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先罰而后賞，尊而不親。

    其民之敝，蕩而不靜，勝而無恥。

    商人認(rèn)為天上有個至高神‘帝’，這個至高神不會直接干預(yù)人間事務(wù)，真正起到作用的是祖先神，所謂的‘祖先神’指的就是商朝王室跟貴族成員去世后，所化身成的一種神靈。

    而在商人為天下設(shè)立的觀念中，就算其他諸侯方國能夠?qū)W會這種溝通天神的方法，也依然會出現(xiàn)‘無神可問’的情況，因為能干預(yù)人間的神靈，全部都是商人先祖的化身。

    也是在商朝的時候，商人對神靈的敬畏，達(dá)到了近乎瘋魔的狀態(tài)。

    幾乎事事都會詢問上天的意見。

    正所謂物極必反，在商人對神靈的敬畏達(dá)到極致之后，商朝的君主便察覺到了異樣，他們敏銳的察覺到自己的權(quán)力，為巫師所竊據(jù)，巫師的地位已經(jīng)有了超越王權(quán)的跡象，也是從帝乙開始，商朝就針對神權(quán)，進行了一系列改革。

    以王權(quán)代替神權(quán)的形式，削弱貴族巫師，對商朝王權(quán)的影響。

    這也是為何，商朝分明十分推崇‘人祭’，而在帝乙、帝辛?xí)r代，卻大肆減少了‘人祭’的次數(shù)，目的其實是削弱巫覡的實力，提高王權(quán)。

    也是從這時起，商朝正式廢除了對其他區(qū)神靈的膜拜，只尊許對祖先神靈進行祭祀，而且還將商朝的現(xiàn)任君主，比作成為‘帝’。

    此時商王不再是天神的使者。

    而是直接成為天神。

    然而無論是帝乙、還是帝辛，他們都沒有想過直接否定神權(quán)，只是想通過此法，刻意削弱天神的影響，提高商朝王權(quán)的統(tǒng)治以及合理性。

    內(nèi)部的變革，夷方的叛亂，加上周國的崛起，最終導(dǎo)致商朝改革失敗，為周國覆滅。

    不過周國雖后面覆滅了商朝，但依舊沿襲下了對神靈的解釋權(quán)，周文王姬昌也是改革了伏羲時代的占卜方式，將原先的八卦重疊，演繹成了六十四卦，而在當(dāng)時的周易系統(tǒng)中，只有卦辭，而沒有爻辭，這也意味著除了姬昌，沒有其他人能解釋這六十四卦的含義。

    自此周‘圣人’徹底取代商帝。

    將自身神靈化，窮奇極致也不過是周文王，但周朝能以‘圣人’滅商，日后同樣也會出現(xiàn)新的‘圣人’滅秦，而且周人能這么做，是因為唯有周王室能解釋周易，然秦是沒有這個條件的，秦并沒有創(chuàng)造出‘周易’這樣的占卜方式，這也意味著解釋權(quán)將再度落到巫師手中。

    而巫師對天下災(zāi)難的解決之法，從來就只有兩類，一個是祈神，另一個是祭祀。

    他們是絕不會容許人自救的。

    這是自古過去得到的血的教訓(xùn)，而這種教訓(xùn)即便到了東漢依舊如此，東漢漢章帝時期，天降大旱，有一部分人認(rèn)為應(yīng)該打井，解決一定旱災(zāi)情況，而有一部分人則認(rèn)為大旱是天有異象，所以應(yīng)該祭祀求雨，以此來確定王權(quán)的統(tǒng)治地位。

    最終漢章帝選擇了祭祀求雨。

    然而漢章帝的祭祀求雨并沒有祈求到分毫，這也直接導(dǎo)致了地方餓殍無數(shù)。

    即便如此。

    漢章帝依舊沒有改變主意。

    而這種情況在華夏還會一直延續(xù)。

    延續(xù)近兩千年。

    世上很多人都知道解決之法，但為了維護所謂的王權(quán)，維護所謂的神權(quán)，視人命如草芥，任由生靈涂炭、民生凋零，這對嵇恒而言，是一種莫大的悲哀。

    他輪回九世。

    見過太多這種場景。

    他實在不想再讓荒唐可笑的神權(quán)意念在天下作祟了。

    更不想讓天下繼續(xù)維持‘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的狀態(tài)，這是對天下的不負(fù)責(zé)，更是對人命的踐踏。

    他認(rèn)為自己當(dāng)扭轉(zhuǎn)這一切。

    然過去九世，他做過嘗試，無一例外都失敗了。

    在漢朝董仲舒的‘天人感應(yīng)’之后，神權(quán)思想徹底深入世人骨髓，根深蒂固，根本就不是尋常改革能改變的，他也沒有辦法說服滿朝大臣跟君主，加之身處亂世，實在沒有精力去扭轉(zhuǎn)，眼下身處秦朝，這個方興未艾，一切處于萌芽的新時代。

    一切都還來得及！

    “朕若是聽你的建議，難保不會成為帝辛?！辟坏?。

    嵇恒輕笑一聲，淡淡道：“帝辛的商朝跟秦不一樣，商本身就是靠信神發(fā)家的，所以最后帝乙帝辛試圖削弱神權(quán)對王權(quán)的影響，集權(quán)于上，受到了很大的阻力，而大秦立足于法，法講的是實事求是，兩者是有本質(zhì)區(qū)別的?！?/br>
    “誠然?！?/br>
    “帝王神靈化對大多君主都有很強的誘惑?！?/br>
    “然大秦走的就是破而后立的路，破的是周代的積弊沉疴，破的是貴族體系的枷鎖，破的是過去的天命所歸，大秦要立的是‘得民心者得天下’、立的是‘能者上庸者下’、立的是‘律法之下，一律平等’、立的是‘人定勝天’?！?/br>
    “大秦不建立自己的思想體系，那就意味著大秦會逐漸為周代的殘余思想蠶食，最終也會被周代的殘余思想一步步竊據(jù)，等真到了那時，大秦也就名存實亡了?！?/br>
    “而且……”

    嵇恒頓了一下，凝聲道：“大秦活不到那時候?！?/br>
    “思想的混亂，意味著意志的崩潰?！?/br>
    “秦人的思想跟關(guān)東六地是不一樣的，一旦秦國的主流思想變成了關(guān)東的思潮，那秦人過去固守的想法，也會在瞬間崩塌，那時的秦人是沒有任何戰(zhàn)斗力的，也不會再是虎狼之師?！?/br>
    “帝國的崩潰也就在那一瞬間?！?/br>
    “始皇，你讓我有些失望?！钡谝淮物銓@個巍巍泰山的皇帝，生出了一絲不那么敬佩的失望，他冷聲道：“身為帝王，必須兼具天下利害，不能有常人的優(yōu)柔寡斷，你過去是何等的雄峻傲岸？哪怕會背負(fù)千古罵名，也甘愿去做一些不知前路的事，然隨著身體老邁，你卻是越來越猶豫，越來越在意皇權(quán)的傳遞了?！?/br>
    “這不該是你！”

    嬴政沉默。

    他雙眼緊緊盯著嵇恒，眸間充斥著殺意。

    但最終。

    嬴政還是按捺住了。

    他也是察覺到了，自己的確是變了心性，從一個大氣磅礴的皇帝，變成了如今的偏狹固執(zhí)，甚至是有些瞻前顧后。

    他知道原因。

    因為自己擁有，所以更怕失去。

    嬴政木然一陣，終于轉(zhuǎn)身走出了嵇恒的大堂，他站在院中，聲音帶著幾分凄冷，淡淡道：“朕并非不敢嘗試，而是朕要考慮的事很多，朕若是如你一般，孑然一身，又豈會這么猶豫不決？”

    “不過你說的是對的?！?/br>
    “朕的確老了。”

    “少了過去的銳志，也漸漸變得保守，這不是朕，也不該是朕，更不當(dāng)是朕?！?/br>
    “朕是皇帝?！?/br>
    “德兼三皇、功蓋五帝的皇帝！??！”

    說完。

    嬴政毅然決然的離開了。

    第262章 正本清源?。?！

    庭院中。

    嵇恒長身而立，望著冰冷雪花飄落。

    他將庭院的屋門關(guān)上，屋外早已是空無一人，也早就沒了嬴政身影。

    踏著新雪，嵇恒回到了大廳。

    他并未去休息。

    嵇恒坐在躺椅上，摸著雪花化成的雪水，不禁五味雜陳的嘆了口氣：“可憐千萬英雄血，換來今日舊乾坤。”

    “這句話放在秦代或許也是再合適不過。”

    “天下不該成為這樣?！?/br>
    “周秦這個千古大變局，不該這么草草收場，這是如此恢弘燦爛的大世，如果僅僅是在一些體制上做了突破，那未免有些太過譏諷了，諸子百家百家爭鳴的盛世，這么多思想的碰撞，如果繼續(xù)回到夏商周三代的老路，那對世人太過殘忍了?！?/br>
    “這可是數(shù)百年的大爭。”

    “上百萬千萬民眾的鮮血換來的一個統(tǒng)一?！?/br>
    “覆舟水是蒼生淚，不到橫流君不知?！?/br>
    “這是大秦自己選擇的路，從一開始，大秦就選擇了跟三代割裂，也選擇了破舊立新的道路，這是一條只能前進不能后退的道路，一旦后退就意味著會被摔得粉身碎骨，同時也會落得滿盤皆輸?！?/br>
    “秦的活路在‘變’上！”

    “唯有不斷地‘革新’、‘求變’，秦才能繼續(xù)活下去，等到秦自己內(nèi)部萌發(fā)的思想觀念為世人接納，秦才能真正的坐穩(wěn)天下，也才能真正的做到黔首集附，天下安寧?！?/br>
    “然若是半途而廢，或者是重回老路?！?/br>
    “舊思潮的人會瞬間將秦人撕得粉碎，撕的片甲不留?！?/br>
    “始皇固然有著超出當(dāng)代的見識遠(yuǎn)見，卻依舊無法避免作為人的弱點，太過于擔(dān)心失去了，尤其是隨著身體老邁，漸漸失去了過去的果斷，更愿意做出一些妥協(xié)，以換取大秦帝國的安穩(wěn)，然這種妥協(xié)注定徒勞?！?/br>
    “帝王遲暮?！?/br>
    “內(nèi)政大于外患?！?/br>
    “任誰都逃避不了一點，隨著帝王遲暮，臣子會逐漸將重心從帝王轉(zhuǎn)移到繼任者身上，始皇同樣也察覺到了這點，所以之前始終不愿立儲君，但就算始皇再怎么提防，也始終避免。”

    “甚至……”

    “朝堂中很多臣子是希望始皇早日駕崩的?！?/br>
    “他們非是憎恨帝王，而是他們的利益，就建立在君主的身亡之上?！?/br>
    “現(xiàn)在的大秦朝堂一片垂暮。”

    “就算是過去敢作敢當(dāng)敢承擔(dān)大任的李斯，在這幾年也漸漸變了，變得鋒芒內(nèi)斂，變得沉默少言，非是李斯變得糊涂了，而是大秦的這些朝臣已意識到始皇的身體越發(fā)不濟，因而所有朝臣都開始趨于保守，趨于不犯錯。”

    “在這種風(fēng)氣下，始皇聽到的看到的，更多是想聽到想看到的?！?/br>
    “久而久之?！?/br>
    “整個朝堂趨于保守?！?/br>
    “始皇在這種懈怠下也被日漸磨平了銳志?！?/br>
    “改變。”

    “是大秦過去無往不利的利刃?！?/br>
    “然現(xiàn)在這柄利刃漸漸為皇帝閑置，大秦的問題其實只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