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自己家里不需要，誰沒個三親四友的呢？

    ***

    聶正崖第二天才回的招待所。

    他一進門，就塞給蘇凈禾一個荷葉包，神色間很高興：“田校長給的，快嘗嘗?！?/br>
    蘇凈禾才打開就聞到一股薄荷的清涼味，低頭一看，原來是塊五指見方的云片糕。

    她顧不得吃，當(dāng)先問道：“二哥借到高中的教材了嗎？”

    聶正崖指了指云片糕，示意她先吃，又從背后卸下一個大大的書包來，把里頭的一堆一堆地取出來。

    書冊壘疊在桌面上，足足有三座。

    蘇凈禾探頭去看，當(dāng)先就是一本《高中物理第三冊 》，下頭全是教材書，大多是數(shù)理類，有幾本干脆是大學(xué)的教科書跟題冊，除此之外，甚至還能找到俄語版的《理論力學(xué)和機械學(xué)原理》、《拖拉機修理》等等。

    翻開書冊，里頭許多地方都寫了批注、筆記，還有些教案的內(nèi)容在上面。

    “我把看著用得著的都帶回來了。”聶正崖的性子一向比較沉穩(wěn)踏實，難得像這一 * 回這么興奮，“田校長帶的隊是要馬南村，從我們家走過去只要花一天時間，她叫我遇到不會的問題，攢起來一起去找她。”

    蘇凈禾也跟著興奮起來。

    她原來的專業(yè)是英語，可這個時候在村子里幫不上一點忙，反而是這些機械、物理、生物一類的知識，關(guān)鍵時刻能起大用。

    上輩子二哥就是跟村里人學(xué)了泥瓦匠，省里修公路路過村子的時候抽調(diào)人去幫忙，他靠著這門手藝脫穎而出，最后才被借調(diào)進市里。

    現(xiàn)在手上有教材，又有老師解惑，他基礎(chǔ)打得牢靠，完全可以自學(xué)，絕不會再耽誤高考了。

    第15章 回村

    聶正崖拖了張椅子過來：“田校長很認同你說的話，也覺得最近形勢有點不太對，昨天連夜找了幾個老師商量挑書的事，他們本來定的后天出發(fā)，剛好跟我們這里能湊到一起……”

    “到時候我們一車走，去到石馬村，校長他們會跟劉司機說好拐進去一趟，剩下十幾里地大家自己把書帶進村，幸好這回人多，七八個老師，一人箱子里裝五六十本不成問題?！?/br>
    這幾年的形勢一直反反復(fù)復(fù)，有時候又鬧得厲害，有時候又會緩和一點，但是總體來說，知識分子的日子都不好過。

    是以聶正崖一提出來把書送回村子里由自己保護起來之后，一直很看重他，把他視為子侄的田校長就有些松動了。

    再三確認過一定不會連累到任何人，她終于還是答應(yīng)了，暗暗聯(lián)系了幾個很信得過的老師，整理出來一批最有價值的書，打算送到村子里藏起來。

    聶正崖說著說著，特地指了指蘇凈禾手里的云片糕：“怎么不吃？田校長特地準備的，說讓我代替她謝謝你這么好的主意。”

    蘇凈禾慢慢撕下一小片云片糕嘗了嘗味道，入口先是甜味，緊接著舌頭上、喉嚨里冰冰涼涼的，雖然因為不是新鮮做的吃著有點發(fā)硬，味道卻是又香又甜。

    現(xiàn)在的糖本來就十分難得，更難得這云片糕里放了豬油，吃起來更為油潤美味，她連忙掰下一塊給聶正崖，兩人就坐在一起慢慢抿著吃了一半。

    剛把桌上的書收起來，招待所的工作人員就敲門進來了。

    她笑嘻嘻地送來兩碗大大的豆腐腦跟幾個豆沙包子。

    碗一坐在桌面上，里頭石膏點的豆腐腦就跟著顫巍巍地直晃蕩，看著又白又嫩，碰一碰就會破開，豆腐腦上面還澆了一層濃稠的黃糖漿，半凝固半流動的樣子，不用吃，光是湊近都能聞到一股糖漿特有的香氣，叫人忍不住唾沫直流。

    工作人員的態(tài)度殷勤極了。

    “你們估計不認識我了，我前些年還在車間的時候還跟你們媽好得很，后來調(diào)來這里才走動少了，叫一聲姨就好。”她自來熟地招呼了兩句，又問，“老聶那個工作名額，你們找到買家了沒？不如就轉(zhuǎn)給我好了，聽說給廠里報了三百八 * ，我多給十塊，三百九怎么樣？一定不叫你們吃虧?！?/br>
    只是蘇凈禾跟聶正崖還沒來得及回答，門口就傳來砰砰的敲門聲，一人推門走了進來，不滿地問：“孫姐，你在這里做什么？”

    先頭那個人連忙陪笑，把三大碗吃的往蘇、聶兩人面前一推：“沒做什么，我就來看看兩個小的，送點吃的！”

    她掩飾住一臉的心痛，笑嘻嘻地說：“快吃，快吃，姨專門送給你們的！”

    說完連忙抬腳就往外溜。

    另一個人就緊盯在她身后，跟著一路走遠了。

    這只是個開始，隨后來看蘇凈禾跟聶正崖的人絡(luò)繹不絕，都是偷偷摸摸來，悄悄地走，這個帶吃的，那個帶用的，有些直說讓他們把名額私下轉(zhuǎn)讓給自己，有些就隱晦些，只是攀攀交情，讓他們在廠領(lǐng)導(dǎo)面前表一下態(tài)。

    兩個人一樣都沒敢收，看著情況不太對，只好請人去通知吳處長。

    結(jié)果當(dāng)天晚上廠里就開了個小會，通過抓鬮把人選了出來。

    廠領(lǐng)導(dǎo)帶著人把錢跟票送了過來。

    劉廠長分出來一半裝進了信封里，交代聶正崖：“你爸的名額賣了三百八，一半是錢，一半是糧票、油票，還有rou票和糖票，廠里給你們補了二十塊?！?/br>
    “你跟你妹年紀小，手上一下子拿這么多錢跟票，不一定是好事，現(xiàn)在我先只給你一半，剩下的叫你吳叔叔幫著放在工會里面，用完了再來拿，不要亂花?！?/br>
    又拿張條子寫了個號碼：“這是廠里的號碼，仔細收好了，有什么急事就拍電報過來?！?/br>
    吳處長把兩個沉甸甸的布袋子放上了桌面：“工會買了點布跟糖，還有兩瓶麥乳精?！?/br>
    又對蘇凈禾說：“回家就不要亂動，好好休息，等傷好了叔叔去看你?！?/br>
    紡織廠的待遇好，人情味濃，當(dāng)初聶國山夫婦都是軍人專業(yè)，他們做人不計較，做事又認真負責(zé)，最后卻落得那樣的結(jié)果，廠里領(lǐng)導(dǎo)、同事都愿意多照顧照顧這兩個小孩。

    如果不是宿舍不夠住，也不能用國家財產(chǎn)白白養(yǎng)著人，他們甚至還想過把聶正崖跟蘇凈禾留下來。

    ***

    轉(zhuǎn)眼就到了各個縣鎮(zhèn)帶隊下鄉(xiāng)插隊的日子。

    蘇凈禾跟聶正崖早早等在紡織廠門口，還沒到約定的時間，就見到一輛大卡車就慢慢行駛過來。

    車廂里已經(jīng)坐滿了人，倒是車前座的位置空著。

    卡車一停，田校長就從后廂跳了下來。

    她五十多歲，短發(fā)及耳，戴著一副玳瑁色的眼鏡

    靜江市下面的八個中學(xué)里，田校長比其他的校長工作起來更拼命，又有他們沒有的細致，出了名視學(xué)生如子女。

    蘇凈禾記得她最后是帶隊下鄉(xiāng)插隊的時候，因為下雨天搶修堤壩得了肺病，高燒不治走的。

    后來很多老師都在惋惜，都說如果田校長還在，楊坪中學(xué)里應(yīng)該會多出幾個大學(xué)生，而她也肯定不會同意聶正崖不參加高考。

    這個時候的田校長雖然瘦 * ，但是看著很精神，她溫柔地跟兩人打了招呼，幫忙扶著蘇凈禾上了車，又悄悄往她兜里塞了一把糖。

    卡車開到石馬村就停下來讓車里的人吃飯休息，等其他人都下了車，田校長跟其他老師卻沒有動彈，等到車子重新啟動往前開了七八里地，才各自提著自己的大箱子下了車。

    聶正崖跟一個年輕的老師抬著擔(dān)架在前頭帶路，走了半個多小時就回到了村里。

    他們一行足有□□人，個個不是提著箱子，就是背著包，穿著打扮都不像是鄉(xiāng)下人，很快招來旁人側(cè)目。

    聶大伯家的小兒子聶谷生本來跟村里小孩在踩狗屎，遠遠看到聶正崖跟蘇凈禾，把手里的石頭一扔，三步并兩步地往家里跑，一邊跑還一邊叫：“媽！媽！”

    第16章 天賦

    村里有好事的就問道：“正崖，你這帶的什么客人？”

    聶正崖回答：“學(xué)校的老師今天帶隊下鄉(xiāng)插隊，說順便來看看我?！?/br>
    村民們聽到都是老師，個個肅然起敬，一路目送他們進了聶家村東頭的屋子里。

    一行人開門進房，很快在里頭轉(zhuǎn)了一遍，都有些猶豫。

    聶家只有兩間房，正堂屋頂?shù)耐叨歼€沒來得及補，現(xiàn)在是透光，一下雨就能漏雨，稍不留意會把書都泡毀了，況且這地方小得一目了然，根本不好藏東西。

    后頭倒是有個四面透風(fēng)的廚房，可書這個東西又受不得煙，也受不得風(fēng)。

    蘇凈禾路上已經(jīng)把家里的布局想了一遍，見狀連忙提議說：“不如藏到我房里吧，把床板翻起來……”

    她認真比劃了一下：“二哥前幾天砍了些竹子，現(xiàn)在應(yīng)該干得差不多了，我們把竹子削成片架在床板下面，中間留點縫隙，這樣好通風(fēng)，也不容易受潮，又不會給人看到?！?/br>
    聶正崖聞言帶頭走了進去。

    蘇凈禾睡的是竹床，簡陋得很，床板一翻開就露出下面離地很高的空間，用來放個幾百冊書一點問題也沒有，改起來也方便。

    田校長在一邊看著，又走近試了試大小，當(dāng)即便拍了板。

    七八個老師一起動手，很快把竹子削成了片，拼成一個個“井”字形狀的“竹板”，架在了蘇凈禾的床下面。

    等試過承重沒有問題之后，眾人這才把各自隨身的箱子、背包取了過來。

    “田校長。”

    蘇凈禾忽然叫了一聲。

    她見老師們一個個要直接連箱帶書往床下塞，忽然覺得有點不太妥當(dāng)：“剛剛我們一起回村，除了司機劉師傅，村子里也有不少人瞧見老師們帶了行李來，如果不把箱子帶走，會不會……”

    田校長也是挨斗過的人，知道小心駛得萬年船，馬上點頭道：“說得對！”

    繼而蹲下來把自己的箱子打開了，同時跟其他人說：“只把書拿出來就好，放的時候小心點……”

    有人遞，有人取，不多時大家就把箱子、背包里的書全部挪了出來，擺放在了床下，等到 * 把床板重新蓋上去，再將被褥一鋪，這張床從外表看起來就一點異樣也沒有了。

    蘇凈禾心中雀躍極了。

    雖然倉促之間，她來不及一一細，可一想到在這個精神食糧貧瘠，要找本教科書都難于上青天的年代，自己跟二哥能擁有這么多書，何其幸運。

    她認認真真地跟田校長和各位老師做著保證：“我和二哥會把這些書看好的，門、窗都會關(guān)嚴實了，不叫老鼠跑進來，等春天有了太陽，也會時不時拿出去陰曬……”

    其中一個老師看她人雖然不大，說話卻一副小大人的樣子，忍不住失笑：“你還知道什么是‘陰曬’？”

    蘇凈禾仰起頭，比巴掌還小的臉上一雙眸子熠熠生輝：“大mama說的，我們這里是南邊，如果不注意保管書就會發(fā)霉發(fā)潮，可曬書也不能大太陽底下暴曬，不然會把紙曬脆了?！?/br>
    又口齒清楚地說：“北宋的大文學(xué)家司馬光就是因為知道怎么曬書，所以他的藏書‘年月雖深，終不損動’?！?/br>
    原本只是拿她打趣的老師頓時吃了一驚。

    她看蘇凈禾小小的個子，又一直安安靜靜的，還以為是個害羞的小姑娘，誰知道人不可貌相，說起話來頭頭是道，有條有理的，關(guān)鍵一點也不怯場，談吐間甚至很有文韻。

    田校長聞言也忍不住轉(zhuǎn)過頭來問道：“小禾多大了？原來在哪里讀書？”

    那個女老師也問：“小禾的古文學(xué)底子打得很不錯，都是mama教的嗎？”

    有幾個老師也跟著提了幾個古文學(xué)方面的問題。

    蘇凈禾不急不躁地一個一個回答了，最后露出一個有點赧然的笑：“有些是大mama教的，小時候奶奶也教我背過一些詩書，后來我偷偷看過二哥的教材書，大爸爸還教我學(xué)過一點俄語。”

    她一點都不擔(dān)心自己的話被拆穿。

    大mama去年確實有個進修的機會，她利用業(yè)余時間自學(xué)識字，就是用的《聲律啟蒙》跟《豎翁對韻》入門。

    而大爸爸在部隊的時候曾經(jīng)被外派去東北，那邊接壤蘇聯(lián)，很多人都會說俄語。

    至于小時候的事情，就更無法查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