其他人……我是被唾棄的罪人，就連路德爾也不希望我打擾他……”

    ……

    原本閃耀的金發(fā)如今像枯草似的毫無光澤，濕漉漉的搭在前額上，遮住了毫無生氣的眼睛，“長官，您說我為什么還活著？……”

    耶格爾緊緊抿住嘴角，一言不發(fā)。

    沉默良久之后，他方才生硬地回答道，“因為你已經(jīng)錯過了最該去死的時機”

    他的話語直接而冷酷，“當(dāng)初就該死在戰(zhàn)場上，作為一個軍人榮譽地死去。

    再不然，落在俄國人手上，你也可以自我了斷。

    但既然選擇了活下來，既然已經(jīng)付出了那么大代價，那就該好好活下去，帶著尊嚴活下去”

    他扶他坐起身，自己也就勢坐下，兩人并肩坐在地板上。取過毛巾替他揉擦干頭發(fā)，從睡褲里摸出一包香煙，抽出一根點燃了遞給他，自己再點上一根

    “弗雷德，我沒有你這樣的經(jīng)歷，也許沒資格對你說教。

    但我認識一個人……她的經(jīng)歷是那樣的慘痛……但她一直那么的有勇氣，從未放棄過希望和尊嚴……”

    他拍了拍弗雷德里希的肩膀，“你是個男人，別讓我失望”

    ========

    無雙坐在客廳沙發(fā)上團毛線，手邊放著一本《冬日編織教程》，她打算給父子倆各織一頂毛線帽子

    客人從房間里走出來，看到她在那里，就禮貌地點頭致意，“下午好，夫人?！?/br>
    “下午好”，她一邊團毛線，一邊回答他，“你要吃點點心嗎，我讓人給你準(zhǔn)備下午茶點”

    “謝謝，不用了”，頓了頓，他又說，“我能幫您做點什么嗎？“

    她抬頭看了他一眼，“那請你幫我繃住毛線吧”

    她把毛線從倒立的椅子腿上松下來，挪到他的兩手手腕上。他僵硬地舉著手，配合著她團著毛線……半晌，開口說道

    “對不起，昨晚打擾到你們了吧”

    “沒關(guān)系”

    又是一陣良久的沉默

    “我會努力戒酒”，他低下頭，自嘲道，“您丈夫說了，如果我再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過下去，他就親手殺了我”

    “那你最好別給他添麻煩”，她淡定的沖他笑了笑，“現(xiàn)在可不比從前了，殺人是犯法的”

    ……

    “其實，我真的沒有想到，你們會在一起直到最后”，他又說道

    “請您原諒，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覺得你們是那么的不同……”

    她熟練地卷著毛線，“沒關(guān)系，我們自己也沒有想到”

    ……

    “我有一個未婚妻，曾經(jīng)人人都說我們是最般配的一對，但她嫁給了別人”，他沉默良久，終于說道，“可是我沒有資格責(zé)怪她。這樣的年代，不能要求她一直等我。”

    “只是，沒想到看似最不可能的你們，卻堅持到了最后?！?/br>
    “夫人，坦率的說，您丈夫一直是我心目中完美的日耳曼男人范本。曾經(jīng)我覺得他和您在一起不合適，他還是該找個日耳曼女人?！?/br>
    但是現(xiàn)在……我由衷地羨慕您的丈夫，他真是這個世界上最幸運的人”

    她手里拿著毛線團，露出一個坦然而自信的微笑，“坦率的說，我早已不在乎別人覺得我們在一起合不合適。但你說的對，他確實是這個世界上最幸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