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0章
人若是一心求死,便是早已做好了赴死的準(zhǔn)備,一遍遍在心中描畫死亡的美好。當(dāng)子夜亮如白晝,死亡便能同新生一樣絢爛。既然都已經(jīng)平淡了,仇也報了毒也服了,何必要讓自己經(jīng)歷了一次隕滅之后,卻不能長眠不醒,還要在人世踽踽獨(dú)行呢? 她最后去了一次東樂街——那是這么多年來,唯一可以讓她偷得半日慰藉,隨性做自己的地方。 出閣前,足不出戶是高門貴女的一項美德,入中都這么多年,夏之秋出門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平日出府也需得冪籬遮面,很多時候,她只能在府里撐著臉仰看頭頂那片四四方方的藍(lán)天。而其間唯二不會被人詬病的出府緣由,一是去寺廟祈福,另一個便是向貧苦之地布施。 那是年少時期她所能企及的最自由之處。 多年以來,她親眼看著這里的小娃娃長成孩童,看著家徒四壁的窮人有了可以糊口的手藝,看著學(xué)堂和學(xué)子愈來愈多,看著貧瘠的土地上開出希冀的花來。 只是朝廷的弊病一日不除,就還會有逃難的人在這里扎根。 如今老師成了皇帝,終有一天可以改善這種局面,她的最后一樁心愿也算是了了。 走在東樂街的街頭,過往的種種回憶涌入眼前,夏之秋想起了那些日漸遙遠(yuǎn)的從前。她是個極其念舊的人,一個人守著那些回不去的回憶好好活著,她做不到。 死才是她最好的解脫。 遙見不遠(yuǎn)處人頭攢動,伴著陣陣熱粥的香氣,夏之秋知道這片疾苦的大地等來了新的守護(hù)神,有人延續(xù)著她從前的所作所為,重新給予人們希望。 然而就在她了卻所有牽掛,停下腳步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去的時候,一個不經(jīng)意的眼神擦過,卻讓她的身子忽然僵住—— 她好像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 [1]出自唐代李白《上安州裴長史書》 第231章 茶煙鬢絲 ========================== 夏之秋猛然回頭——她看見那一疊一疊的人潮之后,那個正在施粥的女子,粗繒大布,頭巾束發(fā)。熱粥的水汽撲落在女子臉上,寒意森森的冬日里,她不知疲累,一碗一碗地盛著粥,再一碗一碗遞出去,額頭已然沁了一層薄汗。 是燈青。 夏之秋的眼里蓄滿了淚,她甚至說不出話來,怔怔地、緩步向那個熟悉的身影走去,以期可以看得清楚些,再清楚些。 是她,是她。熟悉入骨的人,原來只需要憑借一抹眉目,便可以將她于人海之中一眼認(rèn)出。 “姑娘仁心……” 眼淚在地上砸成了一朵柔弱的花,夏之秋在重重人潮前停駐下腳步,熟悉的身影即在眼前,她的言語哽咽而破碎。 “山高路遠(yuǎn),風(fēng)塵仆仆……我跋涉已久,途徑寶地,可否舍我半碗清粥……” 聞聲,正低頭盛粥的燈青心忽然一顫——那熟悉的聲音,她永遠(yuǎn)也不會忘記。 她抬起頭,目光里氤氳著震驚,微張著口,卻說不出話來,見到夏之秋的那一刻眼圈立時紅了起來。她笑著,哭著,向故人迎面奔來,在這個深寒冷寂的季節(jié),帶著無盡的相思與懷念。 夏之秋張開懷抱,與她緊緊相擁在一起。從燈青半大時來到自己身邊的那一刻起,她們從未分別過這么久。她曾以為她永遠(yuǎn)離開了自己,以為從此陰陽兩隔再不可見。功德累世,上蒼慈悲,救了燈青,也救下了自己。 深陷泥沼的人,甘于沉淪的人,有了可以呼吸的理由。 “太好了……太好了,你還活著……”夏之秋抽泣著,緊緊抱著燈青不肯松手,她太害怕這是一場轉(zhuǎn)瞬即逝的夢,夢醒之后,一切又會重新回到她害怕的樣子。 燈青或許也有話想要同她說,可她說不出話,只能咿咿呀呀地發(fā)出一些模糊不清的聲音,夏之秋聽不出來,也不知道她身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當(dāng)日那支銳利的簪子扎破了她的喉管,鮮血噴涌而出,能夠保下性命已是萬幸,不敢再奢求其他。 “不必說話了,免得傷口裂開?!睙羟嗟念i間纏著白麻布,夏之秋握緊她的手,“你寫下來,不急,我哪兒也不去,我陪著你?!?/br> 燈青擦去眼淚點(diǎn)點(diǎn)頭,她捂著隱隱作痛的傷口,以地為紙,以枯枝作筆,一筆一劃地將近日來的經(jīng)歷告知于夏之秋。 原來,那日白道一擊看似兇險,卻因為傷口偏差而存了一線生機(jī)。燈青失血過甚,昏了過去,醒來時已經(jīng)躺在了一個陌生的農(nóng)戶家,傷口被悉心醫(yī)治過,只是永遠(yuǎn)失去了開口說話的能力。 是白道救了她。 他靜立于棺材旁,猶如索命的厲鬼,卻又是救命的神靈。雖然他仍然什么也不記得,面色依舊冷淡如冰,卻沒有聽從楚藏斬草除根的命令。 他記得,夏之秋曾說過,他們是彼此最好的朋友,不止一次。 朋友——這于記憶匱乏的白道來說,是個無比貧乏的詞。他從沒擁有過朋友,那究竟是怎樣一種滋味? 他擁有過的東西,唯有使命和殺戮。 但他愿意相信夏之秋沒有騙他,當(dāng)看到棺槨中那個陌生女子的面容時,胸膛里涌現(xiàn)出一股隱隱約約的異樣感,像是被什么蟲子咬了一口,心口發(fā)麻,沉默地疼著。 他不由地將手覆在胸口,那里與旁人都不一樣,平靜,冷漠,從未有過熾熱的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