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公冷靜下來，忽然拍著額頭笑道：“這小子！這小子！”

    “摟草打兔子，稍帶手小燕歸就上套了。”谷翦眨眨眼，而后將那張輿圖給柳公看：“看到了嗎？白棲嶺認(rèn)定的斥候，果然有斥候的樣子。你見過哪一個小斥候第一回 就畫出這樣的輿圖來？哪一個？柳條巷出能人，照夜和燕歸，都是一等一的奇男子奇女子?！?/br>
    “再過一個時辰就開拔，明日天黑攻打霍靈山老巢?！惫若迩弥泩D，大將軍溝壑縱橫的堅毅臉龐有了苦笑：“征戰(zhàn)一生，萬未料到會走上占山為王這條路?！?/br>
    “前羽兄，臥薪嘗膽，十年未晚矣?！绷参克骸爸辽儆心阍?，韃靼就算趟過了額遠(yuǎn)河，但再過不了霍靈山?！?/br>
    這不過彼此是談笑罷了。

    谷家軍能撐多久，要看天下能人志士有多少，如今江南大倉的糧不知在哪、運糧的白棲嶺再返霍靈山、韃靼已正式接管燕琢城，而京城，表面風(fēng)平浪靜，內(nèi)里暗潮涌動。

    開拔之時仍由花兒帶路，她經(jīng)歷短暫的休憩恢復(fù)了大半體力，怕誤了剿匪，一直在前頭小跑，要打急行軍的頭陣。柳公見她如此，對谷翦說道：“這是要去報仇了，為她的白二爺報仇?！?/br>
    花兒心中的仇恨越壘越高，眼看著要突破她的心墻，她覺著自己馬上要成魔了。她只想快點到，將那些剮人的家伙通通殺光！這世道，有人吃人、有人剮人，毫不敬畏天地神明人倫，這等人就該死！

    上山路不同于下山路，一下一上，腿早就軟了。每上一個臺階都抖，她按住自己的膝蓋不許她抖，抖得再厲害的時候，就從路邊撿起一根粗枝拄著。

    柳公心疼她，要她慢些，這路也未必一定要她帶，左右有圖，不會丟了?；▋翰豢?，她擔(dān)憂萬一圖錯了，她的頭腦還能分辨。

    她真的累壞了，不過強吊著那口氣罷了。

    柳公問她：“若白二爺真的死了，你當(dāng)如何？”

    花兒道：“我想通了，我不自責(zé)，我替他活。父母將我?guī)У竭@世上，阿公阿婆將我抱回去千辛萬苦養(yǎng)大，不是叫我自怨自艾裹足不前的。無論誰生誰死，難過就哭，哭過就好好活。不然我也對不起為救我而死的阿虺哥哥。”

    桃李年華，參悟生死，重情重義，又能看開放下，何其不易。就連柳公都被她感動，連念了三句好。山間濕冷，她內(nèi)熱外冷，一交一替，又被抽走一些靈氣。

    “行軍打仗就是這樣嗎？當(dāng)年谷大將軍千里奔襲亦是如此嗎？”花兒問柳公。

    “當(dāng)年前羽兄千里奔襲，在旁人出乎意料之時甕中捉鱉，應(yīng)是比當(dāng)下還苦累。但會比當(dāng)下暢懷。那時人心是好的，當(dāng)下，人心是壞的。那時前羽兄不必?fù)?dān)憂身后，當(dāng)下他的身后亦是虎視眈眈?！?/br>
    “我敬佩谷大將軍?！?/br>
    “你跟谷大將軍有幾分相像，都是拿得起放得下之人。你們均歷經(jīng)大悲而不崩為人本色，是世間少有之人?！?/br>
    花兒有些羞赧：“柳公您別夸我了。我好累?！?/br>
    “待這仗打完，就歇歇。”

    “待這仗打完，要給白二爺燒小人兒。我答應(yīng)過他的，給他燒個美嬌娘，要他黃泉路上不孤單?！被▋赫f：“白二爺挑剔，這小人兒我得親自扎。好在從前在棺材鋪做過，學(xué)過扎小人兒。”

    柳公見她如此堅定，就捋須不語。

    這一夜忽然狂風(fēng)大作，那風(fēng)迎面而來，吹得人睜不開眼。谷翦命原地休整，于是三三兩兩抱著兵器靠在樹上抵御大風(fēng)。

    花兒靠在樹上閉目養(yǎng)神，不過睡了須臾，卻整覽了白棲嶺被剮刑。起初是一人一片割他的皮rou，開始他還能咬緊牙關(guān)不喊疼，數(shù)百刀后，那些山匪漸漸紅了眼，拿起了斧頭，一人一下剁他的骨頭。白棲嶺叫得太慘了，但只有那幾聲就沒有了聲息。他的整骨被卸下丟進(jìn)大鍋里，碎骨隨意丟到山間，被鷹隼俯身叼走了。

    花兒從夢中驚醒，看到眼前下起了大霧，又是大霧。

    在那林子之中，似乎有人影在悄悄移動，她以為自己尚在夢中，于是猛掐自己一把，痛得哼一聲，瞬間清醒。

    不是夢。

    大霧是真的，有一個人影在林間穿行亦是真的。

    花兒推醒一邊的柳公，指指那頭，柳公點頭。她在前，他其后，二人悄悄去追那個影子。

    那人依稀是受了傷，拖著一條殘腿，但他穿林之時竟沒有異樣響動，那樹葉和枝干都聽他的，顯然是在山里走了數(shù)百次。柳公示意花兒慢些，而他跟了上去。

    老人有功夫底子，與那人可一較，只見柳公腳底生風(fēng)，不出片刻功夫就飛身撲了上去，將那人壓在了身下。花兒一路飛奔過去，順手抄了幾根軟枝上前，幫助柳公一起將那面朝下的人雙手捆住，這才翻過他。

    翻過他，花兒愣了一愣。

    花兒見過他在燕琢城里翻白眼參悟天機的樣子、見過他在那間屋子里運籌帷幄的陰狠、見過他帶著面具主持剮刑的暴戾，而此刻，這人痛哭流涕。

    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饒命、饒命，花兒女俠饒命?！?/br>
    花兒跟柳公對視一眼，而后問他：“你不要你的霍靈山了？不當(dāng)你的山大王了？”

    那算命的又磕頭：“霍靈山不是我的，我是假的我是假的?！惫蚺缼撞接ё』▋旱耐?，被她躲開了。

    人究竟會有幾副樣貌呢？在花兒于霍靈山見到他以后，他所有的樣貌她都不信，包括眼前這張嘴臉。她請柳公按住他，最后將他捆在了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