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奏疏是豐熙、靳貴等人從軍報上摘錄的，有些敏感信息不能讓張成田帶到《明報》上去。剩下的，大致就是這幾年的邊患情況：

    弘治十三年四月，賊入寇大同，京師戒嚴，人心訩戄。十七日至二十三日在大同左衛(wèi)大肆殺掠；五月中旬，西自威遠、平虜、井坪等衛(wèi)所，東自陽和、天城、順圣川，南至應、朔、山陰、馬邑、渾源、蔚州、廣昌等州縣中間環(huán)屯列寨，綿亙千里，煙火聚落百萬余家，旬日之間生產(chǎn)蕩然，人畜殆盡。

    弘治十四年八月，虜酋小王子聯(lián)合火篩等蒙古諸部約七八萬騎從寧夏花馬池深入固原迄南，分路搶掠，火光營盤數(shù)十余里，勢甚猖獗。

    弘治十七年，蒙古右翼火篩部率數(shù)百人攻至焦山……

    每一次這些軍報來的時候，朝中的反應都是慷慨激昂，等到弘治皇帝真說要開干，又是謹慎為要。次數(shù)多了，搞得大家都慢慢習慣了，反正他們也就是在邊境擄掠一番，過后就回去了。一日一日晃下去，邊關的局勢真叫一個糜爛。

    張成田手里捧著的這些奏疏也是沉甸甸，

    朱厚照交代他說：“這些奏疏中詳細記錄了這幾年蒙古諸部對我大明的進犯，幾乎是年年都有，里頭也記錄了不少細節(jié)，你回去不忙立馬報道，先整理出來排個計劃，過段時間報上一個。不要每日不停，否則會給人一種疲憊之感。”

    張成田奇怪，但是他不敢問。

    結(jié)果朱厚照也看出他的疑惑，解釋說：“先前給那108將排名，目的是讓他們的臉紅一紅，不是真的叫百姓看朝廷的笑話。這次的這些事，則是要入心入腦。你手底下可有文筆絕妙的人？最好是寫過故事的?！?/br>
    張成田眼珠子一轉(zhuǎn)，“倒有一人?！?/br>
    “那你就看著安排，總之一個效果，要體現(xiàn)敵人的兇惡，我方的忍耐，另外，不可描述朝廷一味避戰(zhàn)，我們是要引導民意對韃靼人不滿，不是對朝廷不滿。況且，弘治十四年都指揮使王泰師戰(zhàn)死，弘治十七年，都指揮使鄭禹戰(zhàn)死，這些都說明大明的軍人是與敵人在殊死搏戰(zhàn)?！?/br>
    這話倒是容易理解。

    說實話，張成田手中掌控著《明報》，這些年來類似為了特別的目的而有意安排一些文章造勢也不是頭一回了。

    就是這些戰(zhàn)役……大明大多打得并不漂亮。殿下，這是要興兵啊……

    “有問題么？”

    張成田搖了搖頭，興不興兵是朝廷的決策，和他是沒關系的，“回殿下的話，沒有。只不過有件事……小人想稟報?！?/br>
    “說?！?/br>
    張成田從懷中拿出一樣東西，像是《明報》報紙的排版，“近來民間也有模仿《明報》的《志報》、《閑書》在流傳，所報內(nèi)容，一開始還是些文學文章，但逐漸的也會涉及些民生、斷案和政論這類事情。小人記得殿下說過，輿論戰(zhàn)是不見血的戰(zhàn)爭，似這類報紙，可以流傳的嗎？”

    朱厚照眉目一閃，從張成田的手中接過來這份報紙。上面的確是《志報》二字，這份所記錄的是一個逃荒到京師的三口之家的生活場景，以及馬上要過年了、王府之家的一些過年習俗，許多人不知道，拿來當個趣味閱讀倒是不錯。

    “這是誰在做？”

    “殿下，可還記得江同祖？”

    “啊，是他啊，這些人在朝中郁郁不得志，是想著做這些事情去了啊?！敝旌裾债斎挥浀?，而且他心中已有計較，“就讓他們先弄吧，這件事，本宮知道了。”

    張成田沒其他話，收拾收拾出宮去了。

    江同祖、馬益謙……朱厚照現(xiàn)在在等這些名字慢慢的聚集，他們已經(jīng)對自己有些怨氣，總有一天會說出不敬的話來、做出越線的事來，到那時候許多事就名正言順了。

    張成田走后，朱厚照叫人更衣，他要去弘治皇帝那邊了。

    這個冬天，皇帝的身體很不好。先前稍有好轉(zhuǎn)，如今形勢又急轉(zhuǎn)直下，其實很危險，很多時候就是這樣便再也好不起來了。

    以至于連朱厚照大婚的事，其實都處在停滯的狀態(tài)。這倒還好，沒什么影響。但是每到年關，會有許多祭祀的活動，皇帝老是躺著，其實不太好。不是有句話叫做：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古時候祭祀可是得認真對待呢。

    乾清宮的暖閣里，溫暖的就像開了暖氣，可即便如此，弘治皇帝還是蓋著厚厚的被褥。

    朱厚照走到門口的時候，還是照常讓太監(jiān)們不要出聲，他害怕打擾到皇帝的休息，但這次卻不同，里面有聲音。

    是蕭敬的，這老太監(jiān)說：“皇爺是不是想見見殿下？”

    “……咳咳?！边@是皇帝在咳嗽，聲音也有些沙啞，“還是不要了，現(xiàn)在朝政都在他的肩頭，每日里已經(jīng)很辛苦，有點時間還是讓他多休息休息……朕這個父親當?shù)貌缓冒?，人家講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朕的皇太子怎么也這么早當家?！?/br>
    暖閣外的朱厚照收回了踏出去的腳步，聽到這話有些暖心的笑了笑。

    只聽蕭敬又回說：“皇爺不該這樣想，殿下睿識卓絕，能夠早當家是好事，奴婢上次還聽英國公張懋說很羨慕皇爺呢，他就生不出這么好的兒子。奴婢說那能一樣么？殿下可是龍子龍孫?！?/br>
    弘治皇帝嘆息一聲，“你啊，就會講好聽的話。不過你沒兒子，理解不了。朕告訴你，真正的父親是不在乎兒子有多大出息的，朕……只盼他能夠幸福安康。”

    朱厚照不是很喜歡煽情的人，他的情緒也很難被人煽動起來。但弘治皇帝這番話還是讓他鼻頭有些酸勁。從弘治十年到今年，弘治皇帝給他演繹了一個真實的慈愛父親的模樣，也許在這一刻，這份父子之情才真正在他內(nèi)心涌現(xiàn)，使得他這個成年人的靈魂能再去認一個父親。

    但天公不作美，轉(zhuǎn)眼間，竟已弘治十八年了……

    想及這一點，他的眼眶也不免有些泛紅。

    第一百九十七章 楊廷和回京

    宮里。

    朱厚照從蕭敬手里將熬好的藥接過來，他心里在想，人的生死即便帝王也是無能為力，他只能在弘治皇帝還活著的時候?qū)⒆约哼@個兒子該做的事情做好。

    “原本是想要給你選妃的……可惜朕的身子不允許。民間都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是說哪怕是民間的孩子也有父母替他們張羅婚姻大事，朕的兒子到最后可不要還得自己選……”

    皇帝像是知道了自己的大限一般，說著這種很喪氣的話，叫朱厚照也心中難受。

    “父皇是帝王，九五至尊，哪里要親自去選，便交代下去讓他們辦，到時候兒臣娶個最好的太子妃，也讓父皇高興高興?！?/br>
    弘治皇帝擠出了笑容，“是要最好的，朕的太子肯定要最好的?！?/br>
    講幾句話，又喝幾口藥，皇帝虛弱，做表情最多的時候就是喝藥的時候，那會兒五官都要揪在一起似的。這些中藥不要說喝了，朱厚照聞起來都苦。

    那邊蕭敬又趕緊端上水，讓皇帝喝上兩口。朱厚照再擦一擦他下巴，似這樣一些簡單的動作，都要耗費好幾分鐘的時間。

    “呼……”皇帝像咳痰一樣發(fā)出聲音，蕭敬還想讓他多喝幾口，但他趕緊擺擺手，像是碰倒什么毒藥似的。

    這一幕忽然讓朱厚照覺得，這位大明朝的帝王其實是在熬。

    就像前世他在醫(yī)院里見過的很多老人，身體機能的衰弱讓藥物起不了什么作用，一會兒這里痛，一會兒那里痛，時間久了，熬得人精神幾近崩潰，就是能活其實也不想活了。

    弘治皇帝就有點這個樣子，他身體弱，這幾年斷斷續(xù)續(xù)的不知道躺下了多少次，每次至少一個月，這段時間都要喝藥，連續(xù)折騰下來，人真的要瘋。

    想及這些事情，以及剛剛在門外聽到皇帝說的那些話，一向心性堅韌的朱厚照竟有些落下淚來。

    弘治皇帝一看心驚，“太子這是怎么了？”

    朱厚照吸了兩下鼻子，“兒臣是心疼父皇。像是這種藥，兒臣光是聞一聞就覺得想要吐出來，更何況父皇每日要喝，而且這幾年幾乎不斷。父皇以仁孝治理天下，內(nèi)宮外庭哪個沒在兒臣面前說過父皇的好？都說好人有好報，就是不知道為什么老天爺老是讓父皇受病痛的折磨?！?/br>
    弘治皇帝也是一個感性的人，他一聽太子落淚講出這番話，心中是無限的感動，他抓住朱厚照的手說：“老天爺?shù)膲脑捒刹荒芎f，便是為了朕也不能說。記住了？”

    朱厚照點點頭。

    之后皇帝有一番欣慰的笑容，但他笑著，也哭著，還不忘拍了拍太子的手，“不要哭了，你能有這番心思，朕已經(jīng)十分的滿足了。前些日子，朕也和英國公說過，你的思路與朕迥異之處甚多，但這些年還是以維護朕為首要，這便是你的孝道。百善孝為先啊，所以上天不是沒有眷顧朕，有你這個兒子，就是上天對朕最大的眷顧?！?/br>
    “看朕的身體，想再好起來怕是也難了，即便真的好起來，處理幾日朝政估計后面也難以為繼，朝政不易，朕是知道的，以后這大明天下的擔子，就要靠你挑起來了?！?/br>
    朱厚照聽著他心志已哀，這種情況就更加難辦了。

    “……要過年了。”皇帝這么嘟囔著。

    一到年關，事情就少些，從皇宮到各部衙門都很清閑，所以時間過得也快。轉(zhuǎn)眼間就上了臘月二十。

    前些日子人在山東的楊廷和收拾行囊北上京師，按照旨意，他在山東任布政使已經(jīng)到了年頭，這就要回去接詹事府少詹事的位置。

    出京之時三十九歲，回京之時已經(jīng)四十六了。

    現(xiàn)如今朝中的局勢日漸明朗，太子殿下權(quán)柄日重，他在這個時候能得到詹事府少詹事這個位置，足見他的未來也是廣闊的。

    弘治十八年乙丑恩科過了年就要開始了，前些天太子同內(nèi)閣商議，先將楊廷和升為詹事府少詹事，隨后令他和禮部尚書林瀚同為主考官，負責乙丑恩科一應事宜。

    主考官也是個顯職，一般而言，由山東布政使這樣的職位驟而提拔而到此的也是很少，但太子說過，恩科中策論文章要與實際相結(jié)合，楊廷和在地方任職多年，怎么不能擔任？

    其實朝中的人漸漸的也都明白了，太子一方面是在提拔楊廷和，另一方面就是一如既往的釋放訊息：有地方任職經(jīng)驗的，官兒升得就快。

    都已經(jīng)弘治十七年了，這些聰明人總歸是能摸出點經(jīng)驗來。

    這也導致京官之中想要先到地方歷練一下越發(fā)增多。這不是楊廷和走后山東布政使的缺兒就出來了？

    這個職位上，前一任王華也是浙江巡撫了。

    誰有前途，哪里有前途，一看就明白了。

    如果說劉大夏在兵部日薄西山，那么楊廷和在山東就是熱得發(fā)燙，從布政使衙門到按察使衙門，再到各府州縣的知府，都把他當成未來閣老一樣捧著，臨走的時候各種踐行全都來了。

    搞得楊廷和離任比赴任還累，但好在山東離京師不遠，臘月二十這天也到了京師里，當初受他提拔而入太子視線的韓子仁又在京師迎接他。

    楊廷和整個人暈了一大半，“我這從濟南府剛‘逃’了出來，又掉入你的狼窩。你可饒了我吧?！?/br>
    韓子仁下顎的胡須也濃重了，他比前幾年更為精壯些，到了京里以后實際上就想辦法攀著太子這顆大樹往上走，在騰驤左衛(wèi)一路升遷，現(xiàn)在也是個千戶了。

    “都知道您要重回詹事府，我若是不叨擾您一下，可是我不懂事了，當年一聲楊知府，屬下可都還記著呢?！闭f完韓子仁一拍自己的嘴巴，“瞧我這嘴，您早就不是那青州知府了！”

    楊廷和自己也有幾番感慨，他仰望著雪后的京師，露出回憶的神色，“當年我離開京師的時候，驚了許多人，太子殿下質(zhì)問我：他說我輩讀書人天天嘴上講著要為國為民，真的從詹事府去到一地任知府，是覺得可以更多的為百姓做事而欣喜，還是覺得從京官退為地方官而失落。當年殿下尚不滿十歲，能發(fā)此問，令我頗為震撼?！?/br>
    韓子仁聽后頗有一種共鳴，“殿下處理朝政這段時間，朝廷的確有了新氣象，石齋能從山東布政使主考會試，更是朝廷政務由虛向?qū)嵉臉酥?。倒是下官心中有些好奇，石齋先生當時是怎么回答殿下的？”

    楊廷和抬步往京師里走，“殿下高明。他說我不必回答，答案自在心中。”

    “自在心中？”

    那是什么？或許只有楊廷和自己知道了。

    但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當時是門前冷落鞍馬稀，現(xiàn)在是十步之內(nèi)有人送。這些東西，只看懂是沒用的，要親身經(jīng)歷才能體會。

    他在這個節(jié)骨眼回京，當然是少不得上門遞帖子的人，所以入楊府之后干脆閉門謝客。

    搞得楊慎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他看著韓子仁道：“韓大哥，父親這是咋了？”

    韓子仁想了想，“受得了冷遇，經(jīng)得住熱鬧，石齋先生這是以身作則教導我們?yōu)楣僦?。?/br>
    “為官之道？”楊慎咀嚼著這四個字。

    正想著，卻聽見‘砰’的一聲，天空之中有亮麗的煙花升起。

    “過年了?！?/br>
    “是啊。明年就是弘治十八年了！”

    人們就著新年的氛圍辭舊迎新，想著明年能是個好年頭。除了朱厚照，大概誰都對新一年的困難預料不及。

    第一百九十八章 換個思路

    歷代宮廷對于春節(jié)都尤為看重，明代更不例外。正月里的節(jié)日也最多，有“正旦節(jié)（即大年初一）”、“立春日”、“元宵節(jié)”、“燕九節(jié)”、“填倉節(jié)”。其中最為重要的就是正旦節(jié)和元宵節(jié)。

    節(jié)日期間，民間有廟會、燈市、祭灶神等活動，萬民同慶，熱鬧非凡。

    在宮里，皇帝要在祖廟祭告，然后在奉天殿舉行大朝會。朝賀禮儀活動莊重，王公百官整肅，儀衛(wèi)威嚴氣派。皇帝大駕出乾清門，在威武的護衛(wèi)隊列中金輦升上三臺，經(jīng)過謹身殿、華蓋殿，最后御奉天殿，端坐在金鑾寶座上接受臣民的新年朝拜。外廷儀式結(jié)束后，皇帝回內(nèi)廷，接受皇后率領嬪妃行禮，皇子皇孫行禮。

    皇帝如此忙碌，皇后也閑不了，親王王妃、侯爺和伯爺?shù)葎踪F的夫人也都要攜自家女眷去朝拜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