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尹敘的話一放出去，就注定了“云玨表弟”這個標簽，將會死死地釘在了他的腦門上。

    電光火石間，趙程謹似乎意識到了什么，眼神凌厲的朝尹敘看去。

    尹敘直接無視趙程謹，再度提筆時，眼中劃過狡黠笑意。

    ……

    不多時，學鈴敲響，博士王修一身飄逸的官服徐步而來，學生已正襟危坐，嚴肅以待。

    王修是進士出身，亦是歷經(jīng)三朝的老臣，主講治國實務。

    與薛藹的文人作風不同，王修對于課業(yè)的評斷，更在乎其精華，哪怕措辭與行文格式出些錯，只要想法精彩，一樣能得榜首，自然就沒了作詩賦詞的行文講究。

    此外，他常常會在講課時忽然拋出一個問題，亦會鼓舞學生高談闊論，哪怕天馬行空也沒關系，是以，王修的課往往是氣氛最為活躍，也是好學者激昂，懶惰者輕松的課。

    畢竟，王博士從不找那些走神不聽講之人的麻煩。

    你不樂得聽，還想我在你身上花費時間？愛干嘛干嘛。

    所以，這樣的一位老師，自然不會將寶貴的時辰浪費在引薦新生的事上。

    他先是掃了一眼原本范聞的位置，與眼生的趙程謹對視一眼，又順著他這排看到了窩在最后的范聞。

    好，人齊了，開講。

    聽王修開始侃侃而談，趙程謹挑了挑眉。

    講著講著，王修直接坐在了自己的書案上，拋出一問：“那么，民心與君心，該如何論道？”

    趙程謹聞言，嘴角勾了一下，并無作答之意。

    王修的目光掃過趙程謹，又看了看尹敘。

    他還是那副老樣子，眼觀鼻鼻觀心，并無起身搶答的意思。

    一個教舍里，總有一個被老師視作王牌的學生。

    拋出問題時，若有人搶答，氛圍一片火熱，那自然是最好的，但若悄然無聲，只要點了這王牌，他總能給出一個答復，緩解這份尷尬。

    尹敘的這個位置，就奠定了他的王牌身份。

    可眾博士中，只有王修不會過于捧高尹敘。

    他不答，他也不點名，沒人答也不點，直接設為課業(yè)，轉到下一個問題。

    不過，王修這個問題并不難，但凡度過幾本書的，都能扯上幾句。

    而隨著他話音落下，馮筠一馬當先站了起來，對面前的王博士搭手一拜，張口道來：“自先帝開國以來，不興戰(zhàn)事，減免賦稅，鼓勵農(nóng)耕，甚至一度開放鹽池，許民間煮鹽，諸項條例無不為促進民生，仁政治國。百姓安居樂業(yè)，民強則國富，君心仁厚向民心，民心所向，是君心?！?/br>
    馮筠娓娓道來，王修坐在書案上搖頭晃腦的聽，笑了笑：“言之有理?！?/br>
    馮筠聞言，神情微斂。

    言之有理，卻也算不得什么出彩的答案。

    然而，就在馮筠話音剛落時，教舍里忽然傳來一道響亮嗤笑。

    王修眉毛一挑，和眾學子一樣循聲望去。

    當一道道目光落在趙程謹身上時，眾監(jiān)生先是一驚，而后又定，似乎平靜的接受了。

    啊，云玨的弟弟??！

    那搞事才是正常的。

    王修看向趙程謹：“若有不同之見，不妨大方道出?！?/br>
    趙程謹終究是個知書識禮的貴公子，剛才那聲嗤笑，是因馮筠答案而起，并非針對王修。

    他起身亦拜：“學生并無高見，唯有一惑。但……不太敢講?！?/br>
    王修抬手：“但言無妨?！?/br>
    趙程謹眉毛一挑，微微頷首，好，是你讓我說的。

    他雙手后負，說道：“方才這位談及先帝‘不興戰(zhàn)事’，誠然，開國先帝一生注重于改善民生，減免賦稅亦有其事，擔得起仁君之稱。然這位兄臺大抵是將圣賢書讀的太過忘情往我，真正做到了兩耳不聞窗外事，這才對開國至今的戰(zhàn)事有如此大的誤解。”

    他來了，他來了！

    他帶著看家本領來了！

    誰都知道，趙喆雖已為節(jié)度使，但當年亦是驍勇善戰(zhàn)的大將。

    如今整個隴右道都是趙家勢力，還同時鎮(zhèn)壓威懾著西北的烏羅與西南的多塘。

    趙程謹既為趙喆之子，要在戰(zhàn)事上挑刺，那還真說不過他。

    果然，只聽趙程謹?shù)溃骸拔羧諗硣嗵羴矸笗r，曾以快攻戰(zhàn)術刺殺劍南節(jié)度使，戰(zhàn)況最焦灼時，是我軍派出的斥候五天五夜?jié)摲鼣碃I陣前，終于探得其欲夜間快攻，為破其法，五千戰(zhàn)士連夜橫渡大江，先將他們阻與有利地形之外，以一個更勝他們的快攻戰(zhàn)術搶得先機，亂起陣腳，這才奪得勝算?！?/br>
    “后我軍逼退烏羅，為挫其念，曾加筑長城。只因圣人仁厚，不欲施苛捐雜稅徭役苦難，陡峭山道，無數(shù)山石厚磚，是我大周將士以cao練之意一塊一塊背上去，是那道由我軍建起的壁壘，才將敵軍隔絕于國土之外?！?/br>
    “君主仁厚，萬民贊嘆，學生亦萬分敬仰。然再仁厚的君主，若受敵軍迫近于腳下，依舊要拿起武器踩著一路血腥殺出去！學生私以為，是先有無數(shù)拋頭顱灑熱血的忠義之士鋪開了這片安穩(wěn)世道，才有仁政施行的可能?！?/br>
    “然馮兄一句不興戰(zhàn)事，輕描淡寫，仿佛沒有戰(zhàn)事，只是君心仁厚不欲興戰(zhàn)，卻不知那些為了家園親人子孫后代永不迎戰(zhàn)而必須出戰(zhàn)的將士，是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才能讓你們安然在此歌頌太平仁政?！?/br>
    趙程謹微微揚首，目光掃過眾人，又落在王博士身上：“如此，敢問博士，君心與軍心，又該如何論道？”

    趙程謹語氣并不嚴肅，但句句道來，卻讓馮生面色生紅。

    是他不嚴謹了。

    尹敘亦在聽，只是當他聽完時，卻是微微蹙眉。

    而他這個細微的神情，早已被王修看在眼中。

    從來不會主動點名尹敘的王博士，忽然一改先例，淡淡道：“尹生似乎對趙生的說法略有想法，不知你對他的疑問，作何解答？”

    尹敘眼神微動，繼而輕垂。

    趙程謹嘴角輕挑，因他站著，望向尹敘無端多了些睥睨姿態(tài)。

    他倒是要聽聽看這個將云玨迷得五迷三道的二皮臉有何反駁之詞。

    然下一刻，尹敘卻道：“學生無解……”

    哇塞?。恳鼣⒍蓟卮鸩怀鰜?？

    云玨的弟弟真是厲害啊！

    王修微微瞇眼，正要開口，尹敘又道：“無論是趙生之惑，還是博士提問，都無解?！?/br>
    第38章 一世的天真爛漫是天賜福……

    尹敘話一出,教舍里頓時安靜了不少。

    眾監(jiān)生或蹙眉，或怔愣，王修更是輕笑一聲：“無解？有點意思。何為無解？”

    趙程謹盯住尹敘,似乎是想看他能辯出朵什么樣的花兒來。

    尹敘起身,對王博士搭手作拜，然后才答：“國之所以為國，因有君,有臣，有民。國者,天下之大器也，重任也。國有君，決策英明，治國有方，國得以立?！?/br>
    “然天下之大，瑣事紛擾,非一人之力所能及,而后設文臣武將。文臣經(jīng)略劃策,武將御敵平亂,國境之內，才有太平安逸,百姓營生?！?/br>
    “朝臣尚有文臣武將,百姓亦分務農(nóng)、做工與行商。縱有君王英明,能臣在列,國之昌盛繁榮，卻始終離不開農(nóng)戶耕種產(chǎn)量，工人做工產(chǎn)物，商賈流通買賣?！?/br>
    “國之大者,君之英明，臣之賢能，民之營生，缺一不可。既如此，君心，臣心，民心，若要論道，理當面面俱到，單拎其一二論道，題目已有疏漏，答案又如何嚴謹？是以，學生以為，無解?！?/br>
    話音剛落，一道清朗笑聲從外面?zhèn)鱽恚骸昂?，好一個缺一不可。”

    新君一身明黃軟袍信步而入，眾監(jiān)生紛紛起身拜見，王修亦吃了一驚：“陛、陛下……”

    新君面露淺笑，當即豎手作阻：“誒，此刻本該是王博士的課，朕不請自來，已是攪擾。莫要再行虛禮，繼續(xù)上課，朕只作旁聽?！?/br>
    此言一出，已有人開始張羅座位。

    大家這才察覺，新君非獨自前來，隨行還有趙王和魏王。

    先帝開國稱帝，在位八載，膝下共五子兩女。

    其中，嫡長子嫡次子與嫡長女都是太后所出。

    新君登基后，封衛(wèi)太妃之子李巍為魏王，徐太妃之子李琰為趙王。

    而六皇子李徊也得封懷王，只因年歲尚小，所以還未出宮開府，仍與阮太妃住在宮中。

    是以，這三座大山往旁邊一坐，整個教舍的氛圍都變了。

    每個人都夾緊屁股精神端坐，不敢露出絲毫懈怠姿態(tài)。

    新君人剛到，已有小童子在學中奔走相告，消息直達女學。

    彼時任課的恰是曾與云玨有過罅隙的孫博士，一聽消息，當即看了眼坐在最后一排打盹兒的少女，汗都要垮下來了。

    憑陛下對云玨的偏愛程度，怕是見到云玨上課打盹兒，都不會質疑她是否態(tài)度端正，而是會質疑自己的教學水平太過枯燥無聊吧……

    吃一塹長一智，孫博士不會讓自己在一個地方摔倒兩次。

    她今日講得乃是幾首描寫戰(zhàn)爭的詩詞，只因戰(zhàn)爭詩詞的情懷都格外悲壯真切，與那為賦新詞強說愁的酸詞不可同日而語，孫博士所講，亦在激發(fā)眾娘子作詩時的真實情懷。

    突然，孫博士拾起書案上的磨石鎮(zhèn)紙，宛若驚堂木一般蓄力一拍。

    “啪”的一聲，云玨驚坐而起，茫然四顧——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事了？

    眾人見狀，無不捂唇，卻是不敢笑出聲的。

    孫博士霍然起身，拔高音量：“說到戰(zhàn)爭詩文，便不得不提幾場精彩萬分的戰(zhàn)役?！?/br>
    此話一出，眾娘子紛紛露出微妙之色。

    孫博士教授詩詞以來，都是專注措辭與立意，講課算不上有多生動，但貴在一個專注。

    這還是頭一次從詩詞延伸到講故事，似有活絡氛圍之意。

    果然，云玨被這一聲驚醒，又聽孫博士話語突轉，眼底的困意漸漸散去，竟難得認真聽了起來。

    孫博士既敢開了這個口，那便是有些底子的，只見她神色肅穆，以不亞于往日講課的姿態(tài)講起幾場有名的戰(zhàn)役，當中不乏幾年前的平介之戰(zhàn)。

    令人意外的是，往日里文縐縐的孫博士講起戰(zhàn)事，竟那般生動有趣，自她口中而出的描述，讓人輕易便可身臨其境，眾娘子們的注意力一絲一絲凝聚，皆專注認真起來。

    在聽到雪天伏冰，深夜度水時，有人忍不住質疑：“這當真是血rou之軀能抵擋的？”

    孫博士看向那娘子，只淡淡一笑：“不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