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多年過去，她說起這句話的時候，眼里依舊帶著淡淡的光彩。

    起因不過是公主殿下激將一問：“你敢向我父皇求娶么？”

    結(jié)果，男人真的去了，猶豫都不帶一下的。

    那年，他剛以三馬川戰(zhàn)役聞名于世，以八百輕騎斬獲敵軍兩千，同時俘虜匈族名將呼哈兒以及匈族皇室成員若干。

    年輕英武的男人第一次站在大殿上，身上特屬于武將的那股氣勢簡直壓得人不敢大口喘氣，與此相反，他臉上卻掛著陽光笑容：“皇上，您覺得末將如何？”

    皇上差點被問懵，幸虧反應(yīng)快：“杜將軍自然是朕的得力干將。”

    男人笑瞇瞇問：“您看看，做您的女婿夠格嗎？”

    這下子，皇帝真的呆了。

    男人跪地抬頭，單手放至胸前，目光明亮：“臣一片赤誠，天地可鑒，不求賞賜，只求駙馬，愿皇上成全?！?/br>
    皇帝看著他，心中怒火滔天，哪里來的野小子，居然敢肖想朕的女兒？

    男人嘴一勾，加上一句：“平陽公主的駙馬?！?/br>
    皇帝氣得當(dāng)場叫人趕他出去，只可惜，這個臭小子最后還是成了他的女婿，他再不舍得，也頂不過女兒愿意嫁啊，當(dāng)然，這是后話了。

    杜平聽到這樣的舊事，心中不是沒有波瀾，可惜，最重要的是先幫承業(yè)哥哥正名，那個見都沒見過的父親沒那么重要：“母親，在你眼里這是勇敢，是一往無前，可換一個人，看到的也許就是魯莽?！?/br>
    平陽公主并不接話，靜靜聽她往下講。

    杜平接著說：“我喜歡承業(yè)哥哥，他怎么樣我都喜歡，你覺得他軟弱無能，我卻覺得他溫柔寧靜，退一萬步，哪怕真的軟弱也沒關(guān)系，有我在旁邊，”她站起身，走到母親面前，與她目光對視，“我喜歡他，我愿意保護(hù)他?！鳖D了頓，強(qiáng)調(diào)說，“我樂意?！?/br>
    平陽公主笑了，盯著她看，一直笑。

    杜平被看得頭皮發(fā)麻：“干嘛？我哪里說錯了？”

    “沒錯?！逼疥柟魃焓?，在她臉頰上輕輕一刮，“看不出來，我女兒一肚子的丈夫氣?！?/br>
    杜平被夸得臉紅，撓撓臉，避開視線。

    “不過，你這幾天倒是盡出昏招，父皇不吃你這套?！逼疥柟餍Φ溃案富实臎Q心比你想象中更堅定，想好后路了嗎？”

    杜平咬唇，她的確沒招了，于是虛心問：“你有什么指教嗎？”

    “你自己想?！逼疥柟髡f，“別繞著一件事情轉(zhuǎn)，會鉆死胡同的，你可以找個其他事分分心，回過頭來再靜心想一想，說不定會有收獲?！?/br>
    好一通屁話。

    畢竟是親娘，杜平?jīng)]把不屑寫在臉上，眨眨眼，繼續(xù)問：“什么意思？”

    說直接點，跟自己女兒兜什么圈子。

    平陽公主仿佛一眼看透她的想法，笑著從抽屜里拿出一件僧服，扔到她腦袋上，慢悠悠開口：“我要去靈佛寺住段時間，你要一起去嗎？”

    算算日子，的確差不多了。每年有那么一個月，她母親總是會去寺里吃齋念佛，為萬民祈福，為江山禱告，這段時間，連山腳下的粥鋪也會多點rou料，引來更多百姓。

    “做和尚去？”杜平把僧服扯在手里，嫌棄地看兩眼，“我還沒絕望到要剃度出家?！?/br>
    平陽公主忍俊不禁：“你也可以穿自己的衣服去，連皇宮內(nèi)院都留有你的威名，這次可以去開拓新領(lǐng)地，到寺里去擺擺郡主威風(fēng)。”

    杜平聽了不高興，撅起嘴：“我是這樣的人嗎？”

    平陽公主似笑非笑，不搭腔，似是默認(rèn)。

    杜平被她母親的表情一噎，回想自己過去的“豐功偉績”，的確稱不上寬容，頂多給個恩怨分明的評價。她想了想，義正言辭道：“我從不欺負(fù)弱者。”

    平陽公主頷首承認(rèn)：“這個倒是，我女兒哪怕做紈绔，也是最一流的紈绔?！?/br>
    杜平被氣炸了毛，打死不承認(rèn)自己是紈绔，想她永安郡主能文能武，上知天文地理，下曉五行術(shù)數(shù)，騎得了馬，打得了獵，京城同輩中還有比她更出色的嗎？

    她氣勢洶洶往前沖，打算跟母親好好說道說道。

    平陽公主一根手指抵住她額頭，笑道：“和我一起去吧?！?/br>
    杜平瞬間怨氣消弭，眨眨眼，得意道：“看你這么殷切地希望，給你點面子唄。”

    平陽公主失笑，起身走到貴妃椅，她望著那件僧袍看了很久，終是彎腰拿起，目光仍是不離僧袍，緩緩開口：“我希望你以一個小沙彌的身份去住段時間，張開你的眼，好好看一看周圍，也許會和你以前十多年看到的東西完全不同，平兒，這對你有好處。”

    杜平挑眉：“你可以說簡單點，不就是體恤百姓的意思？”

    “體恤？”平陽公主站直了身子，搖頭道，“不，體恤這個詞太高高在上，別帶著你的郡主身份去看待。平兒，記得那句古話嗎？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說到底，不過是你投胎本領(lǐng)好，從我的肚子里出來。”

    杜平稍有驚奇，將她母親從上到下看個遍，嘖嘖做聲：“娘，這話可是出自逆賊之口，若傳了出去，你名聲不保啊?！?/br>
    平陽公主笑笑，毫不在意：“亂世，這就是真理，盛世，這就是謀反。呵，成王敗寇而已，公道自在人心，平兒，史書總會記下真相，不管遲到百年還是千年，至少，今天我愿意公平看待陳勝這句話。”

    杜平不做聲了，帶點陌生的眼神重新望向她母親。

    平陽公主并未糾結(jié)這個話題，淡淡地說：“身為郡主，你不愁吃穿，你有資格糾結(jié)于情愛中不可自拔，跟我去寺里好好看看，在那些無家可歸的小和尚眼里，你的煩惱不過是無病呻吟。”

    杜平并不認(rèn)同：“我沒資格看不起他們的窮困和愚蠢，因為起點不一樣；可是，他們也沒有資格嘲笑我的痛苦，煩惱人人不一樣，沒有誰的煩惱更高貴一說?！?/br>
    平陽公主不置可否，“是嗎？”她踱步向外走去，只扔下一句，“明早出發(fā)，做好準(zhǔn)備?！?/br>
    “等等?！倍牌胶俺雎?。

    平陽公主停下腳步。

    “今天難得講到我生父，那么，最后問一句，”杜平艱難開口，“他真是逆賊？”這個問題橫亙在她心中多少年了，從小到大，不敢問，也不敢忘。

    平陽公主的身形久久未動，仿佛一尊石雕站在那里，連呼吸都感覺不到。

    杜平聲音顫抖，追問道：“他是嗎？”

    平陽公主輕輕笑了聲，笑容有自嘲，也有釋然：“什么是真相？自己找出來的才叫真相，別人告訴你的不過是故事?！?/br>
    然后，她一步一步離開，再未停下。

    杜平非常不高興，她覺得她的疑問被母親看不起了，她的愛情也被母親看不起了，長長一嘆，一邊摸著自個兒的長發(fā)，一邊盯著那件僧袍，總不能真去做個小沙彌吧？

    次日一早。

    杜平起了個大早，特地把自己的眉毛畫粗了點，然后把長發(fā)統(tǒng)統(tǒng)扎起來，梳成少年發(fā)髻，最后穿上僧袍等待她母親。

    想了一晚上，還是不舍得剃光頭。

    她還是很珍惜自己的美貌的。

    平陽公主懶洋洋地走過來，看到親女兒的裝扮，噗嗤一笑。

    杜平理直氣壯道：“別想蒙我，寺廟里面也有俗家弟子的。”

    平陽公主樂呵呵去摸她的發(fā)髻：“原來你也有不敢做的事情？”

    杜平梗著脖子，嘴硬道：“少來激我，到時候你有一個光頭女兒很值得驕傲嗎？我這樣才好看，你帶出去多有面子?！?/br>
    平陽公主笑著應(yīng)是：“很有面子，惡犬在旁，生人勿進(jìn)?！?/br>
    杜平瞪大眼睛：“娘，你變壞了，又促狹我?！鳖D了頓，話鋒一轉(zhuǎn)，“不過，若這樣能讓你多笑笑，什么話我都受得了?！?/br>
    平陽公主無奈地?fù)u頭，這丫頭，一天不說甜言蜜語估計她就渾身不自在。

    杜平跟在她母親身后向外走去，那張嘴還是不停歇，嘀咕個不停，念念叨叨：“可是，有我這么漂亮的俗家弟子嗎？會不會被認(rèn)出是女孩子？怎么辦怎么辦，這一張臉藏都藏不住……”

    平陽公主的耳朵終于忍受不住了，停下，回過神，拍拍女兒的胸口，說：“別擔(dān)心，平著呢，沒人會懷疑?！?/br>
    杜平的眼睛倏然睜大，不敢置信，抖著手指說：“你耍流氓！”

    平陽公主把指著她的那根手指移開，說：“會覺得自己太好看，不過是你世面見得少，來，我?guī)闳タ纯?，哪怕是和尚也有長得比你好的。”

    杜平眨眨眼，不相信：“真的？”

    平陽公主嗤笑：“就怕你到時候自卑地偷偷哭去?！?/br>
    然后，平陽公主帶她到靈佛寺。

    領(lǐng)到首座彌英面前。

    這是杜平最討厭的一個人，沒有之一。

    可是，這個人的確長著很好看的一張臉，非常，非常好看。

    杜平看著眼前這個人，渾身上下的肌rou都繃緊了，目光兇狠得能吃人。

    她以為母親知道她的喜好，應(yīng)該做不出這么缺德的事情。

    事情證明，母親什么都做得出來。

    平陽公主臉上掛著溫和笑意，把女兒往前推了推：“我把這孩子交給你一個月，算個俗家弟子吧，不用特殊待遇，好好磨練磨練她，讓她知道天高地厚?！?/br>
    首座的眉心點著一顆朱砂痣，面容白皙，當(dāng)他微微翹起嘴角的時候，神色比佛主雕像還要慈悲，只想讓人拜倒在他面前。

    彌英微笑，只說：“好。”

    杜平眼看一切就要拍板了，急忙出聲反對：“我……”

    平陽公主在女兒手背上狠狠捏一把，猝不及防的一下，直把杜平疼得變了臉色，整句話都咽回了嗓子。

    杜平眼圈微紅，一半是疼的，一半是委屈，這么苦巴巴地望著母親。

    娘，你可是親娘啊，要把女兒推入火坑嗎？

    平陽公主拍拍她的肩膀，語重心長：“我愿意好好栽培你，給你這次機(jī)會，一個月后，讓我看看，你究竟長進(jìn)了多少?！?/br>
    杜平又是委屈又是不解，本以為是來這里陪母親散心，順便看看母親到底在這里做些什么，現(xiàn)在算怎么回事？這里有什么好學(xué)的？跟和尚學(xué)吃齋念佛嗎？不好意思，她不信這個，六根也不清凈。

    但她多少知道輕重，不好說這些心里話，只能委婉表示：“我沒有悟性，不敢在這里sao擾佛主。”

    平陽公主微微一笑：“你老師有一句評價還是對的，你很自大?！?/br>
    杜平面露不忿之色。

    “你自大到覺得這里無你可學(xué)之事，可是，我要告訴你，即便是最底層的市井，也多的是你該學(xué)的東西，睜大你的眼，好好看一看周圍?！闭f完，平陽公主抬頭，對首座開口，“拜托你了，若有頑劣之處，隨你處置。”

    杜平不忿之色更甚。

    彌英溫柔地凝視平陽，緩緩開口：“你放心?！?/br>
    杜平瞪著這和尚，笑什么笑？看什么看？

    放個屁心！

    信不信她把靈佛寺的寺頂都給掀翻！

    第20章 那張臉，讓滿京城的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