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比起喪家之犬的處羅可汗，薩珊國才是西突厥的心腹大患。

    第117章 從波斯說到羅馬

    薩珊國在華國歷史中被稱為波斯國。公元651年， 即唐高宗永徽二年被阿拉伯帝國所滅。

    在初唐和盛唐時，無論是波斯國，還是后來被稱為大食國的阿拉伯帝國， 仿佛就只有擅長做買賣和能歌善舞的印象。

    因為華國史籍上， 將所有國家間的禮儀往來統(tǒng)稱為“朝貢貿(mào)易”。所以僅看字面意義， 好像波斯和大食也是個向大唐俯首稱臣的弱小屬國。

    其實波斯和大食在鼎盛時都是橫跨亞歐的大帝國，經(jīng)濟文化科技都十分繁榮。

    此時已經(jīng)進入君士坦丁堡為首府的東羅馬（拜占庭）帝國，雖衰退但還存在；波斯第二王朝薩珊帝國， 于隋末唐初極盛走向滅亡；后世稱霸歐亞大陸橋的阿拉伯帝國，從此時誕生。

    大唐這個“世界頂級大帝國”并非是孤獨的。

    僅僅在隋末唐初這短短的時間，波斯國差點滅亡東羅馬帝國， 阿拉伯帝國強勢崛起把波斯國滅了，東羅馬帝國也被打得只剩下一個名義上的大一統(tǒng)。

    從中亞到歐洲、北非， 三個帝國打成了一鍋粥。

    若不是有高原和沙漠的阻隔， 路途遙遠艱難，出兵不方便，以薩珊帝國和阿拉伯帝國的侵略性，他們絕不會成為熱情的波斯商人大食商人。

    這些事中原人是不知道的。

    以封建時代的交通狀況，哪怕到了明清的時候， 南方發(fā)生民亂，可能北京一年后才知曉。中原對西域的了解， 基本是絲綢之路通到哪，地圖就畫到哪。時效性就更別提了。

    如裴世矩編寫的能讓楊廣龍顏大悅的“詳細(xì)”西域地圖志，僅僅是在張掖的市集上通過和西域商人聊天搜集信息， 就知道這時人對世界了解的匱乏。

    現(xiàn)在吐蕃還式微。在大隋人眼中， 西突厥的敵人當(dāng)然就只是東突厥和大隋。他們游說突厥人， 只會從大隋和另一個突厥出發(fā)。

    東突厥與西域聯(lián)系不多。

    東突厥的北邊是荒無人煙的西伯利亞大雪原， 南邊是大隋，西邊是西突厥，東邊多走幾步就跳海，所以他們的視野很狹小，注意力只放在中原。

    但西突厥不一樣。

    西突厥的疆域基本在中西亞，最強盛的時候，西邊國土瀕臨里海。

    雖然他們向往華國中原的繁榮，也想重新把東突厥吞并，但他們與波斯帝國，以及后來的阿拉伯帝國也一直在爭奪領(lǐng)土。

    唐高宗時蘇定方俘獲賀魯可汗，西突厥可汗一脈傳承斷絕，“西突厥汗國”滅亡。但西突厥部落本身西遷，仍舊活躍在西亞和東歐的領(lǐng)土上。

    這就是后期西突厥殘部反復(fù)與唐朝拉扯，差點把唐朝財政拖垮的原因。

    在此時中原人腦海中，并沒有世界有多廣闊的概念。有些人甚至認(rèn)為地是有邊界的，除了大唐之外全是寸草不生的蠻荒之地。

    西突厥人被趕走，就應(yīng)該快滅亡了，怎么還能卷土重來，越打越多？

    即使古籍中有東羅馬，西域商人也帶來了波斯和大食的消息，但大部分大唐人親眼所見的西域就是黃沙戈壁。人很難能想象出自己沒見過的事物。

    所以當(dāng)李玄霸提起薩珊帝國時，射匱可汗感到的不是驚訝，而是驚悚。

    如果不是他老成持重，見多識廣，很快冷靜下來，他手中的酒杯都差點丟出去。

    李玄霸不僅提到了現(xiàn)在西突厥的心腹大患薩珊帝國，還提到了耶路撒冷之戰(zhàn)。

    耶路撒冷會在明年被薩珊帝國攻陷，也就是說，現(xiàn)在薩珊帝國的軍隊才剛剛推到耶路撒冷。

    射匱可汗一直關(guān)注著薩珊帝國和東羅馬帝國的戰(zhàn)爭。

    很顯然，薩珊帝國只要在東羅馬帝國戰(zhàn)爭中獲勝，下一個目標(biāo)肯定是調(diào)頭過來打西突厥。

    這個消息他才剛剛收到，大隋人是怎么得知的？

    他的人是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就快馬飛馳傳遞情報。大隋人就算也是第一時間得知消息，難道還能比自己的馬更快？

    射匱可汗對這個完全出乎預(yù)料的情況感到棘手。

    他的漢語、波斯語都很熟練，還搜集了兩國書籍閱讀。

    別看射匱可汗長得像個不識字的大老粗，他文化水平相當(dāng)不錯，讀過不少華國的兵書，知道華國人各種陰謀詭計層出不窮，比如什么“遠交近攻”玩得特別溜。

    之前西突厥不懼怕大隋人，是因為他們知道大隋對西突厥以西的世界情況兩眼一抹黑，就算挑撥離間也只會在東西突厥內(nèi)部弄。

    現(xiàn)在李玄霸提起“薩珊王朝”，言語之間對其好像還挺熟悉，射匱可汗就冒冷汗了。

    你這個陰險的大隋人，該不會想對薩珊王朝遠交，然后對西突厥近攻吧？！

    當(dāng)一個人掌握了超出常理的信息時，就會給對方形成巨大的心理恐怖壓力。

    一些信息，連西突厥貴族自己都不知道——西突厥仍舊是部落制，上層貴族掌握的信息和中下層貴族不對等，這是他們統(tǒng)治的基礎(chǔ)之一。

    所以射匱可汗趕緊借著李玄霸的殺雞儆猴，將宴會轉(zhuǎn)移到更私密的地方。

    他也顧不上在大隋人面前裝蠻夷了，精致的菜肴酒水?dāng)[上，他要和大隋使臣把酒言歡。

    射匱可汗只留下了幾個心腹作陪，李玄霸也只留下了周達、羅士信等四五個護衛(wèi)，其余護衛(wèi)在外面另擺了幾桌。

    射匱可汗為李玄霸斟酒，語氣神情和剛才完全不一樣：“李三郎居然了解薩珊帝國？我還以為大隋人都瞧不起這等偏遠小國?！?/br>
    李玄霸推阻道：“可汗，你也看出來了，我自幼病弱，喝不得酒。這次不能陪你盡興了?！?/br>
    射匱可汗笑道：“無事，我也老了，不能飲酒過多。來人，換成蜜水。你提起薩珊帝國，可喝過薩珊帝國特產(chǎn)的蜜水？”

    李玄霸道：“薩珊帝國特產(chǎn)的蜜水，應(yīng)該指石蜜吧？漢時西域就有進貢，實際上就是凝固的蔗糖而已。說起蔗糖，還是天竺那里的更美味?！?/br>
    石蜜就是蔗糖？不是一種神奇的蜜蜂在石頭上產(chǎn)的蜜嗎？射匱可汗疑惑，但沒有詢問。

    他見李玄霸言之鑿鑿，不敢暴露自己的信息短板。

    射匱可汗道：“天竺的石蜜我也嘗過，各有千秋。不過天竺比薩珊強盛，石蜜比薩珊的好也理所當(dāng)然?！?/br>
    李玄霸失笑：“天竺雖然輝煌過，但現(xiàn)在與薩珊比，可是太侮辱薩珊了?！?/br>
    李玄霸當(dāng)做沒發(fā)現(xiàn)射匱可汗的試探，對薩珊帝國的歷史侃侃而談。

    波斯在薩珊王朝之前的獨立王朝，叫做阿契美尼德王朝，與華國東周同一個時代。

    阿契美尼德王朝又被后世稱為波斯第一帝國，極盛時包含了如今西突厥的領(lǐng)土。

    波斯第一帝國想要吞并希臘，反被希臘馬其頓帝國所滅。馬其頓帝國又被羅馬帝國所滅，成為羅馬帝國的馬其頓行省。

    李玄霸品著蜜水，笑道：“馬其頓行省，在我國古籍中稱為蒙奇國?？珊箍隙ê芰私鉂h時絲綢之路。蒙奇就是漢時絲綢之路的起點。漢和帝時，蒙奇國王遣使內(nèi)附，被漢和帝賜予金印紫綬。哈哈哈哈，那都是五百年前的事了。”

    李玄霸嘆了口氣，笑容頗有些落寞：“看古籍時，才知道強漢強漢，究竟有多強盛。我想波斯人也是如此想。薩珊皇帝御駕南征北戰(zhàn)，大概就是想復(fù)興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時的興盛，就像是我們想要恢復(fù)漢時興盛一樣。”

    射匱可汗握著水杯，力道大得仿佛想要把水杯捏碎。

    他最討厭的就是大隋人和他談歷史。

    射匱可汗低頭喝了一口蜜水，忍了。

    李玄霸繼續(xù)侃侃而談，從歷史說到了現(xiàn)在，重點提起了薩珊帝國的軍隊。

    “薩珊帝國的貴族騎兵可不一般。他們頂尖的貴族也必須隨軍出征，不僅要配備自己和馬的全身甲，還要配齊劍、騎槍、弓，斧錘全套武器，這裝備真是華麗啊?！?/br>
    “我二哥也有一支具裝騎兵，穿戴的是皮甲和明光甲。聽聞薩珊帝國的將領(lǐng)配備的是鎖子甲。我已遣人去購買鎖子甲，不知道鎖子甲和我們的明光甲誰更勝一籌。”

    “薩珊帝國的建筑很有意思，半球形的穹頂與我們棱角分明的屋檐很是不同。不知道他們這樣的建筑形狀，是不是受了大漢的‘天圓地方’思想熏陶？”

    “他們絲織品雖然質(zhì)量不如我們大隋，但色彩絢麗，很是新奇，我很喜歡。他們的錢幣也很有意思，竟然是把皇帝半身像雕刻在上面。但我怎么看，那人形也過于抽象了些，不像個真人……”

    李玄霸從軍事談到建筑，從建筑談到藝術(shù)，又從薩珊的藝術(shù)發(fā)散到希臘和羅馬的藝術(shù)。

    射匱可汗時不時附和幾句，基本都能和李玄霸聊上。

    他越聊越心驚。

    如果李玄霸剛才拋出一個“薩珊帝國”的詞語，射匱可汗還能懷疑李玄霸是提前做了準(zhǔn)備，想要憑借不多的信息嚇唬他。

    現(xiàn)在李玄霸完全打開了談興，完全就只是閑聊的態(tài)度，讓射匱可汗明白，大隋真的了解薩珊，甚至可能比自己更了解。

    比如他就不知道波斯帝國在一千年前還有個比現(xiàn)在更繁榮的“第一帝國”，更不知道希臘人五百年前居然向大漢稱臣內(nèi)附。

    希臘離大漢也太遠了吧！自己的情報系統(tǒng)都沒有遠到希臘去，只是從波斯人口中聽到過希臘。

    射匱可汗屢次想要打斷李玄霸，讓李玄霸說正事。

    但李玄霸口中的西域風(fēng)情又太過有趣，聽得他都有些入迷。而且許多情報對他判斷現(xiàn)在局勢也很有幫助。射匱可汗便強忍著壓力，繼續(xù)聽李玄霸胡侃。

    李玄霸其實也很有壓力。

    他對隋唐同時代強大帝國的了解也是從史料中粗略翻看，能應(yīng)付營銷號的工作，給人一種“我很考據(jù)我知識很淵博”的錯覺就行。

    若要細(xì)究，李玄霸未接觸過這個時代真正的波斯帝國，很容易多說多錯。

    他本以為射匱可汗會很快喊停，結(jié)果射匱可汗一直在認(rèn)真傾聽，他都不知道該如何自然地結(jié)束這個對話了。

    不過李玄霸在觀察射匱可汗的表情時，發(fā)現(xiàn)射匱可汗對西方的了解也僅限于波斯帝國和東羅馬帝國，甚至對東羅馬帝國都只有一個大概印象，應(yīng)該沒有直接接觸過。

    若提到西歐，射匱可汗就是完全的茫然了。

    李玄霸吃了幾塊rou，歇息了一會兒，繼續(xù)道：“如突厥分裂成東西突厥一樣，曾經(jīng)與漢朝同樣強盛的羅馬分裂成東羅馬帝國。如今東羅馬帝國雖然衰落，還算是活著。西羅馬帝國卻在一百多年前就滅亡了，唉?！?/br>
    射匱可汗果然注意力被引到西羅馬帝國上：“那西羅馬帝國是如何滅亡的？”

    李玄霸道：“可汗應(yīng)該知道，羅馬帝國的各個行省都有很強的獨立性，相當(dāng)于獨立的小王國，與你西突厥統(tǒng)治下的小部落一樣。西羅馬衰弱后，那些小王國就罷黜了西羅馬皇帝。西歐就變成了散裝的小王國了。東羅馬帝國一直試圖收復(fù)原本西羅馬帝國的故土。他們也是兩面作戰(zhàn)?！?/br>
    射匱可汗道：“怪不得波斯帝國的戰(zhàn)線推進得這么快。李三郎，以你的了解，薩珊皇帝能贏嗎？”

    李玄霸道：“能。我預(yù)計他們明年就能攻克耶路撒冷。東羅馬帝國的皇帝腹背受敵，很難阻擋波斯帝國?！?/br>
    射匱可汗聽到李玄霸提起西羅馬帝國之后，就預(yù)料到了這個結(jié)局，不由嘆了口氣。

    李玄霸笑道：“可汗也不必嘆氣。羅馬皇帝會被西歐諸國背刺，波斯帝國的西面不是還有你嗎？你現(xiàn)在不出手，等波斯帝國與東羅馬帝國兩敗俱傷后，我不信你不出手。”

    射匱可汗干咳了一聲，本想掩飾，但聽李玄霸說了這么多，他好像掩飾也沒用，便直爽道：“我當(dāng)然會出手?！?/br>
    李玄霸道：“華國有句古話，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波斯帝國的身后有你虎視眈眈，你身后有東突厥虎視眈眈，東突厥身后有大隋虎視眈眈，真是套成環(huán)了?！?/br>
    射匱可汗把玩著已經(jīng)空了的水杯，道：“那大隋和西突厥呢？”

    李玄霸道：“東突厥滅亡前，中原和西突厥是永遠的盟友。至于那之后，中原王朝是一定會收回西域絲綢之路的管理權(quán)，復(fù)興大漢榮光的。那時候我們再好好做一次對手?！?/br>
    射匱可汗嘆息道：“李三郎，你這性格，大概就是中原人所說的豪杰了吧，把將來反目也說得如此坦蕩?！?/br>
    李玄霸笑道：“謝夸獎?！?/br>
    射匱可汗遺憾道：“可惜我估計活不到成為你的敵人的那一日?！?/br>
    李玄霸道：“那不是正好？我們可以更坦然地當(dāng)這個盟友。”

    射匱可汗對李玄霸眨了眨眼，就像是個頑皮的小老頭：“可我已經(jīng)得到情報，大隋已經(jīng)不安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