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棠……姑且還是這么稱呼“他”吧。

    尚棠還記得那是在7月10日，距離放暑假還有一天。

    原本是喜氣洋洋、緊張歡快的期末考結(jié)束的第二天，在這學生們舉班同慶，無心聽講，邊收拾東西邊抱怨著高二暑假就給放這么點兒假、簡直滅絕人性的這天，他被學校勸退了。

    因為打架。說起來，并不是單方面的，先是事出有因，再是正當防衛(wèi)，而且動手的也不止他一個，更何況那些人狗叫的也太難聽。

    但事實就是、只有他被勸退了。

    校方給出的理由包括缺勤遲到、屢教不改，頂撞老師、目無尊長，早戀、sao擾女同學，在校外進行違法活動，再加上這次嚴重打架斗毆事件，造成了嚴重社會影響，諸如此類，確定該生的品行有嚴重缺陷，予以勸退，開除學籍。

    天地良心，缺勤遲到他是認的，畢竟打工的地方可不管他是不是學生，該干活的時候一個電話就得去干，不干活就沒錢，沒錢就交不起房租水電、吃不起飯會餓死，他已經(jīng)是在盡量保持每周三天的上課頻率了，更何況班里那些少爺小姐們來的頻率難道就比他高嗎？不過就是那個班主任針對他罷了。

    從他上了這個所謂的精英班，了解過他的家庭背景后，班主任就有意無意排斥他，座位安排到角落、動輒大罵、當眾罰站、無視他的提問，時不時的叫他去辦公室，對他缺勤遲到大呼小叫的叫家長，因為總也聯(lián)系不上他那個跑路的媽，就在班里天天冷嘲熱諷，班主任都如此，精英班的學生們自然也不想跟他多交集，避之如蝎。

    尚棠才無所謂，他也不想跟這些人有什么瓜葛。他是嫖客的孩子，連爹是誰都不知道，加上媽也早跑了。這個家庭情況，誰聽都皺眉，從小到大，他一向都獨來獨往，自己也樂得清凈。他太忙，又忙著打工攢錢養(yǎng)活自己，又忙著聽課好準備考大學，哪有工夫管這些雞毛蒜皮。

    不過就是上課總時不時的聽到挖苦，覺得惡心，長此以往，就弄的他什么課也不太想聽了。

    于是尚棠就自己托人買習題冊，窩在桌子上自學。

    也是那個班主任太煩人了，明明都那么忍讓了，即使都這樣了，還是得寸進尺的一遍遍來給他找不痛快，所以尚棠就懟了他幾次，順道把他收禮的事也在班里捅出去了，班主任惱羞成怒，氣的在家躺了一個月，回來后逢人就說管不了他這個目無尊長的學生，自己好心勸他卻不聽勸，只能任他自生自滅了。

    尚棠嗤之以鼻，這也能算目無尊長？那種沒有師德的玩意兒算是尊長？以前遇見的老師大多旁觀冷漠，人之常情，他都欣然接受，偶爾會有伸出援手的老師，也是小時候了，都被他那個貪財爛賭的媽嚇走了。尚棠也會刻意回避那種偶爾的關(guān)懷，為的是不給別人添麻煩，不給自己留期待。

    他要自己一個人活下去。活下去，還要錢，他打工的臺球廳、歌舞廳、酒吧乃至于麻將館，確實有些是不怎么光明正大的地界，奈何收未成年打工，加上工資高，尚棠也就干了，總比真被房東逼著去賣好。

    至于早戀和調(diào)戲女同學完全就是找茬了，他哪有那閑工夫？！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是那些跟他打架的添油加醋。

    勸退無所謂，主要是開除學籍。

    開除學籍意味著他參加不了高考了。

    尚棠其實沒想過后果會這么嚴重的。如果他能想到，他也許就會在那個想不起名字的女混混突然向他表白時接受、而不是當眾拒絕駁了這位大小姐的面子，導致她惱羞成怒在學校帶一群人圍毆他?；蛘咴偻艘徊?，在那些家里條件不錯的混子少爺們罵他‘婊子養(yǎng)的’‘小白臉’‘出來賣的’‘沒人要的’時，他不該抄課桌凳子砸人的。

    再退一步，也不該對著臉掄。

    砸掉了門牙、打折了鼻梁、擦傷了眼角膜。

    賠錢其實已經(jīng)是他不能承受的最大痛苦了，沒想到，還能再更上一層。

    他一直以來堅持上學，逼著自己讀書考學，就只是為了能考個好大學，離開這個破地兒，畢業(yè)后再找個像樣的工作，徹底告別臟爛的過去，走向美好的人生。

    現(xiàn)在，7月10日，在這個即將迎來歡樂暑假的日子，迎著其他學生們快樂的歡呼，他設想的未來也隨著手中開除學籍的通知粉碎了個稀巴爛。

    這封勸退書在尚棠看來，就是對他這么多年來累死累活赤裸裸的嘲諷，笑他的努力一文不值，罵他就該爛在泥里。

    尚棠不甘心。他向來不甘心。他心氣高，哪受得了這個氣啊。

    可不甘心也沒法子，被開除學籍，基本上意味著他跟那些好大學無緣了。

    尚棠站在校門口思來想去，覺得活著也沒意思了，就想著死了算了。

    于是他拿著這封勸退書，斥巨資買了瓶安眠藥，又買了把水果刀，回到自己孤零零的出租屋，躺在床上吞完半瓶藥，又拿刀狠狠割了腕，睡死在了床上。

    結(jié)果不知道是安眠藥買到假的了還是藥效不夠，他還是頭痛欲裂的醒過來了。

    他再睜開眼時?？匆姷氖敲撀淞藥讐K的發(fā)黃的天花板，和因用時過久昏黃的燈壁上攏上一層焦黑電燈泡。

    他盯著那焦黑燈泡里金色的鎢絲，盯了足足有一刻鐘才坐起身。

    他環(huán)顧四周，單薄的單人床，狹窄破舊的房間，以及，床邊柜上那一把干涸了血跡的水果刀。

    他拿起那把水果刀端詳了好久。認出這是他自殺時用的那把刀。

    他又把視線轉(zhuǎn)移到自己的右腕上，因長期營養(yǎng)不良顯得極為消瘦的腕上，豎著有很多條長短不一的割口，已經(jīng)結(jié)痂。

    所以，連死也沒死成？

    他把手撐在床上，望著那柄水果刀，深深的吸了口氣。動作緩慢又堅定的把尖端對準了自己的脖子。

    關(guān)玉秀看到的就是這個時候的尚棠。

    她坐在不遠處的角落，沒出聲，默默看著尚棠走向死亡。

    其實她挺意外的。

    在關(guān)玉秀的記憶中，尚棠是一個，極為珍惜自己生命的人，尚棠一直都如此鮮活的掙扎著想活著，所以。

    關(guān)玉秀想象不到，尚棠也曾有過想死的時刻。

    “……”尚棠忽而“嘖”了聲，丟掉了刀子。

    “蠢死了?！?/br>
    關(guān)玉秀：“……”

    果然尚棠還是尚棠，求生欲還是那么強。

    說是尚棠，其實稍微有些的不同。

    此刻在關(guān)玉秀眼中，床上那人雙手抱臂，頭微微偏著。身材不算高大，甚至有些瘦削。身著簡單的白上衣和黑褲子，卻是從來沒見過的樣式。

    年齡比起青年來更接近于少年，留著半長不短的黑發(fā)，瞇著貓樣的琥珀色瞳仁，五官精致如玉雕，臉色陰郁，面孔與尚棠一模一樣。

    頭發(fā)變短……也更為瘦削。關(guān)玉秀知道，這應當就是“尚棠”原本的樣子。

    原本脫離了上一個幻境，自己已死，可卻又來到了這里。

    又一個幻境。

    ……這里，是“尚棠”的世界。

    是“尚棠”的過去。

    關(guān)玉秀決定冷眼旁觀這段記憶，她的確對尚棠的過去很好奇。無論現(xiàn)在的她在幻境外處于什么狀態(tài)，徹底死去，將死未死，茍延殘喘，都不影響這一點。

    因為，名為“尚棠”的這個疑問已經(jīng)困擾了關(guān)玉秀幾乎大半的時間。在那之前，在那之后，或許再也沒有能那么讓她不解的事了。

    至少在消失前，她想要能夠真正了解這位過去的朋友。

    “算了，還是先干活……你是誰？！”

    尚棠揉著欲裂的腦袋，視線瞥到角落一個蒼白的影子盯著他，頭皮瞬間炸了。

    純白的少女蹲坐在角落，銀發(fā)被昏黃的燈火染上暖色，那幽綠色的瞳孔映照著金黃的光點。她一身古式白色里衣，身影如同半透明狀，仿佛要融進這昏黃的房間中。

    “…鬼？”

    他感到有些窒息，哆嗦了好久才指著她說出話來。隨即反應過來立馬撿回刀，瞇起眼陰郁的打量著對方。

    “不對——你是人。”

    “裝神弄鬼的，還擅闖民宅，你誰？”尚棠深吸一口氣，握住刀，幾步?jīng)_過來拽住關(guān)玉秀的手腕試圖把她拉起來。

    關(guān)玉秀沒想到都這樣了，尚棠還能看見她，更沒想到看見她了，尚棠還沒想起來她是誰。

    “假發(fā)？美瞳？你是什么熱衷于扮裝的跟蹤狂變態(tài)嗎？啊，難道你?！?/br>
    尚棠皺著眉頭來回問她。

    “你是……”

    關(guān)玉秀開始仍由他拽來拽去，沉默不語，她不想?yún)⑴c進尚棠的過去，卻終究是被他這刨根問底的問法問的煩了。

    “尚棠?！彼H為無奈的出聲。

    尚棠頓了頓，表情變得有點怪。

    “你在叫誰??？”他歪著頭，“這里可沒有叫‘尚棠’的人?！?/br>
    “跟蹤錯人了吧你，那我送你回去，慢走不送。”

    尚棠皮笑rou不笑的推著她的身體，一路推出大門口，隨即‘碰’一聲關(guān)上了門。

    那女孩估計有些精神問題，聽說精神病殺人不犯法，還是快點把這災星請走。

    尚棠松了口氣，剛回頭，卻發(fā)現(xiàn)剛被他推出去的人又出現(xiàn)在了身后，驚的他一個踉蹌。

    關(guān)玉秀發(fā)覺，她根本無法離開，只要踏出這個房間就會在下個瞬間又回到這里。

    你怎么……”常年營養(yǎng)不良導致身體格外虛弱，這一下劇烈的活動都弄的尚棠眼前一黑。他喘著氣，把手伏在膝蓋上，努力把視線跟蒼白的少女持平，“你是什么鬼？”

    關(guān)玉秀無言的注視著他，良久，直到眼前的少年被盯得渾身別扭，如芒在背。

    “尚棠，你該醒了?！标P(guān)玉秀道。

    少年怔了怔，再次瞇起貓一般的眼睛。

    “你……”

    沒等他說出下句話，關(guān)玉秀便抽出他手里的刀，刺進了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