罡風(fēng)吹過白鹿崖，卷云低得似乎抬手就能夠到。

    倪霽不自覺盯住了謝天影。這時的她已經(jīng)和外面的她沒什么兩樣了，眼角生出細(xì)細(xì)的紋路，那些年輕時的昂揚笑意似乎已經(jīng)完全被屬于家主的不怒自威所取代。但在白鹿崖上，那些被繁重瑣事掩蓋的風(fēng)采偶爾會顯露出來一些。

    謝棠一去四載，只在第一年年末時回了一趟謝家，倒是她，一直就這么在杏花洲呆了下去。

    “什么‘風(fēng)光奇異’！”謝天影咕囔了一句，似乎頗為頭疼，半晌方嘆了口氣，嫌棄地擺了擺手，“算了，想去便去罷，我左右也攔不住你?！?/br>
    “只是，去青州可要當(dāng)心些，別被那些個臟東西扒拉了，趙閣主現(xiàn)下正在云州，一時半刻可趕不過去?！?/br>
    倪霽笑彎了眼，顯得十分乖巧溫良，“多謝謝姨?！?/br>
    謝天影沒好氣地拍了她一下，笑罵道：“謝什么謝！”

    她看著倪霽漸漸走出白鹿崖，飄搖的雪衣和背后的云色合二為一，忽地遙遙喊道：“對了，你當(dāng)真不打算換見月？”

    “不換！”

    二十歲，她呆膩了中陸城，決定跟著謝家歷練的隊伍去青州。青州確實風(fēng)光奇異，兩年歷練，她結(jié)識了長孫佑，看過了廣袤的冰原，度過了漫漫長夜，練就了一手殺人的劍術(shù)，也讓自己沾染了一身煞氣。

    待到她隨著謝家第二撥的歷練隊伍回杏花洲時，方圓幾乎要認(rèn)不出來她了。

    倪霽看著自己渾身煞氣的模樣，恍如隔世。

    那時候，她雖然努力收斂，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神魂有缺的緣故，成效甚少。謝家門風(fēng)開放，那些弟子又是她從小相處慣的，自然是不在意，但出了杏花洲，修士們幾乎都對她敬而遠(yuǎn)之。

    “小、小云兒？”

    她應(yīng)了一聲，見月入鞘，臉上帶著笑意，但周身冰冷的劍氣并未減輕分毫。

    “欸，幸虧天影這段時間不在杏花洲，你這模樣讓她看見了她怕是炸了，”方圓搖搖頭，“最近可好生歇息，調(diào)養(yǎng)調(diào)養(yǎng)?！?/br>
    “誰說我不在了？”

    “謝姨……”

    “天影，你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某人終于回來了，我自然該快些，”謝天影打量了她幾番，笑道，“你這模樣看起來倒是唬人?！?/br>
    “說說吧，你在青州都交了些什么朋友？”

    ……

    謝姨自然都是知道的。她在青州時就時常覺得自己身后有條尾巴，甩了幾次后就聽之任之了。

    倪霽看著另一個自己和謝姨有說有笑的模樣，忽然心悸。

    再不會有了。

    四方明境之外，謝天影已經(jīng)重歸天地，只有在那些紙墨上才能窺見她的一星半點。

    那會是干癟、枯燥、有形無神的她。她幾乎都能想象到世人會如何評說她——杏花洲謝家第三百八十任家主，血衣佛謝天影，瀟湘四杰之一，于第三歷859年身祭四方明境，鎮(zhèn)壓生生血河，大義高哉……

    那些零零碎碎的往事終究變成了只有她記得的東西。

    劇烈的悲傷驟然吞噬了她。

    海潮般生生不息的哀慟一浪接著一浪地翻涌過來，她好像成了疾風(fēng)驟雨里的一葉小舟，帆毀舵壞，時時刻刻就會陷入萬劫不復(fù)的地步。

    她不自覺向著謝天影那里走進(jìn)了一步。

    垂下的手已經(jīng)抬起，柔和的春光徑直穿透了她的衣袖，照到了彼時的謝天影和倪霽身上。見云閣外風(fēng)和日麗，似乎時光會一直這么走下去。

    “小云！”聞世芳厲聲喝道。

    聲音像水波一般蕩開，卻在半途被什么無形的東西擋住了，無數(shù)靈紋在剎那間閃現(xiàn)。

    四方明境是上古遺寶，傳聞中甚至誅殺過半仙，盡管已經(jīng)時過境遷，但仍是不容小覷。聞世芳召出歸去來燈，昏黃的光一閃而過，耳邊有清脆的裂鏡聲響起，但更重的壓力隨之而來。

    她抬起手，不出意外地看見手臂上陡然攀上熟悉的裂紋，臉色更難看了幾分。

    倪霽走向謝天影的腳步一頓，眼前似乎暗了一下，耳畔似乎有什么人在喊她，又似乎只是一縷擦過的風(fēng)。

    謝家背靠南山，山風(fēng)清冽，見云閣還在高處，有風(fēng)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她近乎無知無覺地走過去，伸手拉住了謝天影繡著銀鳳凰的衣角。

    “謝姨……”恍惚間，她和曾經(jīng)的自己合二為一，謝天影轉(zhuǎn)過頭來含笑看著她，“怎么啦？怎么這么難過？”

    “……我來遲了?！?/br>
    若是我來得早一些，是不是就不會有如今的結(jié)局了？

    謝天影笑著看她，抬手揉了揉她的腦袋，“你來早了。再來晚一些，就不會到這里來的。這里太危險了?！?/br>
    倪霽怔怔地看著謝天影，已經(jīng)分不清幻境和現(xiàn)實。

    “謝老大——”一道吊兒郎當(dāng)?shù)穆曇糇陨砗箜懫稹?/br>
    倪霽回身望去，殺意驟起。

    蔣瑛！

    剎那間，天心劍已經(jīng)握在手中，劍氣如虹，直指那個懶懶散散站著、拎著面具的黑衣人。

    蔣瑛也不躲，抬手豎起了面具，劍氣擊打在似木非木的面具上，發(fā)出一聲脆響。

    “云收雨散，天光見明，是個好名字，”她嘻嘻哈哈念了一聲，隨手將生出裂紋的面具一扔，身形已經(jīng)閃到了十丈開外，“喝酒嗎？是千春水哦?！?/br>
    倪霽怒意更盛，眼底血色滔天，識海翻江倒海，似乎要被什么東西生生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