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年間，讀書7年，工作14年，簡單的數(shù)學題。遇見的人，有的像冷水，有的像熱湯，有的像酸豆角，有的像榨菜絲，有的像剁辣椒。還有一種特別的，像米粉消化之后的產(chǎn)物。

    在“喜歡”這個問題上，我立場堅定，“討厭”卻搖擺不定。我總說自己討厭一類人，但又說不清楚具體討厭誰。最糟糕的人給我一個笑臉，恩怨也會輕易地一筆勾銷。當然，我把別人加減乘除，別人眼中的我，怕也是各種材質(zhì)、形態(tài)都有。

    我在 s 市愛過，恨過，抑郁過，躁動過。傷人，受傷。我用力地活著，又膚淺地混著。走了，回來，再走，又死乞白賴地回來。我在這里買房子，一間不夠，攢錢買另一間。

    我對 s 市掏心挖肺，但本地人永遠不會視我為鄉(xiāng)親，便只好尋找下一處落腳所在。在內(nèi)陸這塊坑坑洼洼的丘陵表面，功力尚不能“形容月色”的我輕飄飄地伏著，等待早晚要來的劇烈風暴，把我徹底剝離……

    8 年前，我來到一家“特別的”單位工作——

    在我眼中，s 市很奇妙：這里的人能吃辣椒，卻人手一副好嗓子， 多高的音兒都能飆上去。這里的人脾氣暴躁，語言體系卻自帶笑點， 全民“策神”。s 市的奇妙，在這家單位達到頂點。外界也主要依靠它的傳播，把 f 省推上神壇。

    這里是年輕人“朝拜”的圣地，奶茶店和口味蝦店火爆網(wǎng)絡，連班車都有人追著合影。

    這樣的場景更是成為風景：通往綜藝節(jié)目演播廳的小路兩旁，一些長相神似、名字也普通的男孩兒照片，白天被鮮花簇擁，夜晚又被蠟燭圍住。拖著皮箱的女孩兒們，三五成群，嚼著盒飯，守靈一般虔誠地陪伴在左右。

    照片像韭菜，一茬又一茬，后人踩踏在前人的臉上、胸口，再把他狠狠地踢進垃圾堆。

    每次經(jīng)過，我都會刻意側(cè)身躲避，不甘心成為這場詭異儀式的被動參與者。也總有黃牛堵在路上，晃著手里花花綠綠的紙片，不斷遞來暗號：“有票嗎？”“有票嗎？”

    我殘忍地搖搖頭，偶爾沒好氣地回答“沒票！” 是真的！

    黃牛用做“誘餌”的綜藝節(jié)目入場券，就像乞丐故意放在瓷盆子里的金條，在這座著名的，一腳高一腳低的建筑物面前，張牙舞爪地譏笑著我的無能。

    這家單位偶爾賦予我的那些沒什么實際價值的優(yōu)越感，在我“沒票”這個現(xiàn)實下，顯得不值一提。

    門票方面我是窮鬼，簽名方面我也不富裕。

    我們這里盛產(chǎn)一種頂級明星，有的 8 年我也沒見過一次，怎么替你們?nèi)ヒ灻?？?/br>
    我在這里的“無能”，還有很多，再要我一一列舉，實屬落井下石。

    好在，我能接觸另外一些明星，他們名氣不小，卻不頂級。只聞其聲，難見其人。不是流量擔當，沒有眾星捧月。

    他們和我同吃、同喝、同勞動，走出直播間，隨隨便便就能大隱于市。

    這就是電臺主播。

    多少人催著我寫主播的故事，順便爆料這家神奇的單位不為人知的“黑幕”。

    什么黑幕啊，其實就是八卦！我了解你們，可你們真的想多了， 敏銳如我，能挖掘出的故事也比不上妙筆生花的娛樂記者，再加上我的“無能”……

    當然我承認，這里有男女關系亂來的，也有不是“男女”關系亂來的；有貪污往自己口袋里撈錢的，也有撈錢之后送人的；有勾心斗角踩著別人往上爬的，也有沒爬上去摔下來的。

    但我并不認為“這里”該因此感到羞恥，試問這些問題你們“那里”就沒有嗎？！

    這里的人，不見得就比你認識的人更妖魔鬼怪。我的情感立場也恰如我對它所在的城市——沒必要再刻意美化，也絕不能憑空惡意抹黑。

    本來，我曾在一頓友人相聚的宵夜現(xiàn)場，指著當年第一餐口味蝦尾起誓，絕不寫與自己的現(xiàn)實工作和生活有關的殺人故事。

    音猶在耳，但緊隨其后的兩個月，也就是那年夏天，卻發(fā)生一起離奇而又極其不可思議的兇殺案！逼迫我這位“見多識廣”的推理作家，不顧腰椎間盤突出，鏖戰(zhàn)數(shù)日，完成一部叫《七日》的中篇小說！ 這件案子，雖然只有一位死者，但受害者眾多！不少人因此改變

    命運，精神和身體受到摧殘，也包括我——徹底離開 s 市。再回想那個誓言，輕賤得就像當晚的飽嗝。

    現(xiàn)在想吃到一碗正宗的米粉可不容易。為了懲罰自己，我在今天的故事中，也將攜笨拙演技，以身犯險，并作為關鍵證人首次友情出演！

    不過現(xiàn)在，小寫的我又要退居幕后，把舞臺的閃亮，先留給大寫的主播們吧！

    第1章 day 0 前一天

    周一，多云

    1

    奇怪的味道，從睜開眼睛呼吸到第一口空氣開始。

    麟可翻身起床，用鼻子到處尋摸這種草席子和韭菜一起漚爛的氣味，不知不覺也把自己收拾妥當。

    父母的房門虛掩著，老爸的鼾聲響亮。家里的新成員——剛滿 8 個月的貓咪“小九九”從貓砂盆中跳出來，舔舔屁股，斜著眼睛打量一下主人，大搖大擺地從他的腳下繞開。

    一定有什么不對勁，麟可說不清，但他信任自己的直覺！

    經(jīng)過父母家樓下煙氣繚繞的無名粉店，瞧著油亮的木質(zhì)小桌旁或坐或站的街坊正聚精會神集體嗦粉的模樣，麟可忍不住咽了下口水。某國某地，簡稱 s 市，是 f 省的首府。在這里，米粉可不能說

    “吃”，那是外行話，要被笑話的！一個“嗦”，伸長脖子，下巴擱在碗邊，嘴巴半張半合，挑一筷子，吸一口，連湯帶水的畫面感就呼之欲出。

    麟可絕對不是沒錢買米粉，平日里的他也不至于對一碗路邊攤早餐這么饑渴。但今天情況特殊，他確實饞“這口兒”好幾天啦——

    9 天的海外旅行，“老干媽”在機場被沒收。今天凌晨 2點航班才抵達 s 市，到家里往床上一趴，再睜眼已經(jīng) 8 點半，嗦粉實在來不及。

    周一早上的例會是死也不能遲到的，如果遲到，比死還難受！ 麟可啃著一坨從轉(zhuǎn)機機場買的又在行李箱里壓扁的面包，假想著那個情景——

    一溜兒人坐得整整齊齊，你姍姍來遲，只能夾著包，佝僂著背， 臉上訕笑，硬著頭皮往里沖。

    掌握殺伐決斷大權的頻道總監(jiān)，端坐在高檔大氣的會議室正中， 拉著一張黑桃 q 似的臉，不知正琢磨什么國際大事，眼皮也不抬。她貌似沒看到你，也不會當場給你難堪，可誰能擔保，沒在心里狠狠記你一筆！

    秋后算賬的陰險，既讓人毫無防備，又讓人毛骨悚然。

    其余三十多號人物，拿各種眼神瞟你，估計 80% 屬于幸災樂禍。

    你自己找個座位縮進去，默默地在群里連發(fā) 5 個 200 元紅包。眾人一搶而空，卻沒一個謝你的，心里還默默笑你，“傻叉”。

    你說，你還能遲到嗎？！

    想到這兒，麟可扔下“面包餅兒”，恨不得把腳踩進油箱里。上月新買的“魚叉子”在二環(huán)路上左突右插，一路狂飆，終于扎進負一樓地下停車場的車位，從副駕駛座位上扯起雙肩包，掄到自己的背上， 三步并作兩步?jīng)_進一樓大廳，火速刷臉完畢，跑進 f省廣播電臺的辦公區(qū)。

    “麟可老師，您回來啦？”

    電梯里，梳空氣劉海兒涂猩紅色口紅的實習生小影兒主動打招呼。麟可勉強一笑算是回答，只盼著電梯能再快點兒。五樓一到，閃身進入會議室，已經(jīng)黑壓壓坐滿人?？偙O(jiān)剛好把大小適宜的臀部安放在真皮旋轉(zhuǎn)椅的正中，端起 tiffany 紙杯造型骨瓷杯，抿一口guntang的紅茶。

    墻面上的水曲柳實木掛鐘“叮咚”一聲報時—— 9 點整，非常完美！

    沒和任何人打招呼，徑直在固定的座位坐下，打開雙肩包掏出筆記本。突然，奇怪的味道又飄進鼻子，麟可偷偷在自己身上到處聞聞， 卻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

    經(jīng)過幾層凈化的空氣，從天花板撒下來。新風機嗡嗡低鳴，卻換不走整間會議室的香味——

    這些半只腳踏進娛樂圈的媒體人，怕是世上最喜歡香水的人種。在這個行當里，奇裝異服可以不穿，莫西干頭可以不梳，臉上稀薄的乳液或者厚重的粉底可以不涂，香水卻必須噴足，這樣才能自信滿滿地出門。

    按照順序，新聞部主任、首席編輯和骨干新聞主播輪流發(fā)言，無非是上周新聞采編亮點、本周選題和總臺下發(fā)的通知要求。

    新聞是獨立板塊，麟可屬于節(jié)目部，聽聽就行，不用往本子上記。趁這機會摸出手機，把朋友圈里的信息滑一遍。不過，他可不會在周一上午傻乎乎地發(fā)朋友圈或點贊，那是“四分之一千”才干的事兒。

    說到“四分之一千”，亞克力，戴著無框防藍光眼鏡的男主播正坐在麟可斜對面，假模假樣地記著筆記，也可能正自己和自己下著五子棋。不過，從總監(jiān)的角度看過去，那專注的側(cè)顏，肯定俊俏又美好。

    這小子，真陰！

    新聞部的人嘮嘮叨叨，一晃已過萬重山。抬頭看掛鐘，上午 10 點半，麟可擦擦眼淚和眼屎，默默咽下一個哈欠。

    總監(jiān)點評幾句，終于輪到節(jié)目部，一眾男女主播趕緊把手機暫時放下，背也迅速挺直。

    先發(fā)言的是頻道常務副總監(jiān)兼節(jié)目部主任，播音名為“岷江”的45 歲男人。

    這播音名就蠻有 20 世紀的年代感，作為資深的新聞主播，他最

    大的“功勛”就是曾經(jīng)擔任頻道“臺聲”，在 23 年前發(fā)出頻道的第一聲呼號。并且在那場震驚世人的洪水災害應急報道中，不顧個人安危勇救被困群眾，受到國家領袖的親切接見。

    這樣的功勞簿，足夠一位新聞男主播躺著享用一輩子。

    即便如此，岷江管節(jié)目部門還是有違和感，他太正氣凜然，新聞味兒太濃。好在此人不討嫌，沒有攻擊性，對下屬也客氣，能采納意見，是全臺有名的老好人。他跟女總監(jiān)搭檔多年，一個采編，一個播出，一位強勢，一位溫吞，貌似最聽的還是她的話。

    作為頻道領導，岷江后面還要講一輪，所以三言兩語就輪到“首席主播”麟可。麟可上周休年假，介紹一下本周節(jié)目選題，就輪到“骨干主播”亞克力。

    “我想，先提一個建議，小的?！?/br>
    亞克力放下畫滿五子棋的本子，露出早就準備好的笑容，好像此刻面對的是直播間的話筒和傾聽直播的萬千聽眾。教科書式的播音腔，雄渾又優(yōu)美的聲音，隨即灌滿這間會議室的每個細胞。

    麟可不由激靈靈打了個寒戰(zhàn)！

    各路神仙保佑，雖然自己也是用這種腔調(diào)主持節(jié)目，但在直播間以外的任何地方聽到有人用如此字正腔圓，帶著前后鼻音，頭腔共鳴， 不乏拿腔作調(diào)的方式說話，還是忍不住起雞皮疙瘩。

    “你說?！?/br>
    46 歲的女總監(jiān)抬起頭，眼睛卻先瞅瞅這孩子的頂頭上司，外號“婦女之友”和“護墊俠”的岷江。岷江波瀾不驚，位居電臺老牌帥哥榜首的那張臉，棱角柔和，好看到任何人都不由自主地把視線定格在他臉上。

    亞克力面對總監(jiān)和主任，滿懷柔情蜜意。麟可真怕他現(xiàn)在來一段配樂詩朗誦，好在此人尚有一絲良知，最終決定放過大家咽在肚子里的早餐。

    “我的這個建議是關于創(chuàng)意的?！眮喛肆磥硪獪蕚溲葜v，“創(chuàng)意，蘊含著巨大能量，是鼓勵我們冒險、探索新征程的原動力……”

    天呀，這又不是主持大型晚會，頻道周例會上講起這么“巨大的” 道理。麟可下意識地捂住嘴巴，好像這樣不合時宜、令人難為情的話是他說出來的一樣。

    正拿起杯子喝水的活動部主任冷不丁聽到這席表述，猛地咳嗽一聲，把水噴到新聞部的當家女花旦身上。

    女花旦回頭呵斥，男主任趕快賠笑作揖安撫，這小小的sao動打斷了想長篇大論的骨干主播。見大家的反應都怪怪的，亞克力也發(fā)覺不妥，立刻恢復正常人的語氣，繼續(xù)發(fā)言：

    眾所周知，s 市是創(chuàng)意之都。

    咱們 s 市同學在兩門學科上天賦異稟，膽敢冒班長首都 b 市之大不韙，擔任“娛樂”和“美食”課代表，這天賦就體現(xiàn)在娛樂和美食領域源源不斷的創(chuàng)意。

    作為“娛樂之都”和“美食之都”，甚至是“世界媒體藝術之都”，前來 s市“朝圣”的人源源不斷。這些人必游的景點中，又以咱們“羊欄山”最為著名。

    羊欄山原先確實是養(yǎng)羊的地界，本來鳥不拉屎，但誰叫這里盛產(chǎn)一種以熱帶水果命名的電視節(jié)目，金黃色的，別往那方面想，甜品里用得最多。當然，咱們羊欄山的廣播電臺也在全國同行中遙遙領先……

    愛心伴考、助學一幫一，都是“羊欄山”電臺率先發(fā)起！

    上周我代班主持晚高峰的《辣椒家族開心派》，這檔收聽率、廣告收入均位居全省第一的節(jié)目，單頻收聽指標也是全國第一名，是f省當之無愧的黃金節(jié)目。不過恕我直言，還是有點問題……

    說到這里，亞克力故意停頓，好像怕得罪誰的為難模樣。麟可聽到自己的節(jié)目被點名，立刻進入高度戰(zhàn)備狀態(tài)。

    “你直說吧，都是同事，沒關系?！迸偙O(jiān)的聲音聽不出一點感情。“好吧！”亞克力看上去糾結至極——

    《辣椒家族開心派》占據(jù)晚高峰黃金時段，開播多年，一男兩女搭檔，配合相當默契，廣告客戶也買賬，優(yōu)點我不贅述。但缺點就是， 老化和僵化！

    我的建議是，在傳統(tǒng)媒體不斷受到新媒體沖擊的今天，要重新定義廣播、聽眾和主持人之間的關系。得年輕者得天下，應該更多考慮年輕受眾的需求。這里應該是前線，是年輕人的戰(zhàn)場。

    再說，現(xiàn)在外來游客越來越多，我們有義務也有責任，把本土節(jié)目打造成一張閃亮的城市名片，絕對不能再浪費時間自說自話，自嗨， 尬聊。

    要把我們的電波頻率打造成有奇遇，有浪漫，有夢想，有精彩， 也有愛與主旋律的舞臺。

    我們應該開通視頻直播，增加聽眾和主持人的實時互動，鼓勵聽眾主動分享，多推薦本地好吃好玩的餐廳，打造定制化收聽體驗……

    老化！僵化？

    麟可的臉漲得通紅，這可是到這個頻道 9 年以來，聽到過對自己主持的節(jié)目最直接、最惡毒的攻擊！

    作為與時尚最為貼近的媒體人，老化就意味著，你該被淘汰，你該滾蛋，把位置讓出來給后來者！

    僵化，就代表你整個人的創(chuàng)新和創(chuàng)意死絕了，你的腦袋跟塊磚頭沒區(qū)別，你的rou體跟塊臘rou沒區(qū)別，你不收拾走人，天理難容！ 還有，自嗨！尬聊？

    想想這畫面吧，自己領著兩個女的，三個人“傻叉”一樣說著冷笑話，自己樂得前仰后合，聽眾聽得脊梁骨直冒冷汗。

    我勒個去，這小子也太能損人了吧！

    后面的話麟可已經(jīng)完全聽不進去，臉還能盡量控制，但雙手顫抖著，就要憤然站起來，從正面給亞克力倆大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