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讓人不堪信,容悅作出受寵若驚的模樣,連忙應道:“小人惶恐!大人乃天子朝臣,高門顯貴,我們這種平頭百姓,唯恐臟了大人襟袖,怎敢勞大人掛心!” 周子音抬了抬眼皮,沉聲道:“不要?” 平淡的語氣像是從咽喉深處泛出來的泥水,個中究竟有幾分份量,讓人捉摸不透,跟了他五年的七常倒能隱隱約約猜出些。尹文當即斂著眉頭,作申斥狀一拍桌子:“不識好歹!我們大人一言九鼎,既然發(fā)了話便不是要為難你們,這天上掉下來的恩賜若是不接著,以后怕是腸子都要悔青了!” 容悅也很配合地眼前一亮,當即便行禮跪謝:“小人眼拙小人眼拙!習水街七彎巷江家五口叩謝大人恩情!” 周子音點著頭,似乎很享受這朝圣似的夸贊——江姓,在泱泱百姓的中都里,倒是個沒多少人的小姓。 “這姓氏少見……”他瞑目喃喃著,“從前倒有個姓江的簪纓世家,后來一把火燒沒干凈了,中都里的江氏人就更少了……” 江令橋低著頭,容悅看不清她的眼睛,卻能感覺到那眉頭不為外人察地蹙了一下,而后很快舒展開,好似什么也沒聽到過,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你們叫什么名字?” 本以為圍繞七常府里生面孔的話該說盡了,誰知并非如此。周子音不曾移開半分的目光表明,他對此,還饒有興味。 這回是江令橋先開的口,只見她福了福身,眸子里氤氳著笑意,道:“民女江令橋,身邊這位是我兄長,容悅。” 而后見周子音嘴角翕動,像是要問什么,又十分貼心地補了一句:“我隨父姓,哥哥隨母姓?!?/br> 江令橋這么直截了當報出名諱,便是有十足的把握。十二年前的那把火確實燒得干凈,燒得闔府上下與一人生還,只知道那堆余燼姓江,而骸骨再新鮮,也看不出來名字了。 清風拂書卷,最容易被歷史掩埋的是歷史,最容易被發(fā)尋的,是流于表面的浮塵。江家先祖為開國宰輔,赫赫有名,江氏后人難出其右,再兢兢業(yè)業(yè)也是庸碌,以至于日月流轉(zhuǎn),廟堂更迭,還在被后人津津樂道,卻也只有那場突如其來的烈火,和滿門消弭的談資。 日久天長,沒趣了,或是出現(xiàn)了更有趣的——十年里天下會有多少趣事讓人趨之若鶩!橫亙在江令橋心底里最深的瘡疤,很快成了旁人心上輕飄飄的一尾羽,落地了也不會再有人察覺。 “女孩隨父姓,男孩隨母姓?”周子音忽然一笑,“倒是不常見?!?/br> 容悅解釋說,乃是雍州人丁稀薄,父家又比不得母家有臉面,不得已才答應的。 周子音支坐起來:“你們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妹?” 江令橋點點頭,道了句是。 他又坐了回去,賈氏祖上向來后嗣單薄,滿院的妾室通房,也只育出一子一女,便是如今的賈太師和自己的母親。賈太師銀須白發(fā),仍無子嗣;周家這么多年,也只有他一個后人。高門闊府,沒有彎彎繞繞的表親,也沒有兄弟姊妹,孤寂蕭冷。如今見了旁人有,心里愈發(fā)有些恨意。 七常見他臉色不對,連忙岔開話題——“大人,今日是有何喜事要同屬下們說?來得這樣早,害屬下們都沒準備齊全,莫要掃了您的好興致才對!” “喜事,呵!”周子音冷哼一聲,“但凡朝廷里的那只蛀蟲仍在,就不會有什么好消息!” “蛀蟲?”楊闖憨憨地搔了搔首。 谷梁一拍他的腦袋,翻了個白眼道:“大人口中說的,除了那個白面國師,還能是誰!” 楊闖遂恍然大悟:“對對對!”而后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這不也是一時間沒想起來么……” 楊廣還是比較關(guān)心這位國師又給自家大人整出了些什么幺蛾子。從前并不常見這二人有什么不對付,甚至可以說,國師對周子音一向謙和的,倒是自家主子常常冷著一張臉,見了楚藏眼皮也不抬一下,足見其不屑。 事情隱隱有了些變化的時候約莫是一月之前,實際上也并沒有見兩人撕破臉,只是途遇國師,他不再像從前那樣點頭致意了,兩人即便是擦肩而過,也像誰都沒看到誰似的徑直走過。再聯(lián)想到那日里在鴻雁樓兩人相遇的事,連蒙帶猜也隱隱約約明白了些什么。 楚藏想同周子音交好,無異于無米之炊——自楚藏入朝的第一天,周子音就沒瞧得起他過。 楊廣不覺得這事難以理解,反而覺得在情理之中。周子音出身顯貴,眼高于頂,本就對一般的人瞧不上眼。誰想突然有一天,一個籍籍無名的鼠輩,不過是在皇帝南巡時,逢上當?shù)毓职Y頻發(fā),死傷無數(shù)。太醫(yī)都束手無策,他卻借著些鄉(xiāng)野土方使其轉(zhuǎn)危為安。 都是一些不入流的手段,他不僅憑此入了朝堂,還封了國師!一無身家背景,二未殿試武試,在蕓蕓眾生里合該是最下作之人,卻轉(zhuǎn)眼爬到了自己的頭上,叫周子音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果然,周子音對此并無什么詳盡的說法,壓根沒有理會楊廣的發(fā)問。不知是不屑于談論他,還是不屑于將這些雞毛蒜皮都向下屬一一交代??傊裁匆矝]說,臉色黑了半晌才漸漸轉(zhuǎn)晴,像是心情好些了,嘴角蕩起一抹胸有成竹的怪笑:“不過,縱然他是銅墻鐵壁,好日子也就要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