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令橋不語，又想起方才天人永隔的那對母女，就差一點，就差一點她阿娘就有東西吃了。當(dāng)初若不是感念那隨手一扶，也不至于從僅有的干糧里拿出一半來感激她。

    她救了她，也害了她。

    自己不放在心上的半個饅頭，卻是別人最后的希望。半個饅頭或許足以讓她撐到現(xiàn)在，彼時又有了新糧來，若是……若是時光重返，是不是就不至于走到這一步了？

    她看著爭搶糧食的饑民，長長地嘆了口氣，聲音輕得像是從遠(yuǎn)方飄過來的：“你若是……早些就好了……”

    “什么？”容悅沒太聽清，復(fù)問了一遍。

    江令橋搖搖頭，從思緒里抽脫出來，道：“一堆糧食，一群餓鬼，你這法子雖然解了燃眉之急，但不過杯水車薪，終究不是長久之計?！?/br>
    “先撐幾日，”容悅拉長目光看向遠(yuǎn)處，“現(xiàn)下能少死些人就少死些人，剩下的……再慢慢想辦法吧?！?/br>
    江令橋看了他一眼，幽幽地說：“從倉囷里搬了這么多糧食出來，我要是猜得不錯，你還給了銀子吧？”

    容悅有些驚訝：“你怎么知道！”

    她冷笑一聲，酸他：“就你這一肚子的道義倫常，會光明正大地去偷？”

    江令橋看得出來，自踏入虔州的第一步，容悅救人的心就不曾放下過，怎么說都是醫(yī)者仁心，最見不得人命如星辰隕落。他什么都沒說，但他自始至終都有自己的考量和打算，又時刻兼顧著她的情緒，從未做過什么不妥的事，道不同，而共相為謀。

    “我有個法子，”她微微一笑，唇邊梨渦若隱若現(xiàn)，“或許可行?！?/br>
    ***

    忘川谷，黑云壓城，鬼魅森然，行至其間，只見陰暗生冷。這里沒有鶯啼，除卻幾聲倉惶的烏鴉叫嚷，就只剩霞露壑下血rou撕磨的淅瀝聲。世外之人若聽聞驚見，必然心顫膽寒，可若是年月交復(fù)，十載安身，便也見怪不怪，反生出一番親切來。

    太極殿是忘川谷的正殿，巫溪紅衣墨發(fā)，跪坐其間。蒼涼的白月光自殿頂上的琉璃天窗傾瀉而下，她垂坐于這光影之下，素手撩撥著一把箜篌，婉約如山中野泉，洗濯著心中思緒。

    李善葉靜坐一旁，一曲終了，巫溪側(cè)目問他：“如何？”

    聲音似深澗空響，不夾余溫，說是詢問，卻沒有平和之氣，卻更像是提刑官審問死囚，多了些威逼的意味。

    李善葉掛著一抹溫笑，不疾不徐道：“空谷絕響，極佳。”

    巫溪審視的目光在他臉上掃了片刻，忽然笑了出來，她站起身，血紅如瀑的裙袂垂至腳邊，長擺曳地。

    帶著笑意，她抬腳踹翻了身側(cè)的箜篌，琴應(yīng)聲倒地，繃斷了一根烏弦。

    “左護(hù)法什么時候也只會說奉承話了？”

    “修道之人不妄語，”李善葉答，“屬下對谷主，也從無虛言。”

    巫溪的手拂過他的側(cè)臉，光影中呼吸都清晰可見，指尖掠過他的眉目，劃過鼻梁，最后停在唇邊。

    “你這張嘴啊……”她撤手蔑笑道，“慣會唬人?！?/br>
    李善葉側(cè)目看了看那把倒地的箜篌——未得道成魔者以器為媒，得以使一身修為得到最大發(fā)揮，而巫溪乃世間唯一成魔之人，卻總愛擺弄舊物。這箜篌跟了她很多年，往后似乎也會長久地駐留在她身邊。

    “箜篌別糟蹋了?！彼α诵?，“改日屬下替谷主尋來上好的金縷弦續(xù)上?！?/br>
    “不必了?！蔽紫豁艘谎?，“再好的，也比不上最初的?！?/br>
    李善葉恍若沒聽見，只是淡淡地笑。

    一晃身，女子凌空飛回了殿前的高座。李善葉則一甩青紗闊袖，將地上的箜篌隱了去，而后負(fù)手立于座下，只見巫溪冷面冷言道：“雎鳩，還不給我滾進(jìn)來！”

    這厲聲一喝似千鈞之劍，穿透石垣，大有震魂破膽之勢，嚇得來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瑟縮著身子爬了進(jìn)來。

    “谷……谷主……再給屬下一次機(jī)會……”

    他匍匐在地，汗流浹背，身子止不住地戰(zhàn)栗著，還沒說上幾個字，就已經(jīng)涕泗橫流起來。

    “機(jī)會？”巫溪冷哼一聲，眼中寒潭深不見底，“不過是讓你去殺個人，竟然失手這么多次，磨磨蹭蹭了一月有余還未得手。別說再給你機(jī)會，如今自然是第三次了，我忘川谷以謀財害命為營生，傳出去豈不是要叫世人笑掉大牙！”

    言語之中的慍怒再難遮掩，雎鳩嚇得頓時兩股一熱，襠間有熱流涌出，連連跪拜道：“谷主！屬下，屬下向來忠……忠心耿耿，沒有功勞也，也有苦勞，求谷主饒屬下一條賤命吧……”

    話音還未落，巫溪那張陰沉的臉在他面前陡然增大，可怖如斯。天地間驀然寂靜，只見巫溪右手攥著他的咽喉，將他生生擎得離地兩尺高。

    “谷……主……饒命……”雎鳩青筋暴起，滿臉漲紅，雙眼因充血漸漸染上了濃重的血色。

    巫溪充耳不聞，眼神狠戾，下一瞬景色輪轉(zhuǎn)，擎著他來到了霞露壑。

    這里是忘川谷外圍，壑深百丈，如護(hù)城河般環(huán)守著這座黑暗森林。身臨霞露壑旁，可以感受到來自深壑之底的陰風(fēng)拂動青絲，可以側(cè)耳聽到地底活物蠕動嚙蝕的聲音，窸窸窣窣，聲聲入耳。

    壑底盤踞著千奇百怪的毒蟲惡獸，牙尖嘴利，貪欲無盡，狂暴嘯叫著，以生rou為食，以鮮血為飲。在忘川谷，沒有人不知道這處深淵之下，經(jīng)年潛藏著的絕望與嘶吼。在它姣美的名字背后，有著一個更深入人心的名號——罪人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