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仗打遍天下無敵手的趙金蓮，一下子就變成了個啞巴。

    蘇凈禾見她不說話，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看著招隊(duì)長說：“招伯伯，廠里還送來了兩百塊錢做撫恤慰問，也都給大伯、大伯娘收了。家里原本有個裝錢的抽屜，我和劉廠長親眼看見大伯娘撬柜子，從里頭拿了錢出來，剛剛大伯娘先還不承認(rèn)，后來又承認(rèn)了?！?/br>
    “她說我是個病秧子，經(jīng)常不給我吃飯，還說大爸大媽一分錢沒留下來，我和二哥是來他們家白吃白住的?！?/br>
    她本來就瘦小，伏在聶正崖背上，一臉病容地掉眼淚，又有插著腰，氣焰囂張站在一邊的趙金蓮作對比，憑誰來看都要生出幾分惻隱之心。

    招大隊(duì)長嘆了一口氣，對著聶建軍問：“小禾這娃娃說的是不是真的？”

    聶建軍嘴拙，只好看著趙金蓮。

    趙金蓮“哎呦”一聲就坐到了地上，拍著地哭道：“我的命怎么就這么苦??！怎么就攤上這些個沒良心的，硬要往我身上潑臟水！我冤??！”

    招大隊(duì)長不屑地掃了她一眼，由著她在這里唱戲，又去問聶正崖 * ：“正崖娃，你現(xiàn)在是個什么想法？不要怕，國山跟國山媳婦都是烈士，公社里會給你們做主的?！?/br>
    蘇凈禾低低叫了一聲二哥，又湊近聶正崖的耳朵小聲說：“我們搬出去，把大爸大媽的東西要回來?！?/br>
    第5章 轉(zhuǎn)賣

    聶正崖先找一旁的蔡二嬸借了張椅子過來，安頓蘇凈禾坐好，這才上前幾步，站直了背脊。

    他對著聶建軍跟趙金蓮各自鞠一躬：“大伯、大伯娘，辛苦你們送我爸媽走，又把我跟小禾接來村里，只是小禾身體不好，聶谷生他們幾個年紀(jì)小，不懂事，大冬天的三天兩頭往她被子里倒冰水，又打她，你們忙著正事，也管不過來，家里不夠吃穿，我們面子薄，又不好說……”

    “小禾她身體弱，剛來村里不熟悉情況，上回因?yàn)槁櫣壬鷱?qiáng)要她一個人去放牛還摔傷了腿，到現(xiàn)在還沒好，我只有這一個meimei，自然是有我半口吃的，就一定有她一口吃的，不過她只是我meimei，又不是別人meimei，旁人沒道理要照管她。”

    “既然大伯娘也要分家，正好我們也想出去住，但是從鎮(zhèn)上房子里搬回來的東西，都是爸媽留給我們的遺物，不能留下。”

    “抽屜里那六七百塊，既然大伯娘說只有九十八，那就是九十八吧，我們也不要了，權(quán)當(dāng)多謝這些日子大伯、大伯娘的照料，在這里吃、住兩個月，也不能白算……”

    “廠里給的兩百塊錢，有一半是撫恤金，另一半是廠里叔叔阿姨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我們不能收，要是讓爸媽知道了，也一定不會同意收，我們也得要回來，以后還回去?！?/br>
    聶正崖不亢不卑，話里話外雖然沒有一個字說聶建軍跟趙金蓮的不是，可幾乎字字都是在諷刺他們刻薄侄兒侄女，霸占家產(chǎn)。

    他從小受在部隊(duì)里當(dāng)過兵的父母影響，雖然年紀(jì)不大，可站姿筆挺，氣質(zhì)卓爾不同，如同一棵青松立于懸崖之仞，傲骨凜然，讓人不由自主就信服起來。

    而他提到的蘇凈禾放牛摔傷腿的事情，更是叫村民們議論紛紛。

    村里可是有八頭牛，平常都是小孩們分成隊(duì)，一組兩三個，輪流去管，怎么能叫蘇凈禾一個才來農(nóng)村的小孩獨(dú)自放牛，這不是為難人嘛！

    怪不得會摔傷腿。

    聶家的小兒子聶谷生一向愛惹是生非，沒少攛掇著村里小孩打架鬧事，簡直是貓嫌狗憎。

    他欺負(fù)蘇凈禾的事情村里許多人都知道，趙金蓮這個就住在一屋的人又怎么會不曉得。

    可蘇凈禾摔傷腿之后，趙金蓮見天就跟人說這個小女孩晦氣，嬌氣，一身病，脾氣還大，數(shù)落出一堆毛病，現(xiàn)在回想起來，怎一個惡毒了得。

    至于那九十八，想也知道肯定不可能是九十八了。

    “要我說，正崖娃還是性子太軟和了，這回不知給趙金蓮昧下多少好處。”

    “造孽啊，那個蘇凈禾，看著白白凈凈的，聽說是 * 個烈士的女兒，國山學(xué)雷鋒做好事幫著養(yǎng)的，好好一個小女娃，給趙金蓮糟踐成這個樣子，喪天良喲！”

    村里人嗡嗡地互相討論，聲音雖然不大，可看向聶建軍、趙金蓮兩人的眼神都不太對了。

    趙金蓮聽到聶正崖這一番話，氣得胸口氣血翻涌：“什么叫‘那就算九十八’，本來也就只有九十八！老二一家成日大手大腳，一點(diǎn)錢都沒攢下來，我……我真沒拿那么多！我冤?。　?/br>
    蔡二嬸怪聲怪氣地笑了一聲：“喊什么喊，正崖娃不是說了，又不要你還，九十八還是九百八，都不要了，你得了便宜就別賣乖了！”

    趙金蓮有心要同她打一架，只是才撩起袖子，就聽到招隊(duì)長喝了一聲“都別吵了！”

    他瞪了一眼趙金蓮：“建軍家的，你要是真沒拿，誰能冤枉你！”

    蘇凈禾本來坐在一邊，這個時(shí)候忽然插嘴道：“還有大軍哥、大嫂子接了大爸、大媽的工，我跟二哥也不要那個工了，打算轉(zhuǎn)賣出去，再怎么也是自己一家人，如果大伯、大伯娘看得上，就出錢來買，一個工三百塊錢，如果不想要，我們就放出去賣，村里哪個叔叔阿姨想買也可以來找我們，如果村里大家都不要，我們才往鎮(zhèn)上去賣。”

    這個時(shí)候紡織廠的工作就是鐵飯碗，旱澇保收不說，待遇又好，時(shí)不時(shí)還能分點(diǎn)好布料。

    蘇凈禾這句話一出來，原本只是看戲的村民們一下子就炸開了鍋，哪怕是招大隊(duì)長都有些心動起來。

    他女兒今年剛滿二十，正愁找不到事情做，要是能去紡織廠上班，那這輩子就穩(wěn)了，說親也好說。

    人往高處走，能進(jìn)鎮(zhèn)上，誰愿意待在村里呢？

    至于三百塊，雖然一時(shí)半會湊不出來，總能想想辦法，這個價(jià)錢已經(jīng)算是低的了，真要放到鎮(zhèn)上，分分鐘能賣出四百打上。

    招隊(duì)長認(rèn)識的人多，知道紡織廠工人一個月能有二十九塊，真能進(jìn)去，一年就能把錢給賺回來，現(xiàn)在都是有價(jià)無市——誰舍得賣呢？

    他有些不放心，以為蘇凈禾是在說小孩子話，連忙問聶正崖：“正崖娃，你想清楚了嗎？真賣了以后你們自己怎么辦？”

    蘇凈禾搶著說：“我們現(xiàn)在只賣大mama那一個，大爸爸的以后再說，我的工作以后組織上會解決的?！?/br>
    聶正崖皺著眉頭剛要說話，被蘇凈禾拉住了手。

    她對他搖了搖頭，小聲解釋：“回去我再跟二哥說?！?/br>
    現(xiàn)在的紡織廠當(dāng)然是個好工作，可再過幾年，就會因?yàn)楦鞣N原因漸漸衰敗，十年之后，甚至連工資都發(fā)不出來，工人們只能在倉庫里拍著蒼蠅數(shù)日子。

    現(xiàn)在聶正崖年紀(jì)還小，留著這個工作只會便宜了大伯一家，對自己一點(diǎn)好處都沒有，還不如賣出去，至少能有一點(diǎn)錢收攏回來，解決幾年里的吃穿用度。

    蘇凈禾這么一說，在場的人不少都激動起來。

    組織來解決烈士 * 家屬的工作問題，再正常不過了。

    那就說明聶家真能有一個紡織廠的工作名額讓出來。

    就算自己家里沒有三百塊，東西湊一湊，或者某某親戚家能不能去買呢？給人通個信，賣個好也不錯?。?/br>
    趙金蓮看情況不對，急忙嚷嚷：“招隊(duì)長，這可不能胡來，老二家工作的事情當(dāng)初全靠家里兩個老人跑下來的，我們一家也出了不少力氣，怎么能給他們說賣就賣！講不講道理的！”

    第6章 分家

    “拉倒吧！”人群中立刻傳出嘲諷聲，“聶國山跟他媳婦去紡織廠都是部隊(duì)分配的，關(guān)你們什么事！”

    招隊(duì)長的臉色也嚴(yán)肅起來，對著聶建軍說：“要分家那就好好分，該是正崖娃他們的東西，你這個做親大伯的怎么好意思占了去?！?/br>
    聶建軍有苦難言。

    趙金蓮倒是想說話，只是才一開口就被喝止了。

    招隊(duì)長干脆點(diǎn)了幾個壯勞力出來，讓他們給聶正崖跟蘇凈禾搬家。

    有了公社大隊(duì)長做主，外頭又圍滿了村里人，聶建軍到底還要臉，最后只能同意把從鎮(zhèn)上帶回來的東西都分給聶正崖兩個，又分了老房子，再給他們二十斤米，一桶油，一袋紅薯。

    只是說到撫恤金的時(shí)候，趙金蓮死活不肯承認(rèn)，咬死了只剩三十塊，其余不是花在喪事上，就是花在聶正崖、蘇凈禾這兩兄妹身上了，一個多余的子也拿不出來。

    她在邊上死死盯著眾人往外搬東西，這個也不許拿，那個也不許拿，后來還是聶建軍把她給攔住了，這次分家才進(jìn)行下去。

    人多好辦事，五六個人一齊出力，很快東西都搬得七七八八了。

    眾人跟著去了分給聶正崖他們的村東頭老房子，全都嚇了一跳，里頭空空如也，什么家當(dāng)都沒有，地上全是垃圾和灰塵，大門都結(jié)了不少蜘蛛網(wǎng)，梁歪柱倒的，頂上的瓦片漏水又漏風(fēng)，根本不能住人。

    一群人幫著收拾了半天，才將將撿出個樣子來。

    蘇凈禾翻出柜子里的絲巾，給來幫忙的人一人送了一條，又跟聶正崖一同鄭重道謝。

    那絲巾是紡織廠里分的年貨，在鎮(zhèn)上是中檔品，到了村里就變成了稀罕東西。眾人推讓一番，最后還是高高興興拿著東西走了。

    回到家里，諸人少不得夸一回聶正崖和蘇凈禾兩個人年齡雖然不大，做起事情來倒是很敞亮，又罵聶建軍和趙金蓮一家子不是東西，這么小的孩子也要欺負(fù)。

    怎么也是親侄子，吃絕戶就算了，分的老房子根本不能住人，先前連糧食都不肯給，分明是想把人給冷死餓死。

    聶大伯一家的名聲一下子就臭了。

    ***

    村東頭的小屋子里，聶正崖鋪好床墊被褥，扶著蘇凈禾坐上了床。

    他端了一盆熱水進(jìn)房，又幫著meimei擦手洗臉，等到樣樣都打點(diǎn)好之后，才拖過來一張小凳子，問：“小禾，你是怎么想的，為什么要把媽在紡織廠的工作讓出 * 去？”

    什么部隊(duì)里會幫著解決工作問題，拿來哄哄外人還行，自然瞞不過聶正崖。

    蘇凈禾早就想好了怎么說：“等我能去紡織廠，少說也要過個七八年了，誰知道到時(shí)候是個什么情況，二哥，你看大伯、大伯娘那個樣子，就算真到了那一天，他們真的愿意把名額讓出來嗎？”

    “現(xiàn)在大堂哥、大嫂子剛?cè)S里上班，上上下下都不熟，廠里叔叔阿姨都還惦記著大爸大媽的情分，過幾年等他們做久了，我們拿什么去把工作要回來？”

    人一走，茶就涼。

    到時(shí)候一邊是天天在一起上班的同事，一邊是幾年都沒見過面的前同事兒女，誰都會傾向于前者。

    聶正崖本來就是個聰明人，聽蘇凈禾說了個頭，一下子就明白了，沉默了一會，暗想：怪不得爸媽總是夸小禾聰明機(jī)靈，我以前只顧著讀書，這些人情世故竟然還不如她懂。

    他不禁暗暗警醒自己，日后決不能再這樣渾渾噩噩的。

    “不如把爸的那個名額也轉(zhuǎn)出去了吧?！甭櫿潞芸炫e一反三。

    蘇凈禾小聲說：“我想著這種大事，還是回來跟二哥商量下，既然二哥也同意，那當(dāng)然是賣出去的好，不過不能在村里轉(zhuǎn)，得轉(zhuǎn)給廠里人?！?/br>
    她提醒道：“當(dāng)初大爸大媽出事，廠里不少叔叔阿姨來吊唁，我們不能有好事不想到他們，況且到時(shí)候廠里有人得了好處，也不會多找事，有時(shí)候還能幫忙打點(diǎn)?！?/br>
    聶正崖一邊點(diǎn)頭，一邊在心里止不住地發(fā)澀。

    幾個月來，先是父母意外身故，喪事還沒辦完，又接到學(xué)校停課的消息，被帶回村里的時(shí)候正好是秋收，高強(qiáng)度農(nóng)活的同時(shí)，還要經(jīng)受趙金蓮跟聶大伯家的小孩排擠打罵。

    可即便這樣，聶正崖也沒有表現(xiàn)出過絲毫沮喪氣餒。

    他從小受父母的教育，要做家里的頂梁柱，現(xiàn)在一家人只剩自己跟蘇凈禾，更是下定決心要把這個小的照顧好，此刻實(shí)在慚愧不已：小幾歲的蘇凈禾都能想到的事情，自己居然想不到，這算是什么頂梁柱？

    蘇凈禾跟聶正崖相處了二十多年，對他的脾氣十分了解，于是笑著說：“真好，搬出來以后就再也不用提心吊膽的?！?/br>
    又指著自己的腿說：“我覺得用不了多久就能好了，到時(shí)候我也能做工，不用叫二哥一個人那么辛苦?！?/br>
    聶正崖果然瞪了她一眼，教訓(xùn)道：“傷筋動骨一百天，哪能那么快的，就算是腿好了，現(xiàn)在外頭冷得厲害，你老老實(shí)實(shí)在家歇著，什么事情都來年再說，不要腿傷才好，又凍出病來！”

    他語氣當(dāng)中帶著責(zé)備：“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不要任著聶谷生他們欺負(fù)，就算自己打不過，回來也要告訴我！”

    又去碰她的背：“冷不冷的？他們把冰水灌進(jìn)去多久了？”

    蘇凈禾只是抿嘴笑：“剛剛泡過腳，已經(jīng)不冷了?！?/br>
    又問聶正崖：“二哥剛剛一路 * 背著我，累不累的？”

    她從口袋里捧出了一把花生，笑盈盈地：“剛剛蔡二嬸給我的，二哥快來吃一點(diǎn)?！?/br>
    蔡二嬸不但幫著出頭跟趙金蓮爭吵，還主動過來幫著一起收拾東西，蘇凈禾就在給她的絲巾下面多壓了一條手帕。

    也許是看出來了，對方臨走前偷偷給她兜里裝了些曬干的熟花生。

    聶正崖坐在邊上，默默看著蘇凈禾低頭剝花生殼，見她下巴尖尖的，雙頰瘦得一點(diǎn)rou都沒有，滿臉病容，一時(shí)心酸極了，暗暗發(fā)誓將來一定要讓家里這個小的過上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