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扶蘇所圖未有半點(diǎn)私心。”

    “一心為公?！?/br>
    說完。

    扶蘇抬眼望向了殿外。

    仿佛在看咸陽城中當(dāng)下之景況。

    他緩緩道：“城中之氣象，或者諸位預(yù)測之亂象，扶蘇心中是知曉一二的?！?/br>
    “然無論他們是不是亡命無賴，還是所謂的地痞流氓，亦或者是黔首布衣，他們都是我大秦的子民，我等如何不當(dāng)一視同仁？他們很多都是遠(yuǎn)道而來，甚至大多還是第一次來咸陽，對咸陽情況不了解，自會鬧出各種鬧劇，這是人之常情，何以如此苛責(zé)？”

    “而且自秦立國以來，天下便視秦為蠻夷?！?/br>
    “過去數(shù)百年更是視為虎狼?！?/br>
    “如此情況下，這些人依舊因一道政令，便甘愿跋山涉水前來，這難道不正是因?yàn)樗麄冃闹杏星貑幔咳绱诵貞汛笄刂?，朝廷豈能讓人寒心？”

    扶蘇目光平靜的掃過場中幾人。

    馮去疾等人盡皆垂首。

    扶蘇又道：“自商君變法以來，關(guān)東視秦為虎狼，也一直惡語相向，連帶著關(guān)東秦人對關(guān)中也是畏之如虎，他們對秦地的實(shí)際情況更是知之甚少，這次前來，卻是能讓他們一觀秦地之風(fēng)貌，日后即便不能求得一官半職，但回去后，也能為關(guān)中辯白幾句，這如何不算是好事？”

    說完。

    扶蘇搖搖頭。

    他負(fù)手而立，面色從容淡定。

    他繼續(xù)道：“除此之外，我以求賢之名，廣邀天下民眾，實(shí)則求的并不是賢?！?/br>
    “扶蘇也無權(quán)求賢?！?/br>
    “扶蘇得陛下寵愛，得以成為大秦儲君，然扶蘇是知道自己的才能的，也深知儲君之本分，豈敢做僭越之事？”

    “而且大秦缺的是官嗎？”

    “缺的是名士嗎？”

    “缺的是能士嗎？”

    “不是?！狈鎏K自問自答：“大秦并不缺名士，也不缺能士。”

    “自父皇登基以來，大秦人才濟(jì)濟(jì)，百家名士皆有在列，就實(shí)而說，大秦朝臣中，有哪一個(gè)過去不是被稱為名士的？哪有多少人不是百家門人？”

    “大秦何須再去招攬名士？”

    聞言。

    馮去疾跟杜赫對視一眼，也是面露無奈之色。

    無法反駁。

    扶蘇眼中露出一抹精明，緩緩道：“大秦真正缺的是吏?！?/br>
    “最底層的吏。”

    “若是讓名士去當(dāng)個(gè)小吏，這才會招來更多非議?！?/br>
    “扶蘇深知自己的身份，也深知大秦之虛實(shí)，所以才頒布了這道有別于天下過去其他的‘求賢令’，決意取士于眾，取吏于眾?！?/br>
    “再則。”

    “我想諸位恐都小看了這次的求賢盛會?！?/br>
    “天下積怨久矣?！?/br>
    “不僅有對秦政之不滿，又對經(jīng)年徭役不斷的不滿，還有對現(xiàn)狀的不滿，更有對戰(zhàn)亂結(jié)束后，民眾生活越發(fā)苦困的不滿，天下需要一個(gè)公道，也需要一個(gè)地方，讓他們得以將心中的不平申訴出來，過往天下是沒有這個(gè)機(jī)會的?！?/br>
    “而今有了！”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br>
    “此乃古之訓(xùn)也，我等何以道路以目？”

    “也唯有從這些底層民眾口中，我等才能知曉大秦真正的利害?！?/br>
    “也才能真的做到對癥下藥?！?/br>
    “另外?！?/br>
    “方才丞相跟少府也說了?！?/br>
    “求賢，求賢，求的是賢，為何這次會來這么多亡命無賴？”

    “諸位難道不感覺蹊蹺嗎？”

    聞言。

    眾人不由一愣。

    他們還真沒有細(xì)想過。

    起初只認(rèn)為是扶蘇求賢令的問題。

    畢竟不限出身、不限門第、不看身份，這自會引得大批投機(jī)者，大批自認(rèn)懷才不遇的人前來，但就目前的情況而言，正常來看，不說會來多少名士，至少也當(dāng)以布衣為主，實(shí)則卻并非如此。

    這是為何？

    難道其中真有蹊蹺？

    張蒼雙眼滴溜溜轉(zhuǎn)著，驚詫道：“好像是有些古怪，就算這不是陛下頒布的正式求賢令，只是殿下頒布的，前來者也當(dāng)以布衣為主，為何布衣來的不多，反倒多的是亡命無賴？”

    “這是有些不尋常?！?/br>
    “畢竟以殿下之聲望，就算會放低要求，也不會去用這些亡命無賴的，這個(gè)道理，就算是隨手找?guī)酌诸^市人都能明白，這些人沒道理不清楚?！?/br>
    “難道真有隱情？”

    張蒼看向扶蘇，只是扶蘇面色淡然，不露任何端倪。

    蒙恬眉頭微皺。

    他只認(rèn)為當(dāng)加強(qiáng)防護(hù)，以免生出意外。

    “殿下知道原因？”馮去疾好奇的問道。

    扶蘇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大抵是猜到了一些原由。”

    “底層民眾大多市儈現(xiàn)實(shí)，又豈會對自己的情況一無所知？但明知自己此行為官府選中的幾率很低，但這些人依舊趨之若鶩，甚至是不惜耽擱秋收，這付出的代價(jià)未免太大了。”

    “若是士人或者貴族，有如此行徑，大可以理解。”

    “然底層民眾真會如此狂妄？”

    “顯然不是?！?/br>
    “而且這沿路走來，定然會遭遇很多冷眼跟嘲諷，非心性強(qiáng)大的，恐都難以支撐，但即便面對如此挫折跟羞辱，他們依舊執(zhí)意前來，便只可能說明了一件事?！?/br>
    “他們是抱著最后的希望來的?！?/br>
    “只為求一個(gè)說法。”

    “若是朝廷不能公正的對待，他們心中對秦廷僅存的一點(diǎn)希望，恐也會因此熄滅，自此心中唯有對大秦的絕望跟憤懣，不成活，自會變得瘋魔?！?/br>
    “到時(shí)……”

    扶蘇幽幽一嘆，面色凝重道：“諸位口中的亡命無賴，日后會做出什么舉動，諸位可曾真的有想過？”

    “他們也曾都對大秦抱有過希望?！?/br>
    “他們不會是少數(shù)?！?/br>
    “反而代表著天下絕大多數(shù)人的態(tài)度跟看法?！?/br>
    “我近日有幸聽到過一句話?！?/br>
    “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發(fā)?！?/br>
    “這次前來的這些人，便是不甘這般死亡的，等他們對朝廷徹底失望，那迎接天下的便是這些亡命無賴的報(bào)復(fù)跟發(fā)泄?！?/br>
    “而他們才是天下的大多數(shù)！”

    一語落下。

    舉殿瞬間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被扶蘇的話跟鎮(zhèn)住了。

    而經(jīng)扶蘇這么一說，他們陡然清醒過來，為什么會有這么多亡命無賴前來了，這些人求得根本就不是‘吏’，而是想看一看大秦值不值得，還有沒有希望，一旦他們看不到希望，那就會徹底瘋狂，因?yàn)樗麄冞@次前來本就舍棄了一切，沒有希望，那就只有絕望。

    而人一旦陷入到絕望，那便什么事都做得出。

    扶蘇深邃道：“現(xiàn)在諸位知道我為何會這么重視了吧？”

    “所以這次的事，請諸位務(wù)必上心?！?/br>
    “尤其是上將軍?！?/br>
    “因?yàn)檫@些人多是亡命無賴，恐并不太容易管理，所以蒙恬上將軍恐要因此多費(fèi)心了，盡量不要讓城中出現(xiàn)太多動亂跟爭端。”

    蒙恬拱手道：“臣定不負(fù)殿下所托。”

    扶蘇看向杜赫，眼中露出一抹復(fù)雜神色，緩緩道：“至于錢財(cái)……”

    “少府不用擔(dān)心?！?/br>
    “眼下距離秋收已沒幾月了?！?/br>
    “這點(diǎn)費(fèi)用，我相信少府還是擔(dān)負(fù)的起的，而且官山海之錢糧，若我沒有記錯(cuò)，當(dāng)還在我手中，如此，這次的耗費(fèi)，少府可記下，等日后官山海之錢糧收上來，我扶蘇全數(shù)補(bǔ)齊，如何？”

    杜赫臉色變了變。

    最終，他拱手道：“殿下憂心如此大事，臣又豈敢怠慢？殿下盡管放下，臣定全力cao持，定不會讓殿下舉辦的求賢盛會遇冷，更不會為天下人非議?！?/br>
    “如此就有勞少府了?！狈鎏K拱手。

    說完。

    扶蘇看向馮去疾，沉聲道：“這次最cao勞的恐是丞相了，這次前來的底層士人，恐都靠丞相甄選了，不過這些人大多其實(shí)不是為求‘仕’而來，真正有才能的人，或許只是少數(shù)，但如何照顧到各方情緒，以及將這次盛會圓滿結(jié)束，這都落到丞相頭上了?！?/br>
    “還請丞相多加費(fèi)心。”

    扶蘇恭敬的朝馮去疾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