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以貨幣來講。”

    “想要治理其實很容易?！?/br>
    “等到天下安定，以秦軍之實力，足以壓制關東，到時強行收回鑄幣權，天下又有誰有異議？若有，殺了便是，若是還有地方勢力不甘心，私下偷鑄，或者是朝廷不放心，認為這些貪官污吏、富商豪強聚斂了太多財富，已經能夠威脅到朝廷，大手一揮，直接摧毀便是?！?/br>
    “天下誰敢有異議？”

    “治就這般?！?/br>
    “但如何將天下理順，如何讓天下經濟走向正軌，讓天下始終朝著一個正確卻合適的方向進發(fā)，這就不是拍腦門都能確定的，也不是生出個什么想法，下到政令，就能讓天下按照自己預想一般進行，這是不可能的?！?/br>
    “始皇做不到?！?/br>
    “你做不到，其他的秦皇帝也做不到?！?/br>
    “天下也無人能做到?！?/br>
    “因而這時就要集天下之所長，讓一部分人去替朝廷想一些‘理’，然后朝廷再根據這些‘理’權衡利弊，最終以最符合朝廷預想的去推行?！?/br>
    “如此才能最大限度的不走錯路?！?/br>
    “或許這些編織‘理’的人未必真就符合實情，但在一代代人的補齊下，這些‘理’會越來越完善，越來越充實，留給大秦改善的機會也會越多。”

    “不要太過迷信個人智慧?！?/br>
    “群策群力才是一個國家長治久安的基石?！?/br>
    “治理天下，靠官吏就足夠了，但天下是會變的，就如這天氣一樣，時刻在變，有朝一日朝廷跟不上變化，或者徹底抑制不住變化，那天下自會亂起來，而且會亂的一發(fā)不可收拾，光靠官吏是治理不好天下的?！?/br>
    “官吏是只懂治的，他們大多不懂‘理’。”

    “理關乎著天下發(fā)展?！?/br>
    “發(fā)展才是天下和平階段的常態(tài)?！?/br>
    “只不過大秦過去并沒有考慮過，甚至始皇也沒有考慮過，始皇所想，僅僅是沿襲舊制，大力發(fā)展農業(yè)，同時遏制商業(yè)手工業(yè)，讓天下盡可能的保持在過去的狀態(tài)，如此一層不變的情況下，大秦可輕而易舉的坐穩(wěn)天下?！?/br>
    “然而這是不可能的?！?/br>
    “就如周公分封天下時，他想過日后會群雄逐鹿？”

    扶蘇默然。

    他沉思了一下，搖了搖頭，凝聲道：“先生的建議，大秦當另外建一座高等學室，遠高于現(xiàn)在的學室，而且以研究‘道理’為主？”

    嵇恒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他看向扶蘇，問道：“你可想過，若是大秦不對天下進行壓制，任由商業(yè)，手工業(yè)發(fā)展，天下會變成何等模樣？”

    一語落下。

    扶蘇一下子懵住了。

    “不進行壓制……”他下意識搖頭，因為這不可能，若是不進行壓制，天下根本養(yǎng)不活這么多人，但他又轉念想到，若是當真如此，天下會如何？

    最終。

    扶蘇搖了搖頭，苦笑道：“扶蘇想不出?！?/br>
    嵇恒笑了笑，又道：“那你預想的情況下，大秦最長治久安是何等模樣？”

    扶蘇沉思了一下，開口道：“應當是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民眾都豐衣足食，天下太平安定?！?/br>
    “太空了。”嵇恒道：“也太過理想了?！?/br>
    “那先生心中，天下最終的模樣會是怎樣？”扶蘇好奇的問道。

    嵇恒緩緩道：“隨著手工業(yè)、商業(yè)的迅速發(fā)展，天下越來越多人去到城邑，在城邑中生活，并通過各地的學室知識，一代代的積累突破下，不斷推動各類技術進步，農業(yè)進步，從而實現(xiàn)了糧食高產等等，不過這些都只是基礎?！?/br>
    “天下真正的模樣其實是個金字塔形?！?/br>
    說到塔型，嵇恒面色一沉。

    他似想到了什么，凝聲道：“通過學室知識的一代代累積，最終這些知識多到不再是一個人就能輕易掌握，甚至就不是一個人能完全掌握，而是要陸續(xù)分化成各類專精的知識，知識壁壘越來越高，越來越高，對人的知識量越來越大?！?/br>
    “大到讓社會直接分層！”

    “自此，天下徹底進入到穩(wěn)定狀況?！?/br>
    扶蘇一臉疑惑。

    嵇恒沒有理會，繼續(xù)道：“如今手工業(yè)，商業(yè)發(fā)展很緩慢，等到日后手工業(yè)，商業(yè)徹底發(fā)展起來，而這也意味著，進入的門檻會不斷拔高，最終的進入門檻，甚至會高到唯有進入‘太學’，甚至是只有‘太學’中十分頂尖的存在，才能進行最尖端的手工業(yè)商業(yè)活動?！?/br>
    “也是從這時開始。”

    “天下普通人形成正式分流?！?/br>
    “最先進的、最頂端的，根本就不是底層人能觸及的，甚至連基本認知都沒有，而這部分頂端的存在，通過知識的壁壘，輕易的收割底層人的錢財?！?/br>
    “而這一切都會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br>
    “大多數底層人只能在一些常見的手工業(yè)商業(yè)中內卷，從而謀取一些立足之本，但這類人已很難再如過去一般，輕而易舉的躋身到高位，甚至是直接就沒有這個可能了?！?/br>
    “在普通人那邊，由此形成了金字塔。”

    “頂層掌握著最先進的技術，而且是底層難以攀附，甚至是只能仰望，并甘于為獻上自己的財富，只為享受那些先進技術?！?/br>
    “而中層跟底層，則是不斷內卷。”

    “試圖實現(xiàn)階層躍升，以及維護自身財富?！?/br>
    “但在朝廷的有意控制調節(jié)下，中層會不斷的返貧，底層會不斷的崛起，從而形成中層跟底層的不斷輪轉，而且這個輪轉會很快，如此能極大的保證底層跟中層的情緒，也避免天下出現(xiàn)大的失控?！?/br>
    “如此情況下，天下也就真正的安定下來。”

    “底層始終有上升空間，中層大多無法躋身到頂層，又要時刻擔心自身返貧?！?/br>
    “高層頂層坐擁大量財富，笑看底層跟中層互相競爭?！?/br>
    “天下階層始終在動態(tài)流動中，只是因知識壁壘越來越高的緣故，產業(yè)越來越高端，越來越難進入，越來越多人會認清到現(xiàn)實，也認識到自己就是‘打工人’的命運?！?/br>
    “那是知識付費的時代?！?/br>
    “天下的階層流動，只會在中下層?！?/br>
    “但高層跟頂層的大門同樣敞開著，甚至是就那么赤裸裸的放開著，但想要進入，必須要極強的能力，以及掌握極為恐怖的知識，不然就只能干看著，連踏上的門檻的觸碰不到?！?/br>
    “這就是社會發(fā)展到極致的未來?！?/br>
    第421章 天下何人不通秦？！

    室內安靜。

    室外有贏斯年的讀書聲在傳蕩。

    只是并不怎么真切。

    扶蘇眉頭緊鎖，雙眼直直的盯著嵇恒，臉上露出一抹苦澀跟無奈。

    他已跟不上嵇先生的想法了。

    而且嵇先生說的實在有些玄乎，也實在超出了他的理解。

    這是跟天下以往不同的道路。

    或許……

    這才是嵇先生想走的路。

    也是嵇先生真正想追求的天下大治。

    只是這個大治，對于他而言，實在太過虛妄了。

    也太過縹緲了，太不真實了。

    從他僅有的一點理解來看，嵇恒的心思，是讓大秦徹底改變方向，從過去一直踐行的重農漸漸轉向商業(yè)跟手工業(yè)，繼而借助商業(yè)跟手工業(yè)的蓬勃發(fā)展，推動天下變革，而且是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去推進，最終達成一個常人難以逾越的門檻。

    這個門檻是無形的。

    它就擺在那里，若能踏過去，便能一步登天，若是不能，就只能遠遠的望著，甚至都生不出任何的不滿，因為這座門檻不是朝廷設置的，而是天下經過長久發(fā)展，自然形成的一道階層門檻，它是無形的，卻又是有形的。

    就這么橫亙在那。

    隨著這道高知識門檻的出現(xiàn)，天下階層自然而然就做了劃分。

    大部分人都只能如傭耕一般，替上層做事，沒有辦法讓自己成為上層，因為他們的能力智慧達不到，隨著時間流逝，底層的人會越來越無力，也會慢慢接受現(xiàn)狀，最終意志消沉，再也生不出造反的心思。

    這一切都很美好。

    只是實在太過飄忽深邃了。

    而且這一切都要立足在學室，或者說是那所‘太學’上。

    他作為大秦儲君，幾年理政下來，也是深知天下士人的難纏。

    如今天下士人的規(guī)模尚不算大，已讓他頗為焦頭爛額，若是再多出一倍，十倍、甚至是百倍，那么大規(guī)模的士人，能制造出的事端，可實在太嚇人了，僅僅是想一想，扶蘇都有些汗流浹背，如坐針氈了。

    這恐不是什么治國良策。

    而是亂國之策。

    對于嵇恒的建議，他實在不敢茍同。

    他不敢去做這么沖動冒進的事，尤其是他對此毫無半點準備，一旦出了事，根本就是不可預想的，他不會拿大秦的命運去賭。

    不過嵇恒有一點說的很對。

    大秦或許是需要建立一所‘太學’，一所學無止境的‘太學’，用以為大秦的天下治理，編造一套‘理’，讓大秦的制度不再那么空洞，也變得言之有物，并能借此去完善大秦的現(xiàn)有制度。

    通過這所太學，大秦的制度能不斷革新，不斷改進。

    讓大秦始終能夠不斷的去做修正，不至于陷入到進退維谷的局面。

    這才是太學的真正意義。

    也是這所高等學室，對大秦真正的用處。

    良久。

    扶蘇沉聲道：“先生的建議，扶蘇知曉了?！?/br>
    “只是滋事重大，扶蘇恐做不了決定，唯有稟明陛下，讓陛下去裁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