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聞世芳提著長生劍佇立了一會兒,什么也沒說。 她的手極冷,又帶著不常見的滑膩汗意。 身在劍內(nèi)的倪霽幾乎覺得長生劍要脫手了,但劍靈很是耐心。 另一邊,倪涯只是靜靜地笑著看她,沒有半分催促。 忽地,聞世芳動了。她分明還在這一方杏林之中,她就在這里,活的,溫?zé)岬?,呼吸著的,可她又好像不在?/br> 劍靈極是安靜,長生劍上好似什么都沒有,沒有靈力,也沒有劍意。 第一招是云出岫。倪霽忽然覺得自己很輕,輕到可以散如流云,飄散于山崖之上;又覺得自己很重,重到快要墜落下來,化作漫天雨滴。 她并沒有沉醉其中,而是有些奇怪的頭疼和恐懼,雖然身在劍中,卻好似游離在三者之外。 她無所依存,像是一只斷了弦的風(fēng)箏,只待雷雨落下,才能歸于塵土。 年輕的劍客突然意識到,這是聞世芳的溪山劍法,是沒有秋水、落霞做輔的溪山劍法。 這是她后世所授的,沿著倪涯思路修繕,卻不經(jīng)意間摻入了她自身天道感悟的溪山劍法。 長生劍從第一招到最后一招,沒有風(fēng)起云涌,只是原先似有還無的一抹道韻越來越明顯,直到最后一招,完全收束。 一聲遙遠(yuǎn)的碎裂聲響起。 眼前景色再一次碎裂又重組,茫茫杏林驟然遠(yuǎn)去,隨之消逝的還有那抹高遠(yuǎn)的天空。 一股無名的吸力傳來,倪霽被整個一扯,驟然一重,整個人跌落下去,卻被一只手拉住,落入一個熟悉又陌生的懷抱。 眼前晨光未晞,薄霧彌漫,龐大的樹型暗影還在前方。 出幻境了。倪霽心里一松。 下一刻,眼前微微一暗,一盞散著昏黃燭光的燈籠卻兀自浮了起來, 是歸去來燈。 倪霽心猛得一跳,某種最不可能的設(shè)想近在眼前。 昏黃的火光一點(diǎn)點(diǎn)亮起,曙色未明的天穹似乎更暗了一些,奇異的滯重感層層籠罩下來,遠(yuǎn)處的青松像是一大塊凝固的墨色。 與此同時,燈紙上也飛快顯現(xiàn)出某些字來,并在出現(xiàn)的一剎那便飛舞起來,遙遙和著那憑空出現(xiàn)、仿佛來自遠(yuǎn)古的音節(jié)。 倪霽認(rèn)不出寫了什么,只覺得草草一眼便是神魂劇痛,她閉了眼,忍不住攥緊了手里柔若無物的衣袍。 那像是一片云。她無來由地想。 長夜中,高崖峭壁沉默屹立,三洲里慣常見到的流光一道也沒有,這是一片暗沉沉的山脈,一如聞世芳在不見峰下所見的那般。 她等這一天已經(jīng)很久了。 倪涯本就不該在鎮(zhèn)魂塔里消磨殆盡。 聞世芳盯著那盞無風(fēng)自動的燈籠,種種情緒翻涌而上,幾乎將她淹沒。 但是,她也沒想到,那人的殘魂居然如此堅韌——幻境中的倪涯分明不全是由她的記憶構(gòu)建而成的! 手上傳來異樣的痛感,聞世芳低頭看去,還未想明白,已然抬手,放下清光一點(diǎn)。 倪霽睜眼的那一刻,昏黃的燭光和錯雜的音節(jié)俱滅,天地一靜,一道熟悉的氣息自燈中彌散開來,凝實(shí)成一個本不該出現(xiàn)在此的人。 眼前之人手提長劍,目若寒星,金線白袍,周身是消散不去的凜然劍意。 是她姨母。 果真。那不單單是她師叔的幻境,同時進(jìn)入幻境的還有倪涯和她身上那一縷長生劍意!若不然,她怎么會在長生劍中,而不是隨便什么東西上,又怎么能感受到如此圓滿,近乎無暇的劍意! 倪涯長長伸了個懶腰,飄過來,懶散地斜倚在仍然懸空的燈上,眼神肆無忌憚地掃了掃兩人,又盯著倪霽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感嘆道:“小云兒,你怎么長得如此之高了!” 她語調(diào)十分驚奇,如此二字念得尤其重,好似她如今長成了個八丈巨人的模樣。 “修為倒是還不錯,就是看著一臉呆樣?!辈淮哽V有所反應(yīng),倪涯又瞇著眼睛,瞅了眼她的小侄女,然后滿意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挑刺似的跟了一句: “記得下次別這么看人了,真的看著不聰明!” 倪涯隨即轉(zhuǎn)向聞世芳,嬉皮笑臉的模樣收了些,卻仍是神采奕奕。 “懷夢,一別經(jīng)年,可還安好?” 聞世芳只是愣愣地盯著她。 故人重逢,本該是歡喜的,但那單薄如紙的身形卻只讓重逢變成了掌中捧水般的徒勞之舉。 聞世芳陡然想起了初見。 彼時,年輕的劍客鮮衣怒馬自長街而過,本該是如疾風(fēng)一般掠過,最后噠噠的馬蹄聲卻遠(yuǎn)遠(yuǎn)近近響了半天,矜傲和謙虛在她身上混成了一種令人一見難忘的氣質(zhì)。 那些在她閉關(guān)期間匆匆流過的時光仿佛驟然被凝固,甚至被突兀地拉回到了某個遙遠(yuǎn)的過去,那些似乎會在漫長歲月中一點(diǎn)點(diǎn)遺落的記憶再度染上了鮮活的色彩。 倪涯一點(diǎn)都沒變。 她也確實(shí)不應(yīng)該變。 “你也知道是經(jīng)年了啊?!?/br> 聞世芳淡淡開口,唇角泄出一抹隱約的笑意。 “壺中日月長*……”倪涯搖搖頭,自嘲似的笑了一聲,復(fù)而眼珠子又黏在了聞世芳身上,神情難得有些落寞。 她嘴唇開開合合,許久才神情一振,碎碎念地問道: “小云兒都長這么大了,怕也過去了好多年,大姐的孩子都能滿天下跑了吧?阿萍的十二閣是不是做得越發(fā)大了?我爹也不知道死沒死,我娘……算了,師傅應(yīng)該還是逍遙自在吧,紅前輩最后偷到師傅鱗片了么?小云兒有意中人了嗎,有了的話,什么時候辦大典啊,若是沒有,也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