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你不會怕輸吧？”

    “上回那個方繼堯跟皇后對弈，就是輕敵讓出先手，這廝怕是不敢讓先呢。”

    謝魚笑道：“先生遠(yuǎn)來是客，您先?！?/br>
    “那某就不客氣了?！崩系篱_口落子。

    真正的高手對決，往往在開局時便能見端倪。

    上一回，王樂瑤有意采用誘敵的策略，讓方繼堯放松警惕，只想速戰(zhàn)速決。這回的老道，最初顯然是隱藏了幾分實力，可謝魚并非等閑之輩，看似無意的落子，子與子之間毫無相連，實際上卻形成了一張大網(wǎng)，將老道發(fā)現(xiàn)的時候，他的黑子已經(jīng)被逼到絕境。

    老道的精神一抖擻，知道這少女怕是個高手，遂打起精神，與之周旋。

    這一盤棋下了很久，雙方各有得失，難分難解。無論面對順境還是逆境，謝魚始終沒有流露出半分聲色，小小年紀(jì)，頗有士族大家的風(fēng)范。

    蕭宏站在雅座的窗邊，望著對面倚在欄桿邊的少女，雖不是那種天姿國色，卻也算小家碧玉，別有韻味。文獻(xiàn)公之女，棋藝如此精湛，家學(xué)淵源委實讓人驚嘆。

    他忽然覺得，自己與其去貪慕一輪永遠(yuǎn)摘不到的明月，倒不如放下執(zhí)念，采下這一朵流云。這位謝家娘子，無論容貌，性情還是才華，樣樣都不差。若他先遇見的是她，未必不會動心。

    就在蕭宏幾番思慮的時候，那邊棋局的勝負(fù)已然有了分曉。

    棋童數(shù)著棋盤上的黑白子，在扣除先手相應(yīng)的目數(shù)之后，棋童高聲說：“黑子險勝！”

    洛陽館安靜了一瞬，眾人都在為謝魚惋惜。明明是不相伯仲的實力，還是惜敗了。

    謝魚有點不甘心，但這個道士的棋藝確實精湛無比，天底下恐怕也只有三兄能與他一戰(zhàn)。她輸了便是輸了，便行禮道：“多謝先生賜教。”

    沒想到那老道竟然起身，還以對手之禮，“大梁的都城果然臥虎藏龍，女子也不遑多讓。謝娘子小小年歲便能擁有如此棋藝，某萬分佩服！不愧是文獻(xiàn)公之女，不辱乃父之名！某服了?！?/br>
    一場對弈，雙方能膠著如此長的時間，敗方還能得到贏方的肯定，那便是雖敗猶榮。

    洛陽館上下一片歡呼聲。

    “先生過獎了?！敝x魚說完，就轉(zhuǎn)身回雅座了。

    那老道一邊驚嘆一邊想，大梁的士族果然厲害，連一個小娘子都幾乎與自己下成平手，若引得那些士族的貴公子出手，恐怕就該輸了。他可不想如方繼堯一般，輸?shù)没翌^土臉，倒不如趁現(xiàn)在見好就收。

    于是他下令隨從，一行離開了洛陽館。

    熱鬧散去，謝羨和謝魚也離開了雅座，隨著人流往樓下走。蕭宏匆匆對蕭衍和王樂瑤拜道：“阿兄，嫂嫂，我有事，先行告退?！?/br>
    蕭衍點了下頭，他便開門追出去了。

    “小叔這是怎么了？”王樂瑤奇怪地問，看他一副著急的樣子。

    蕭衍一邊喝水一邊心知肚明地說：“他去追謝家娘子了。阿奴自小就仰慕文獻(xiàn)公，視文獻(xiàn)公如高山。剛才謝家娘子那盤棋，想必驚艷了他。”

    他這個弟弟素來喜歡有才華的女子。上回他們在洛陽館觀棋的時候，他故意把蕭宏支開，就是怕蕭宏看見了王樂瑤，覬覦她。蕭宏一直不肯娶妻，他本就覺得奇怪。眼下見蕭宏把注意力放在別的女子身上，他的戒心才少了幾分。

    他有時甚至冒出很多荒唐的想法，比如將她囚在世人都見不到的地方，只有他一人獨享，那樣才能徹底放心。

    “我原以為你的棋藝已經(jīng)算都城女子里的翹楚，沒想到人外有人?！?/br>
    王樂瑤道：“陛……”

    她剛開了口，接觸到蕭衍質(zhì)疑的目光，硬生生地?fù)Q了稱呼，“您太高看我了。我只是討巧，為了贏而使的雕蟲小技，阿魚這才是真本事。”

    阿魚剛才的對局確實精彩，連她都不知道這個一直安靜乖巧的謝家小妹，竟有如此本事。雖然阿魚喜歡的是大兄，不過王謝兩家退婚之后，應(yīng)該不會再續(xù)兒女姻緣，所以她能另覓段良緣也好。

    “我們也走吧?！笔捬苷f。

    王樂瑤凝神看著他，“您今日帶我去大市，又看了六疾館，就沒有話想對我說嗎？”

    蕭衍沒有回答，而是起身站在臨街的窗前，看著近旁的秦淮河。河上似飄過幾艘畫舫，有隱約的琴聲傳來，纏綿悱惻。此刻，他是蕭衍，而不是皇帝，也有些普通人的情緒。

    “當(dāng)初在荊州起兵時，我只想推翻前齊的□□，并不想做皇帝。我自認(rèn)沒有帝王之材，可后來時勢造就，還是做了這個皇帝。如你所見，我不喜士族，做事一意孤行，只想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活著?！?/br>
    王樂瑤也想如此。沒有人喜歡被身份和規(guī)矩束縛著。只不過她出身于高門，并不是想如何就可以如何，皇后之位亦不是她想要的。

    “可漸漸的我發(fā)現(xiàn)，坐在這個位置上，我不僅僅是我。若連天下太平都無法保證，那跟廢帝有何區(qū)別？今日帶你出來，只想讓你看看，真實的都城和百姓的生活。既然做了大梁之主，便要承擔(dān)責(zé)任，安撫民心，平定戰(zhàn)亂，貧者可以飽腹，病者可以得治。以后就算我不在了，至少后世子孫，可以守著。”

    王樂瑤看著他高大的側(cè)影，不知為何，好像竟看出一種淡淡的憂傷。

    他或許不通經(jīng)義，但他很懂得民心，荊州在他治下，便是一番盛世的景象。王樂瑤不懷疑，給他時日，他一定會做個好皇帝。

    至少是百姓稱頌的好皇帝。

    可他為什么要說這些呢？什么叫他不在？如同交代后事一般。

    還沒等她詳細(xì)再問，蘇唯貞就敲門進(jìn)來，對蕭衍和王樂瑤各一禮，“主上，始寧縣主出事了?！?/br>
    蕭衍皺眉，“她又怎么了？”

    “剛才那個老道士從洛陽館離開之后，我們的人便尾隨他到了金市，見他進(jìn)了未央居。那北魏的皇太子就在未央居中作樂，喝得酩酊大醉。始寧縣主不知為何也在那里，他誤把縣主當(dāng)作花娘，給輕薄了……”

    蕭衍面色鐵青，王樂瑤沒想到這個始寧縣主人還未露面，就惹出如此大的禍?zhǔn)隆＿@不單單是個人的事，還牽扯到兩國的交往。

    蘇唯貞也很是頭疼，說道：“好在，也并未失身。未央居主事及時趕到，立刻就命人封住了消息?？h主初來都城，許是聽說您今日外出，不在宮中，膽子便大了些，想要四處逛逛。誰能想到誤打誤撞，竟然出了這等事……”

    “眼下人在何處？”

    “北魏太子和縣主都已經(jīng)被帶進(jìn)宮里，縣主如今在皇太后那里，哭鬧不止?！?/br>
    蕭衍沉聲道：“她還有臉哭！回宮?！?/br>
    王樂瑤能感受到蕭衍的怒氣，若是她有個這樣胡鬧的meimei，在兩國要和談的時候，給對方送上這么大一個把柄，恐怕也要被活活氣死。

    宮中的壽康殿內(nèi)，蕭令嫻撲在張?zhí)蟮膽牙?，一直哭個不停。

    她生得芙蓉面，柳葉眉，相貌倒是極好的，只不過頭發(fā)和衣裳凌亂，臉都哭紅了。

    “大伯母，如果阿兄要把我嫁到北魏去怎么辦？我不要！”

    張?zhí)笾荒芘闹募绨虬参?，“沒事的，你只是跟那個太子拉扯了幾下，不至于要嫁給他?！?/br>
    一說到這個，蕭令嫻就恨得咬牙切齒，“那個登徒子，不過長得好看些。若他不是北魏皇太子，我定剝了他的皮！借著醉酒耍酒瘋，要不是旁人攔著，我已經(jīng)閹了他！”

    張?zhí)蟮溃骸澳氵@孩子，怎么口無遮攔的？你好端端地跑到男人尋歡作樂的地方去做什么？哪有一副做縣主的樣子?！?/br>
    蕭令嫻扁了扁嘴，又露出可憐巴巴的模樣，“我聽說未央居有美酒喝，有美人看，就去湊湊熱鬧。我怎知道那個混賬太子故意隱藏身份，在那兒喝花酒！我要讓阿兄把他抓起來，吊在宮門前三日三夜！”

    “凈胡說。”

    張?zhí)舐犨^蕭令嫻在荊州做過的那些“好事”。

    曾經(jīng)有個書生對她出言不遜，她就把人剝光了，吊在軍營前面幾日幾夜，那人雖然最后被放下來，但是羞愧難當(dāng)，直接就跳了河。

    還有她喜歡美男子，就在全荊州到處找好看的男子養(yǎng)在身邊。有更好的，舊人就會被無情地趕出去。

    張?zhí)髶u了搖頭，跟這個冤家相比，外甥張瓊做的那點事，忽然就覺得不算什么了。

    “皇上，皇后駕到！”宮女在外面喊了一聲。

    蕭令嫻沒想到阿兄回來得這么快，睜大眼睛，驚慌地四處看了看，一溜煙跑到太后的寢殿里去躲著了。

    第47章 頑石。（一更）

    蕭衍回來后, 就直奔壽康殿而來，王樂瑤跟著他，自然也沒有空閑換掉身上的服飾。

    張?zhí)罂匆娝麄儍蓚€穿成這樣, 還愣了一下。尤其是皇后, 從來一副高貴精致的樣子，穿上這身平民百姓的布裙，居然有種親切感。

    王樂瑤行禮, “母后，聽說始寧縣主出事, 我們就著急趕回來了。忘記給您買東西，請您別怪罪。”

    張?zhí)髷[手道：“那都是小事，不打緊的?！?/br>
    蕭衍一直板著臉，沉著聲音道：“人呢？還不給朕滾出來！”

    他發(fā)怒時，高大的身軀積蓄著強悍的力量，十分嚇人。殿上的宮人全都垂頭站著, 有的還忍不住發(fā)抖。

    王樂瑤看到有顆腦袋在寢殿的門扇旁邊探出來, 似是不敢面對蕭衍。蕭衍知道她在那兒, 喝道：“過來！”

    然后少女才慢吞吞地從里面移步出來。

    她垂頭站在蕭衍面前, 雙手背在身后。細(xì)長的眉毛如柳條一般，皮膚白嫩, 櫻唇輕抿著。

    單論相貌, 她應(yīng)該是迄今為止所見到的蕭家人中最好的。

    蕭衍抬起一只手臂, 蕭令嫻尖叫一聲, 趕緊躲到太后的身后去了。

    “你有話好好說。一國之君動手打meimei成什么樣子。”張?zhí)鬅o奈地說，“阿嫻去未央居是不對，但那個北魏皇太子不醉酒胡來，也不至于鬧成這樣。你光打她, 這事就能當(dāng)作沒發(fā)生過嗎？”

    蕭令嫻點頭如搗蒜，“阿兄，您現(xiàn)在是皇帝了，不可以像過去一樣打我。這有損您的威嚴(yán)，傳出去不好聽的?！?/br>
    蕭衍不是那種會在乎名聲的人。他現(xiàn)在恨不得打這個死東西五十軍棍。

    “你看看你那個樣子！你是大梁的縣主，你都不在乎自己的名聲，朕還在乎什么！”蕭衍怒道，“朕先打你二十杖，叫你長長記性！”

    “大伯母，阿兄要殺了我！”蕭令嫻撲進(jìn)太后的懷里。

    蕭衍卻要內(nèi)侍去抓她。

    蘇唯貞犯了難，這可是長沙王的掌上明珠，真打下去，長沙王那邊可不好交代啊。他求助似地看向王樂瑤，王樂瑤這才說：“陛下息怒，此事也不能全怪縣主。您還是先去看看那位太子，聽他怎么說?！?/br>
    蕭令嫻這才看向王樂瑤，這位就是她那個出身高門的嫂嫂？長得是不錯，好像阿兄挺聽她的話?？粗龝r，整個人都柔和了。

    “對啊，阿兄，明明是那人對我無禮，您為何要打我？您最好把他丟進(jìn)地牢里，餓個幾日幾夜，看他以后還敢不敢喝花酒，玩女人！”蕭令嫻說，“要不是我身手敏捷，清白早就沒有了?！?/br>
    她越是說話，蕭衍的臉色越難看，一副要殺人的模樣。

    “閉嘴！”

    蕭令嫻縮了一下，這才不開口了。

    王樂瑤暗自嘆了口氣，一個女孩子，也不知道家里是如何教的，半點淑女的樣子都沒有。難怪把長沙王府弄得雞飛狗跳。

    “朕回頭再跟你算賬。”蕭衍橫了蕭令嫻一眼，又對王樂瑤說，“你先回顯陽殿，讓她在這里好好反省。朕去見北魏太子。”

    蕭衍私心里，并不希望蕭令嫻去打擾王樂瑤。

    他的家人都出自寒門，教養(yǎng)談吐不是必修的，時常讓他覺得汗顏。他的皇后，所接觸的都是如謝家娘子那般，學(xué)識不凡，才比子建的貴女，優(yōu)雅又懂得大體。她就是美玉，而蕭令嫻就是頑石，放不到一塊去。

    王樂瑤今日走了許多地方，身上早就出汗，剛好也想回去沐浴更衣，就依蕭衍所言，向太后告辭之后，便離開了。

    張?zhí)笳雴柺捔顙桂I不餓，可殿上哪里還有她的影子。

    “如意，她人呢？”

    如意剛才也沒注意，一個眨眼的功夫，人就不見了。

    張?zhí)蠛鋈活^疼，不知這個小冤家還要惹多少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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