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張都不不好看的臉，相互盯了一會。短短的距離，呼吸太近，空氣摻雜著彼此的味道，人也跟著變得不太對勁。鄒良欣喜地追著這方寸間變得黏膩的情緒，后背的疼痛都在助興。

    宋迎春不敢看了，他躲開鄒良復(fù)雜的眼，退到一邊。

    “對不起，我不是沖你，我……”

    “沒事啊，我知道?！编u良打斷他，摘下手表，揉揉手腕。

    宋迎春撿起手表，大驚失色：“給你弄壞了，這表。”

    表盤上碎出一道裂痕，指針也不動了。

    鄒良無所謂：“戴好多年，本來就該壞的?！?/br>
    這安慰對宋迎春沒用，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對鄒良發(fā)脾氣，事實上，他甚至沒想清楚自己火氣應(yīng)該怪在誰身上。他把表放在手心，止不住懊惱：“都怪我。”

    “我……帶回家修修看？”

    “行啊?！编u良爽快地答應(yīng)。

    鄒良放下手，他是無意的，卻正好離宋迎春的手掌很近，兩個小指頭挨在一起。鄒良感受到宋迎春比他高一點的體溫。

    “你現(xiàn)在好點沒？”

    宋迎春被他問得一愣，反應(yīng)過來：“好那么一點吧。”

    他開始向鄒良講述醫(yī)院的事情，每個細(xì)節(jié)，每句話，都復(fù)述出來。鄒良聽完，問宋迎春。

    “你想過離開這里嗎？”

    宋迎春沒刻意想過，鄒良繼續(xù)說：“其實我跟玉玲子差不多，呆在這里都不舒服，就算考不好，以后我也不會留下?！?/br>
    宋迎春問：“外面就一定好？”

    “不一定，但是這里我呆膩了?！?/br>
    宋迎春對泉靈村的感情，比不上教科書里宣揚的對家鄉(xiāng)的熱愛之情，但是從不討厭。

    他告訴鄒良：“我也會出去的，但是我肯定會回來?！?/br>
    宋迎春起身準(zhǔn)備離開，鄒良手邊的熱源消失，空落落的涼快。

    他們一起回去。兩人的步伐聲中，多了裝在送迎春褲子口袋里，那塊壞掉的手表撞出來叮叮響動。

    宋迎春回家后，翻出一干梅花起子、螺絲刀等工具，坐在書桌上點亮臺燈。手表是銀白色的，表盤和表帶做工精良，掂在手里分量剛好，宋迎春平時沒注意看，但他能想出來鄒良帶著這塊表一定是很好看的。

    忙活一通后，宋迎春很泄氣，家里的拖拉機(jī)、摩托車壞了，自己研究一下都能修好?？墒鞘直磉@樣的精細(xì)玩意，一打開表盤，他就被里面小巧的零件搞得無從下手。

    宋迎春重新組裝好手表，放進(jìn)書桌的抽屜里。

    三天后，宋玉玲住院了。

    病床上，她一直在輸液，輸完一瓶換一瓶。來陪床的還是楊蘭芳和宋迎春，其他人還在農(nóng)忙，地里地活耽擱不了。

    病房里有幾個剛生完孩子的產(chǎn)婦，小孩咿咿呀呀哭得吵人。宋迎春剛想出去走走，護(hù)士端著針管和藥水過來了。

    “宋玉玲，打針了啊?！弊o(hù)士瞟了一眼宋迎春?！笆羌覍賳幔皇蔷突乇芤幌??！?/br>
    宋迎春退出去，病床被藍(lán)色簾子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

    護(hù)士剛走，宋迎春進(jìn)去，宋玉玲按著肚子上的棉球。

    “針……打在這里？”

    “嗯?！?/br>
    上午還好好的，午飯一過，宋玉玲有了反應(yīng)。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下，頭發(fā)黏膩膩地散在枕頭上。

    她像電視里難產(chǎn)的女人一樣，艱難地喘氣，手指一下下攥緊床單，指甲在床單上磨出沉悶刺耳的剮蹭聲。

    再抓，指甲就要裂了。宋迎春蹲在床邊，拉著宋玉玲的手：“玲子，你難受就喊出來，喊出來啊。”

    宋玉玲搖搖頭，呼吸被身體止不住的痙攣打亂，她猛然地捏住宋迎春的手，蜷縮起來。

    汗?jié)竦囊路N著肚皮，肚皮上一凸一凸，宋迎春不敢去想那里面是個掙扎的小孩，那像一條魚，要鉆出困住它的水面。

    楊蘭芳哭嚎起來：“我姑娘啊，媽知道你疼，你忍忍，過來就好了?！?/br>
    宋玉玲艱難地開口：“哥，你出去。”

    她又朝楊蘭芳喊：“媽，你讓哥出去……出去……”

    楊蘭芳推搡著宋迎春：“迎春吶，你出去等，你meimei不忍心你看?！?/br>
    宋迎春站在走廊上，聽見新生兒嫩生生的哭，聽見女人和男人說話，聽見護(hù)士小推車急匆匆的滾輪聲。

    宋玉玲還是沒有聲音。

    傍晚了，醫(yī)生來看了看，說開指還差點，再等等。宋迎春不肯回家，劉合歡索性也過來了。

    晚上十點，宋玉玲被推進(jìn)手術(shù)室，三個人在門外等。走廊墻上貼著醫(yī)院的宣傳畫，優(yōu)生優(yōu)育，先進(jìn)案例，無痛人流。彩色的畫報中，zigong是一個圓圓的圈，里面裝著一個不成型的小孩，小老鼠模樣。

    無痛兩個字加紅加粗，在白熾燈下顯得格外刺眼，宋迎春看不下去，低頭看地上的瓷磚。

    護(hù)士出來了，說宋玉玲沒了力氣，生不出來。楊蘭芳問那怎么辦，護(hù)士說夾出來，你們知曉一下。

    宋迎春很不安，他坐不住了跑去窗口透氣，窗外是黑色的天空，和縣城里一盞盞明亮的路燈。

    這里的夜太冰冷太陌生，讓他開始想念泉靈溪邊的夜晚。有干凈的水，和頭腦清醒的鄒良。

    護(hù)士走出手術(shù)室，喊：“宋玉玲家屬?！?/br>
    她手里端著一個長桶，桶上寫著：“病理性廢物。”桶里套著黃色塑料袋，邊口斑駁著些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