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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墓 第204節(jié)

    她終于理解那些流民,原來餓到極致后,為了一口吃的什么事都能做出來。她空有萬貫家財,在這鳥不拉屎的偏僻之地半點用也沒有。

    杜平將目光瞟向低頭吃草的駿馬,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兩只眼睛餓的發(fā)光。不行,不能吃,從地圖上看還有很長一段距離,她總不能靠兩只腳爬過去。

    她振作精神,翻身上馬。再賭一把,說不定再騎段路就遇上哪個小村落了。

    天無絕人之路。

    黃昏徐徐降落,一道殘陽鋪于水中,映得河流瑟瑟泛紅。河流的盡頭,隱約可見冷清的村莊坐落于此。

    杜平從未如此激動,“駕”的一聲,雙腿一夾加快速度,朝那里奔去。

    一進(jìn)村莊她心就涼半截,屋舍簡陋,用的都是泥土稻草,田地大片荒蕪,偶爾路遇行人也瘦得皮包骨,眼神偷偷瞥向她刺探。她繼續(xù)往里走,總算看到用磚頭蓋的屋子,這幾戶人家看著情況尚好。

    杜平上前敲門,咚咚咚。

    不多時,有個婦人穿著粗布衣裳來開門,五官刻薄。她眼睛上下一掃,看到她一身黑不溜秋的打扮,臉上還蒙著黑布蓬頭垢面,頓時就沒了好臉色:“干啥子事?”

    杜平沙啞著嗓子詢問:“敢問大嬸家中可有余糧?”

    婦人防備起來:“滾滾滾,問這做啥子?”

    杜平耐著性子:“我想向你買些干糧,若是你家中沒有余糧,能否指條路,這村里還有誰家可賣糧?!?/br>
    婦人眼珠子骨碌碌一轉(zhuǎn):“你有錢?”

    杜平點頭,她從包裹中掏出最小的一錠碎銀:“不知這些可夠買十日份的干糧?”她并非不懂俗務(wù),京城物價已算高,她這是比照著京城的價格再添一些,應(yīng)是綽綽有余。

    不料,婦人露出嘲笑的面容:“你在做啥子大夢?就這點銀子?”她望向碎銀的目光滿是貪婪,嘴上卻說,“只夠買兩個饅頭?!?/br>
    杜平慢慢抬眸,嗤的一聲笑,這是遇上黑店了?還是把她當(dāng)冤大頭宰?她轉(zhuǎn)身就走,扔下一句:“我再去別家問問?!?/br>
    “喂,等等?!?/br>
    杜平停下腳步,回頭。

    “小子,你是從外鄉(xiāng)來的吧?是覺著我在欺負(fù)你外鄉(xiāng)人亂講價?”婦人道,“去年大旱,一粒麥子都沒收,今年看著也不大好,估摸又是荒年,這村里有余糧賣給你的不出十戶人家,你要是不信邪,盡可去試試?!?/br>
    有些話,一聽就能辨出真假。杜平打量她神色,這人看著不夠良善,但這幾句話卻不像摻水的,應(yīng)該不假。

    她在京城時,隱約有聽說北地欠收,但并未放進(jìn)心里去。真走到這里才發(fā)現(xiàn),事態(tài)已嚴(yán)峻至此,一整個村子只有不到十戶人家有余糧,隨時都有人會餓死。

    杜平又挑幾戶人家敲門,至少這幾家屋子外頭看起來還算體面,干糧的售價和那婦人說得相差無幾,有戶人家狠狠甩上門:“不賣不賣!自個兒家都不夠吃!”差點撞到她臉上。

    她幾乎走遍半個村子,有戶人家價錢最公道,給兩個饅頭以外,還給她一碗粥水。

    饅頭都粗糧做的,又干又硬,看上去還有點發(fā)黑,不知摻了什么。粥水里面幾乎都是水,比靈佛寺接濟(jì)窮人的都差遠(yuǎn)了,杜平笑了笑,聊勝于無。

    她將蒙臉黑布往上拉,露出嘴巴一口一口咬著石頭似的饅頭,和著粥水吃下去。肚子里總算暖和一點,雖然還餓著,她卻不敢多吃生怕一下子吃多容易撐死。

    這戶人家看她吃東西模樣斯文,忍不住問:“你是讀書人吧?”

    杜平:“算是?!?/br>
    “唉,你身上帶足銀子了沒?這一帶糧食都不夠,所以賣得貴,離最近的城鎮(zhèn)還有上千里路,”這人好心勸道,“如果真沒錢吃飯了,你就只好賣身給鄉(xiāng)紳家,名聲是難聽了點,至少管吃。”

    杜平抬眸:“鄉(xiāng)紳家余糧很多?村里有多少鄉(xiāng)紳?”

    “也就兩戶,都是村里的大戶人家,屋子大,奴仆也多,嘖嘖,尤其是朱老爺,還是舉人出身,聽說當(dāng)年差一點就能當(dāng)官了。年輕人,你讀過書,哪怕賣身給他們,也能當(dāng)個管家賬房的,總比餓死強(qiáng)?!?/br>
    杜平又問:“這兩戶人家都沒拿出點糧食來分給鄉(xiāng)親們?”

    “你在想啥呢?”這人震驚道。

    杜平似乎笑了笑,又問:“官府不管嗎?連著兩年收成不好,沒開倉放糧?”

    這人愈發(fā)震驚:“讀書人,你是從哪來的?你們那邊的官府是發(fā)放糧食給百姓?官府不是只會收糧嗎?而且,這地方荒僻,平時也就朱老爺何老爺管著我們,這地方只有一個衙門,說是在徐家鎮(zhèn)守的城池里,普通人也就只是聽過,根本沒見過?!?/br>
    杜平離開這戶人家往前走,一邊思索一邊尋找今晚落腳的地方。江南水患,北方卻是大旱,情況不盡相同,但都有亂世的前兆。江南那邊是大水沖掉好幾個村子,所以四處是流民,可這邊雖然缺糧,大家卻還躲在村里面,尋不到出路。

    她牽著馬慢悠悠往前走,肚子還是餓,便伸手將包裹里剩下那只饅頭掏出來。

    陽光微醺,淡金色安詳?shù)匦睘⒃谄茢∨K衣上,曬得人昏昏欲睡又四肢乏力。

    杜平自嘲地勾起唇,也許不是曬的,而是餓出來的。她腳底下都是水泡,每走一步都會痛,剛吃下去的還沒多久,就有種想發(fā)吐的感覺,可更多的還是餓,肚子餓得發(fā)痛。

    她低頭咬一口,細(xì)嚼慢咽。

    偏偏這種時候,她想起曾對母親說過的一句話:“這世上,總該有權(quán)勢夠不到的東西?!?,雕梁畫柱滿室榮華中,母親坦蕩回視:“沒有,權(quán)勢決定生死。死了,就什么都沒了?!?/br>
    這仿佛已是上輩子的事情。

    人生至此,大起大落,大悲大喜。

    杜平鼻頭泛酸,她想,也許母親是對的。

    神思恍惚中,一個臟兮兮的小孩撞到她身上,緊接著,手腕間的包裹被重重一扯。杜平立刻回神,抬眼看到小孩已搶走包裹,輕車熟路地拐進(jìn)小巷子,消失于眼前。

    杜平抬腳就追,可她牽著馬,巷子又太窄。她當(dāng)機(jī)立斷,扔下韁繩就沖進(jìn)巷子里。

    小孩左拐右彎,占著熟悉地形的優(yōu)勢。

    杜平連追三條巷子,快趕上時,只見眼前多了數(shù)個孩童,撞在一起又飛快散開,分別逃進(jìn)不同的巷子,一時間看不清究竟是誰拿了包裹。

    杜平只猶豫片刻,就徑直朝最初那小孩追去,不消半里路就拎著他的領(lǐng)子提溜起來,另一只手塞嘴里吹聲口哨,嗶——

    很快,白色駿馬跑回她身邊,引得周圍人都抬頭望過來。

    “放開我!放開我!我不認(rèn)識你!”小孩不過十歲左右模樣,灰頭土臉的,一雙眼睛卻閃爍著狡猾的光,“你不要臉!你欺負(fù)小孩!”

    杜平懶得和他扯皮:“帶路?!?/br>
    小孩嚇唬她:“我告訴你,咱們老虎幫有幾百人,你趁早快逃,等我們的人過來了,你就就完蛋了!”

    杜平看他一眼,眸中無甚情緒:“搶我的給我還回來,否則,你就要完蛋。”

    小孩年歲雖小,可在村中摸滾打爬多年,早是老油條一根。他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他對上這人眼神,立刻身子嚇得一縮??奢斎瞬惠旉?,他挺起胸膛,色厲內(nèi)荏:“出來混的要講義氣!我不會帶路!什么也不告訴你!打死我也不說!”

    杜平看他一眼,輕輕將他放在地上。

    小孩松一口氣,可一口氣還沒松完,只見這人抬手朝伸手一拉,裹在長條狀物體外的黑布哧溜一下滑落,露出寒氣森森的長刀。

    小孩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轉(zhuǎn)身就想逃。

    杜平毫無半分猶豫,長刀出鞘,一道銀色劃破空氣,迅極猛極,刀尖幾乎貼著他的面頰刺進(jìn)地面,刃口上凝結(jié)著寒光,反射進(jìn)他眸底。

    如此一刀,發(fā)生在瞬息間。

    杜平冷聲重復(fù)一遍:“帶路?!?/br>
    小孩這下真的瑟瑟發(fā)抖,全身都抖,連牙齒都在抖:“你可憐可憐我們……我們餓好幾天了……”

    周圍看好戲的人似乎也看出這位遠(yuǎn)方來客不好惹,紛紛散去。

    小孩只覺貼著臉的刀刃冰涼冰涼,若再說一聲不,下一秒,小命也要交代在這里。他擺出小可憐模樣,哆嗦著說:“我……我?guī)闳?,你別殺我?!?/br>
    杜平被他搶走包裹是一時失神,等腦袋清醒過來,她也沒這么好騙。她一眼看出這孩子多半是裝的,頓時挑眉,環(huán)顧一圈四周空空蕩蕩,戳穿道:“剛才寧死不屈的那番話,是說給圍觀者聽的?”

    小孩眼珠子咕溜一下瞪圓了。

    杜平繼續(xù)道:“那里面有你們的同黨,原本怕是想萬一出事好搭把手,呵,可惜一看情況不對頭全跑光。我倒是好奇,你若一開始就認(rèn)慫,他們會怎么處置你?打你?罵你?”她低下眼睛,刀鋒移到他嘴旁,給予最后一擊,“還是割了你這條會泄密的舌頭?”

    小孩嚇得退后一步,趕緊捂住嘴巴。

    各路神仙啊,他究竟是惹了哪來的煞神?現(xiàn)在跪下抱大腿還來不來得及?

    杜平直起身子:“帶路。”

    這回,小孩再不敢嘀咕半句廢話,乖乖給她帶路。他們越走越偏,繞過大半個村落,走到靠近山林那一頭,眼前是連著好幾間破敗的茅草屋,窗戶漏風(fēng),大門也壞了,斜斜耷拉在前。從外頭看進(jìn)去,不少人都聚集在最大那間屋子,小孩跟年輕人居多,大約十來人。

    他們似乎早料到會有人來,一雙雙眼睛都朝外盯著。

    杜平腳步毫無停頓,一手扯著小孩衣襟,一腳踢開門,大步邁入。

    眾人被她紋絲不懼的氣勢所懾,心里只有一個念頭:

    這是個硬茬子!

    杜平將眾人神色盡收眼底,這里頭的不論老少,個個瘦骨嶙峋,眼中有兇光亦有懼色,更像是虛張聲勢想嚇退她。站在最后面的男人個子最高,應(yīng)該是這里的老大。這男人身旁就放著她的東西,包裹已被打開,衣服被扯得亂七八糟,里頭的銅錢和碎銀被放在最上面,恐怕正準(zhǔn)備分贓。

    眾人漸漸將她包圍起來。

    杜平拔刀出鞘,不管接下來要說什么做什么,先把他們打趴了再說!

    她身形快速移動,銀色厲芒不斷閃現(xiàn),幾乎一刀解決一人,結(jié)果根本毫無懸念。一邊是自小學(xué)武甚至上過戰(zhàn)場的練家子,一邊是手上僅有棍子鋤頭的瘦弱農(nóng)人,尤其這些人并無斗志,大多只想趁亂逃走。

    有些人受輕傷便倒在地上“哎呦呦“叫嚷,有些被流血厲害的直接裝死。

    至于年幼的孩子們,一開始就躲在角落不敢出手。

    杜平一刀殺到領(lǐng)頭人面前,舉刀刺下。這人身手還算靈活,地上打個滾躲開,立刻舉雙手投降:“是我有眼不識泰山,東西都還給你,饒我一命!”

    其他人立刻跪在地上求饒認(rèn)錯:“大俠饒命,大俠饒命?!?/br>
    杜平第一次被人稱大俠,頗有些哭笑不得。

    領(lǐng)頭人見她側(cè)過腦袋去看其他人,頓時眼中精光乍現(xiàn),飛快掏出一把匕首刺過去。

    就在此刻!

    杜平腦袋紋絲未動,后腦勺仿佛長了眼睛,狠狠一刀貫穿他拿匕首的手背,將他整只手釘在地上,刀尖已插入土中。

    四周一片寂靜。

    裝死的人也呆住,下意識地吞咽口水。

    領(lǐng)頭人爆出一聲慘厲尖叫,其他人聽得紛紛后撤,都想逃離這間草屋,離危險人物遠(yuǎn)遠(yuǎn)的。他們終日捉鷹,如今被鷹啄了眼,本以為這人個子并不高,身影也瘦弱,一個異鄉(xiāng)人應(yīng)該很好擺弄,哪曉得如此棘手。

    若讓他們重新選擇一次,一定避得要多遠(yuǎn)有多遠(yuǎn)。

    亡羊補(bǔ)牢為時不晚,現(xiàn)在逃也來得及。

    “站住。”杜平淡淡出聲,一把拔起長刀,鮮血迸流,頓時又引領(lǐng)頭人痛叫一聲,抱著受傷的手滿地打滾。

    其他人聽話地停住,兩股戰(zhàn)戰(zhàn)。

    “拿走的東西都還回來?!倍牌酵麄?。

    有幾人從懷里掏出銅錢,顫抖地放在地上,不敢靠近她。

    杜平蹙眉:“剩下的呢?”

    所有人伸手指指縮地上嗷叫的領(lǐng)頭人。

    杜平回眸,冷冷地朝地上看:“拿出來?!?/br>
    領(lǐng)頭人用另一手掏出一小袋碎銀,不敢讓血沾上銀子,小心翼翼放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