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梧之野，峰秀數(shù)郡之間。羅巖九舉，各導(dǎo)一溪，岫壑負(fù)阻，異嶺同勢，游者疑焉，故曰九嶷山。

    而九嶷山距離嬴政目下所在的云夢澤東北岸，足足相隔數(shù)千里之遙，更有浩瀚云煙的云夢澤阻隔，因而想要萬人撒花姑娘下的馴狩行營直抵蒼梧之野，只是徒耗時間且無實際意義。

    畢竟……

    為政者，即便是祭祀，更多謀求的還是政事目標(biāo)。

    所以這次的祭祀采取的‘望祀’！

    望者，祭祀山川之特定禮儀也，然古往今來，祭祀圣王先賢之陵墓，一般直稱為祭祀，很少用‘望’字。

    這次也是李斯首創(chuàng)。

    這次的望祀禮是十分宏大隆重的。

    與此同時，跟過去的祭祀也不盡相同，在始皇行營未抵達(dá)衡山郡前，便提前通知了衡山郡守，這次的望祀禮郡縣官吏可全數(shù)參與，更準(zhǔn)許附近民眾前往觀看。

    這則令書一下，官民無不驚駭。

    同時又欣喜異常。

    在這山水連天的大澤之地，無論是官還是民，幾乎不可能見到皇帝，而且還能見到皇帝親臨隆重典禮，這更是很多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尤其令很多官民振奮的是，皇帝要祭祀的是舜帝。

    舜帝是誰？

    是王道，是寬政，是愛民，是法度公正。

    天下怨秦久矣。

    天下渴望寬政緩刑也久矣。

    眼下皇帝釋放出這個訊息，他們又如何不感到感奮？

    一時間。

    無論是鄉(xiāng)間民夫，還是狩獵捕魚之民戶，都停下了手中生計，朝著云夢澤北岸趕去。

    盛況空前。

    只是相較于外界的群情激奮，跟隨嬴政巡行的朝臣，卻是對祭祀舜帝有不小的異議，至少就始皇過去的一些行事來看，始皇并不喜舜帝，尤其是九年前，始皇路過云夢到洞庭湖湘山祠去，遇大風(fēng)而怒不可遏。

    當(dāng)時更是直接下令懲罰虞舜。

    將湘山上的樹木全部砍伐光，并將附近的民戶盡數(shù)屠戮。

    而這一次來到云夢遙祭九嶷山，對虞舜進(jìn)行這般隆重祭祀，前面反差實在太大了，這不由讓不少朝臣心中起疑。

    始皇究竟意欲何為？！

    相較于其他人的驚疑，李斯卻顯得很是鎮(zhèn)定。

    他自是知曉始皇的真正用意。

    只不過是借祭祀懺悔當(dāng)年過失，以重新贏回楚地民眾的信任，然這只是表明上的，實則深藏內(nèi)心的目標(biāo)是，對逃亡貴族藏匿之地進(jìn)行奇襲，借祭祀之由，將附近的民眾聚集起來，然后雷霆般掃滅早前就已查明的逃亡貴族的隱匿之地。

    眼下嬴政跟李斯、姚賈等大臣，做足種種宣教禮行，御史大夫頓弱與衛(wèi)尉楊端和，則率三千便裝斥候秘密查勘貴族逃亡嘯聚的藏身之地，同時郎中令馮劫負(fù)責(zé)通聯(lián)策應(yīng)，當(dāng)始皇的大隊渡過淮水后，楊端和和頓弱的人馬則已全部撒向了云夢澤周邊草木連天的島嶼與山谷，至于剩下的巡狩行營則大張旗鼓的進(jìn)入到云夢北岸。

    不過這次巡狩行營的將士本就分批回合，也并不為外界說明隨軍人數(shù)，因而隨行官吏除了少許官員知情，大多數(shù)都對巡行的真正人馬不清楚，只不過若是真的有心，其實也能察覺到一些情況。

    祭祀時辰將近。

    在人山人海的云夢北岸，幾個身穿簡服的中年男子，望著前面肅穆的望祀祭壇，眼中充滿了不屑。

    其中一頭戴高冠的男子，嗤笑道：“大秦的氣數(shù)盡了?！?/br>
    “始皇又如何？妄想通過一次祭祀，就贏回楚地民心？簡直是癡人說夢?！?/br>
    “始皇終究還是怕了?！?/br>
    一旁的許猗壓低聲音道：“魯兄，慎言。”

    魯仲連不屑道：“心中有不平事，不說不快，而且四周皆熟識之人，有什么好顧忌的？”

    “而且我可有說錯?！?/br>
    許猗苦笑一聲，卻是沒有接話。

    魯仲連是當(dāng)年齊國有名的學(xué)者，秦一統(tǒng)天下后，設(shè)立博士學(xué)宮，也對其進(jìn)行過邀請，只是魯仲連堅決不就，甚至直接退隱了山林，以堅定表示自己的不仕秦之心，因而也是在六國貴族間頗有聲望。

    見狀。

    魯仲連眼中露出一抹得意。

    他冷笑道：“始皇老了?！?/br>
    “過去的始皇何其霸道，何曾將三皇五帝放在眼里？大秦立國伊始，便自取‘皇帝’，認(rèn)為自己德兼‘三皇’，功蓋‘五帝’，更是沒少在各地石刻上貶損‘五帝’，當(dāng)年洞庭湖的湘山，更是被下令‘赭其山’?！?/br>
    “但現(xiàn)在呢？”

    “還不是要乖乖的來祭祀。”

    “當(dāng)年燕人盧生說得到‘亡秦者胡也’的圖書，始皇就立即命令蒙恬發(fā)兵三十萬北擊匈奴，略取河套地，讀書人‘為訞言以亂黔首’，他便焚書坑儒，過去的始皇是何等獨斷專行，凡是膽敢冒犯他的人、鬼、神，一律重拳出擊，絕不手軟?！?/br>
    “但這一年來，始皇變得軟弱了?！?/br>
    “而且……”

    魯仲連呵笑一聲，冷漠道：“前幾個月，天下有個傳聞，我認(rèn)為不像是空xue來風(fēng)，是秦使者在路過華陰時，有人持著玉璧攔住使者說‘請將此璧贈與滈池君’又說‘明年祖龍死’。”

    “而那塊玉璧正好是始皇八年前遺失在湘江的那塊?！?/br>
    “所以才有了這次的祭祀。”

    聽著魯仲連的內(nèi)幕消息，四周的貴族若有所思。

    許猗驚疑道：“按魯兄之言，始皇這次祭祀是為懺悔？”

    魯仲連點頭道：“正是如此?！?/br>
    “秦政無道，所以八年前有了‘洞庭之怒’，這本是舜帝對始皇的警告，但嬴政卻不以為然，還對舜帝進(jìn)行了一番羞辱，這定然是損德虧理的，所以就有了后面的玉璧遺失，這次玉璧重現(xiàn)，還帶有相應(yīng)的讖語，這便是舜帝的在天之靈向他顯靈示警，行將報應(yīng)?！?/br>
    “嬴政又豈能不慌？”

    “因此，嬴政才不得不對舜帝進(jìn)行祭祀懺悔，以求寬恕?！?/br>
    許猗點點頭，道：“原來如此?！?/br>
    “怪不得這次始皇巡行有祭拜舜帝的情況?！?/br>
    “只是舜帝不是病病逝于九嶷山嗎？為何要在云夢北岸祭祀？”

    魯仲連輕笑一聲，頗為自得道：“這你們就有所不知了，祭祀最好的地點的確是九嶷山，但嬴政過去是何等輕蔑三皇五帝，若是親去九嶷山祭祀，豈不是有損皇帝尊嚴(yán)？所以祭祀地點的選擇就尤為關(guān)鍵了?！?/br>
    “既要表達(dá)對‘洞庭大怒’的真誠懺悔，還要護(hù)住皇帝的尊嚴(yán)不能喪失，這個地點其實很不好選擇。”

    “不過秦廷是有能人的。”

    “他們知道如果離洞庭湖太遠(yuǎn)，則難以得到舜帝的寬恕，也不能體現(xiàn)對舜帝的誠意，太近又有損皇帝尊嚴(yán)，所以云夢就成了遙祭舜帝的最佳地方了，因為云夢雖不是洞庭，但離洞庭不遠(yuǎn)，是一個可以把‘表誠意’和‘保顏面’兼顧起來的地方，也是一個能做到兩全其美的地方。”

    “所以這次祭祀才定在了云夢。”

    “這次之所以準(zhǔn)許郡縣官吏跟附近民眾往觀，同樣是為了能最大限度的求得舜帝寬恕。”

    聽著魯仲連的解說，眾人也是恍然大悟。

    不由對魯仲連贊嘆連連。

    魯仲連淡淡的笑了笑，一副云淡風(fēng)輕模樣，仿佛這番見解對他而言很尋常。

    但眼中實則難掩得意。

    聽著四周眾人對魯仲連的恭維，一旁的一個中年人眉頭微皺，他并不認(rèn)為魯仲連的解釋是對的，而且只感覺很是荒唐，若是始皇真這么容易服軟認(rèn)錯，他們又豈會畏嬴政如虎？根本不敢做太多動作？

    終究只是書生之見。

    蒯徹眉頭緊皺，死死的盯著前方。

    在他們看不真切的地方，始皇的車輦已出現(xiàn)了。

    也在此刻，本就躁動難安的北岸，瞬間呼喊如潮，久久未曾斷絕。

    在眾目睽睽之下，嬴政高挺的出現(xiàn)在眾人視線，全場瞬間安靜下來，嬴政并無任何言語，肅然的踏上望祀祭壇。

    他面對南天，宣讀了丞相李斯精心撰寫的祭文。

    祭文頌揚了舜帝的孝慈，頌揚了舜帝的愛民德政，頌揚了由堯帝奠定而被舜帝發(fā)揚光大的王道大政，頌揚了舜帝任由皋陶執(zhí)法的中正平和。

    祭文末了。

    嬴政奮然念誦出一段令萬眾動容的宣示。

    “大秦新政，上承天道，下順民心。力行郡縣，天下一法，和安敦勉。自今于后，師法舜帝，常治無極——”

    嬴政高亢的聲音在山谷回蕩，四周的歡呼熱烈聲，已然瞬間淹沒了群山大澤。

    相較于四周民戶的歡呼，魯仲連等人卻是面露不悅。

    因為嬴政最后的一段宣示，分明沒有任何改正的想法，也全然沒有向王道轉(zhuǎn)向的跡象，反而是在大言不慚的認(rèn)為，大秦推行的‘郡縣’、‘一法’的做法是合乎天理、順應(yīng)民心的。

    魯仲連怒罵道：“狂妄，祭祀舜帝都敢這么三心二意，嬴政這暴君注定當(dāng)亡?！?/br>
    “不改治式，不改治道，不行仁政，不行王道，簡直荒唐?！?/br>
    “暴秦，暴秦??！”

    魯仲連已是氣的直跺腳。

    他本以為這次前來，能見到嬴政低頭認(rèn)錯，結(jié)果嬴政哪有半點認(rèn)錯模樣？分明是借祭祀之由，公然在宣揚大秦自己的禮行，全然沒有半點想改正的念頭。

    這是決定在暴政的路上一往無前了。

    許猗等人臉色同樣不悅。

    唯有蒯徹。

    他在嘴里反復(fù)念叨著始皇的最后幾句宣示。

    他總感覺這幾句話意味非凡。

    只是一時沒想到。

    越是如此。

    蒯徹心中就越是急躁。

    他隱隱感覺他們似乎算漏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