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人在局中,故而不論進退,都是險境。 夏之秋紅著眼,淚水漣漣:“爹,你若是真心實意想做這件事便去做,不必顧念其他……娘親若是在世,也一定會與你站在一處的。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女兒比不得娘親,也但求不成為你的負累……我不愿意看到因為我,你不能再是你自己了……” 這樣義無反顧的感覺,從前娘親是懂的,后來夏之秋也明白了,現(xiàn)如今,父親也要面對了。只不過各人有各人的心之所向,夏氏一門,終其一生都在為了這樣的心之所向作爭斗。 一卷陳情辭,洋洋灑灑寫了三千余字,落字無悔。字字是生機,也是殺意。 長夜孤燈,燈青托著腮坐守在門外,夏崢筆走龍蛇,夏之秋則默默地靜坐一旁替其研墨。月光透過窗欞,投落在潔白的長卷上,那長卷蜷曲蜿蜒著,其間的墨色筆劃被月華照拂,比其背后的白紙更為光明。 -------------------- 第135章 壯志難酬 ========================== 當十二尺長卷在大殿之上徐徐展開時,在朝人心俱是為之一顫! 卷軸橫跨兩庭,似是以江山為紙萬里潑墨,其間黑白縱橫,舉重若輕??v然提筆之人為一介武夫,墨寶比不得文官榮寵,卻也無可否認這確是一幅好字,抑揚頓挫,骨架中正,運筆流暢,筆走龍蛇。 泱泱三千余字,寫盡作戰(zhàn)之利求和之弊,寫盡歷朝萬代里戰(zhàn)和搖擺中的綏靖之害,寫盡一介匹夫的精忠報國之情,寫盡牢圈之下伏櫪老驥的千里之志,足以讓人看破其間洶涌澎湃的萬語千言,和滄海橫流的英雄魄力。 ——然而敗仗終究是敗仗,無論是文官的筆還是武將的刀,都催不動一個君王的心。 “今歲若不舉兵,當納節(jié)請閑[1]……”皇帝雷霆震怒,沖下殿將那長卷對半撕開,“怎么,居然還敢拿官職來威脅朕,是量朕不敢革你的職嗎!” “臣不敢?!毕膷樄虻夭黄?,“陛下,老臣于沙場奔走半生,與南疆之軍也交過手,深諳其兵法戰(zhàn)術(shù)。雖不敢言此戰(zhàn)必勝,可若是陛下愿予臣一萬精兵,臣就是拼盡這條老命,也定能給陛下掙來七分勝算。” “呵!七分勝算就敢開口要一萬精兵,夏將軍可知我朝兵力所剩幾何?”群臣之中不知何處傳來言語嘲諷,“將軍,今時不同往日,南疆不是從前的南疆,你也不是往日的常勝將軍了。南疆變了!你也老了!此次蠻夷五萬大軍,碾死你手里的一萬兵卒易如反掌!你要送死沒人看你,可那些將士的命便不是命了嗎!” 夏崢不理會這嘲諷,懷著所有的希望看向皇帝:“陛下,老臣是一介莽夫,未及弱冠便能引弓三百斤,腰弩八石,后來因為夫人的緣故入武試成將士,方才知曉自己此生之志,那便是上場廝殺,鎮(zhèn)國安邦收復失地?!?/br> “老臣生平第一戰(zhàn)便是平反虔州叛亂,彼時敵眾我寡,更非蠻夷之兵,戰(zhàn)術(shù)陣法精妙非常,臣攜人數(shù)不及敵方三成的將士尚且大捷凱旋。那時沒有閱歷,朝中也如今日一般反語居多,可是陛下……我們勝了……勝了的啊……這些年來臣雖然沒能馳騁疆場,卻一直未敢懈怠,日日cao練,夜夜閱覽兵書,只盼陛下需要臣時,老臣還能堪用……” “陛下,不可!”宋坤乾打斷他的話,徑直走上前,“懷柔之策固然有損,但行軍打仗就不勞民傷財嗎?勝固欣然,糧餉同樣不在少數(shù),可若是敗了,只會激怒南疆,屆時再想說和,便要任蠻夷拿捏了!” “宋坤乾,你糊涂!” 分道揚鑣多年,這是夏崢第一次喚他,還是厲聲喊的全名,驚得他后背一顫,卻始終沒有回頭看夏崢一眼。 “夏崢,才七成的把握你就如此咄咄逼人,”宋坤乾背對著他,“你是要讓萬戶人家,讓整個天下做你的賭注嗎!” “陛下——”在此關(guān)頭,薛云照從朝臣中走了出來,鄭重其事地跪在了夏崢背后,天子面前,俯身叩拜。 “臣以為夏將軍所言有理。南疆時局不穩(wěn),縱然是求了和,也注定是鏡花水月,一旦兵亂又起,我們是戰(zhàn)是和?若是東夷、西土和北地見此眼紅,人人都要來分一杯羹,屆時又該如何應(yīng)對?臣雖然是一介文官,卻也習過騎射,讀過兵書,少年時隨已故云麾將軍見過沙場險惡,故而臣以為,此事夏將軍的考量更為穩(wěn)妥,還請陛下三思。” 薛尚書默默看著叩頭及地的兒子,目光里亦是不足為外人道的贊許,可是轉(zhuǎn)過頭來,這種事他自己并不會去做。由那扇被撕毀的長卷,便知一切早已成了定局——樹雖大根卻朽爛,王朝和主君,總有一個要換,才能挽救大廈將傾。 他凝目淡淡地望著那傾倒在地上而無人問津的長卷,“天日昭昭”四個大字顯得格外孤苦刺目。 這么多話,皇帝一時聽得頭暈眼花,揮揮袖將目光落在楚藏身上:“國師怎么不說話?” 楚藏眉心微動,抬步走了出來,向圣人躬身作禮:“陛下,臣信宋將軍?!?/br> “好!”皇帝大手一揮,“國師辦事一向穩(wěn)妥,既如此便交由你去辦。此事就此結(jié)束,不必再議,退朝!” 話音墜地,夏崢形容枯槁,緩緩叩首匍匐,卻再未起身。 良久,他雙肩顫抖,在昔日同僚面前,在大殿之中,在自己親手所書的長卷之前,在那身一絲不茍的官服之下,有人隱約聞見了若有若無的啜泣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