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瓊卻不樂意，“娘，兩個表兄都沒有成親，我不著急。”

    “你不著急，我急！別人在你娘這個年紀(jì)，都子孫滿堂了！我就你這么一個兒子，你不給我爭氣點，想讓你父親到別的小妖精房中，給你多弄幾個庶弟庶妹出來，分我們的家財嗎！”

    張瓊露出喪氣的表情，“可我就覺得王氏女最好，其它那些就是螢火之光，怎敢與日月爭輝。你看六表兄，看都不看那些人一眼，就是知道最好的那個已經(jīng)被挑走了。等下回，王氏女不在的時候，我再仔細(xì)看看?！?/br>
    趙氏狠狠推他腦袋，“你要不是我兒子，我一定把你丟到秦淮河里去喂魚！”

    張瓊覺得這樣很丟臉，趕緊離趙氏遠(yuǎn)了點。他說實話有什么不對？男人最了解男人。男人喜歡一個女人，通常都是從最膚淺的外貌開始，然后才是性情，家世那些。

    蕭宏沒有多停留，陪太后說了會兒話就離開了。張瓊怕趙氏真的要他娶妻，他風(fēng)流快活的日子還沒過夠呢，也找了個機會溜走了。

    原本貴女們還想多領(lǐng)略一下臨川王的風(fēng)彩，或者近距離接觸，可惜天不遂人愿。之后宴上的美酒佳肴，她們也是食不知味，宴會結(jié)束后，便跟著宮女們陸續(xù)離宮了。

    王樂瑤在宮門口，跟桓曦和，謝魚道別之后，也上了自家的牛車。

    她真的有些累，靠在車窗上，沒一會兒就睡著了。夢里，又回到小時候，她跟父親在下棋，聽到外面園子里，長公主帶著王姝瑾放風(fēng)箏。她們母女笑得很開心，她稍稍分神，露出羨慕的眼神，又怕父親發(fā)現(xiàn)，趕緊垂下頭。

    父親摸了摸她的頭，抱歉地說：“阿瑤，是為父對不起你。明日，我?guī)闳ソ纪夥棚L(fēng)箏?！?/br>
    她連忙搖頭，“不是父親的錯！父親我們下棋吧！放風(fēng)箏有什么好的，我不喜歡?！?/br>
    她害怕父親露出那種深沉而又愧疚的神情。她身在士族高門，已經(jīng)擁有了這世間最好的一切，不該不知足。

    她只是有些小小的遺憾罷了。

    “娘子，我們到了。”竹君在外面說道。

    王樂瑤醒過來，扶著竹君下車，余良在等她們回來。

    “四娘子，宮里發(fā)生的事，阿郎已經(jīng)知道了，您不必?fù)?dān)心。”余良上前，頓了頓又說，“還有，二郎回來了，您快去看看吧。”

    王樂瑤愣住，不確定地問：“父親回來了？”

    余良鄭重地點了點頭。

    父親竟然回來了！她剛剛才夢見父親！

    王樂瑤一時抑制不住激動的情緒，險些被門檻絆倒，幸好竹君扶住她。她也顧不得禮儀，提起裙擺就小跑起來。下人很少看到四娘子如此急切的樣子，來不及行禮，紛紛避讓到路旁。

    王樂瑤幾乎是一口氣跑到沁園，一眼就看見了桃樹下那道熟悉的身影。

    她的眼眶瞬間濕潤，叫了聲：“父親！”

    王執(zhí)回過頭，大步走了過來。

    “阿瑤！”

    王樂瑤撲進他的懷里，淚水洶涌地掉落。她很久沒有這樣放肆地哭過了，當(dāng)她還是個孩子，可以自由地顯露情緒時，她都很少哭。因為她很早就明白，自己是不能軟弱的，那樣會叫父親為難。

    “孩子，你受苦了。”王執(zhí)撫摸著她的頭發(fā)，輕輕地拍她的背。

    父親的懷抱雖然沒有那么寬厚，甚至都是骨頭，靠起來并不舒服，卻有一種令人依戀的感覺，就像包容萬物的大海一樣。他們父女倆相依為命多年，也只有在父親面前，她才可以盡情地流露出真實的一面。

    王樂瑤發(fā)泄完情緒，拿手巾擦掉眼淚，鄭重地行禮，“女兒叫父親看笑話了?！?/br>
    王執(zhí)搖了搖頭，凝視著她，“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對自己不要太苛求。”

    王樂瑤發(fā)現(xiàn)父親又瘦了許多，幾乎撐不起身上那件已經(jīng)被磨破邊的寬袍。他明明比伯父還小幾歲，眉眼相似，看起來卻比伯父蒼老。她伸手摸了摸父親兩鬢的霜白，心疼地說：“您怎么生了這么多白發(fā)？”

    父親已經(jīng)不問政事了，還有什么可cao勞的？

    王執(zhí)沒有回答。

    竹君這個時候才過來行禮，“主君，您終于回來了！娘子一直都在思念您！”

    “多虧有你一直陪在阿瑤身邊?！蓖鯃?zhí)溫和地說，“我這個不稱職的父親，應(yīng)該多謝你?！?/br>
    竹君的眼睛也有些紅，哽咽道：“主君快別這么說，當(dāng)年要不是您把婢子撿回來，婢子早就是一堆白骨了?！?/br>
    “都別站在這里了，進去說話?！蓖鯃?zhí)說道。

    王執(zhí)和王樂瑤相對而坐，竹君帶侍女去準(zhǔn)備茶點，給他們父女留出單獨相處的時間。

    王執(zhí)看到人都出去了，低聲說：“我這趟回來，是帶你走的。”

    王樂瑤聽了，心漏跳一下。

    “我知道你不愿入宮，所以安排了人手，謝三郎會帶你走?！蓖鯃?zhí)看了外面一眼，“你們可以到魏國去，也可以去南方，或者乘船去更遠(yuǎn)的地方。你從小的愿望，不是周游列國嗎？父親一定會成全你。”

    王樂瑤先是愣住了，然后連連搖頭。

    “父親，我們不可以這么做。這是置王家和謝家于巨大的危險之中。而且陛下，他不會善罷甘休的。”

    王執(zhí)冷聲道：“王家將你推給那個暴君之時，何嘗顧念過你！你也不用顧念他們，王謝百年名門，不會連這點自保能力都沒有！阿瑤，拋開那些身份和責(zé)任，為父只希望你余生能平安快樂。別人我管不了?！?/br>
    王樂瑤鼻子一酸，溫柔地說：“父親，聽到您這么說，我真的很高興。之前知道要嫁給陛下時，我的確很害怕，也不想嫁?？涩F(xiàn)在，我不那么想了?；蛟S陛下跟前朝的皇帝不一樣，并非仁君。可正因為如此，我到他身邊，才可以做更多的事。至于謝羨，我們一起長大，對我很好，但我對他并沒有男女之情，既然兩家已經(jīng)退婚，不能再連累他。”

    “阿瑤，你不要總為別人想，能不能為自己想一次？你不喜歡謝三郎，那為父就親自送你走?！蓖鯃?zhí)頓了頓，“立后詔書還沒下，一切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到時只說你是突發(fā)急病沒了，皇帝會另外選后的。”

    王樂瑤覺得父親想得太過簡單，她比父親了解蕭衍，“我真的不走。我不想有那么人為我去冒險，陛下，也并非民間傳言的那般不堪。做世家婦，平民百姓，也許可以一輩子平安無憂，但我記得父親在我小時候說過，唯愿明君在堂，四海升平。我雖是女流之輩，也想輔佐明君，達(dá)成父親所愿?！?/br>
    王執(zhí)看著她認(rèn)真的表情，知道她是不會走的。

    哪怕她是被迫的，百般不愿，但為了打消他這個父親冒險的念頭，也要這么說。

    “阿瑤，你可想清楚了？一旦你入宮，宮門似海，便再無法回頭?！?/br>
    王樂瑤點了點頭。

    “先前，我一直很迷茫，不懂人生的價值在哪里，就算嫁給謝羨，也不過做個世家婦，重復(fù)如今的日子，一輩子好像就能看到頭了?？赡侨?，當(dāng)我在洛陽館與方繼堯下棋時，忽然明白，我受瑯琊王氏的栽培，應(yīng)該走到更廣闊的天地中去，比如陛下的身邊。也許我可以做很多事，雖然現(xiàn)在還不知道是什么。父親，今日入宮，有人挑釁四大姓，我說四姓是繁星滄海，世人難望項背。我是其中的一顆星，一朵浪，也想貢獻一份力量?！?/br>
    王執(zhí)沉默。他很了解自己的女兒，她下定決心要做的事，不可能再勸回來。

    “阿瑤……”

    “女兒已經(jīng)長大，不想父親再為我煩心?！蓖鯓番幷f，“父親就成全我吧?！?/br>
    王執(zhí)無話可說了。

    “主君！”竹君端著茶點走進來，“剛才府君派人來傳話，要您馬上去他的書房一趟?！?/br>
    王執(zhí)起身，他知道這趟回來，阿兄肯定會找自己，早有準(zhǔn)備。

    “阿瑤，我去去就回?！?/br>
    *

    春日的午后，微風(fēng)陣陣，送來窗外竹葉的清香。王允坐在書房中，翻看族譜，聽到敲門聲，便道：“進來吧?！?/br>
    王執(zhí)除履走進去，對王允行禮：“見過阿兄?！?/br>
    王允抬頭看他，驚了片刻，“你這白發(fā)是怎么回事？”

    王執(zhí)只是坐了下來，淡淡地反問：“阿兄喚我來何事？”

    王允看出他的疏離，他們兄弟同出宗主房，才華不相伯仲，從小便是對手。高門間的兄弟，至親至疏，畢竟宗主的位置只有一個。

    王允把族譜放在書案上推了過去，“有人找阿瑤的麻煩，拿她的生母說事，企圖阻止她被立為皇后。我找你過來，就是商量對策的?！?/br>
    王執(zhí)沒有拿那份家譜，而是看向王執(zhí)，“阿兄可問過阿瑤，她愿不愿意做這個皇后？”

    王允被他問住，然后笑了一下，“你在山中呆傻了嗎？母儀天下，是世間女子夢寐以求的，別人求之不得，阿瑤有何不愿意的？陛下立她為后，是她的福份，對我們王氏來說，也是無上的榮耀。若她不愿，是因為年少無知，你應(yīng)該從旁開導(dǎo)?！?/br>
    王執(zhí)慢慢地說：“當(dāng)年阿兄和長公主知道景融要改立太子妃的時候，逼我離開，孤立景融，強迫他收回成命。因為阿兄知道，景融是個寬厚的孩子，你的女兒嫁給他，就算日后不受寵，也絕不會受委屈，你不允許太子脫離士族的掌控。而今上暴虐無度，厭惡士族，你舍不得自己的女兒，便把阿瑤送去，以此保住王家的后位。但這跟讓她去跳火坑，有什么分別？你們就是如此回報我當(dāng)年的隱忍和退讓的嗎？！”

    王允的臉色沉下來，半晌都沒有說話。然后他露出審視的表情，“這么說，廢太子真的在你那里？”

    “我沒見過景融?！蓖鯃?zhí)撇開臉道，“阿兄也不用在他身上花心思。他失去所有，已經(jīng)沒有任何威脅和價值。”

    “王執(zhí)！”王允喝了一聲，“你給我收起那種態(tài)度！這些年，你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隱居山林，養(yǎng)鶴種花，都是托了王家的福！你的女兒，我有虧待過她分毫嗎？你們都是王家所出，享用世間最好的一切，受世人的推崇，如今阿瑤得陛下青睞，是她的福份，她也應(yīng)當(dāng)為王氏全族挺身而出。如果陛下能看上阿瑾，我也絕無二話，立刻送她入宮。我現(xiàn)在，是為你的事善后！”

    王允說完，將族譜狠狠地摔在地上。

    “你想因為當(dāng)年的事，讓你女兒，讓我們王家蒙受奇恥大辱，還是跟我一道想辦法，將此事圓過去，好好考慮清楚！”

    第28章 靠得如此近。（一更）……

    從下午開始, 關(guān)于將立的皇后身世有疑的流言就在都城里傳開了。

    宗正卿蕭常領(lǐng)著一幫老臣，涌到中齋求見蕭衍。他們要讓王氏一族解釋清楚，否則立后之事, 無法再繼續(xù)。

    本來蕭衍要立王氏女, 朝堂中就頗有微詞?；实鬯较掠脵?quán)，強行破壞了王謝兩家的婚盟，有悖帝王之道。而且王家已經(jīng)如日中天, 再出一個皇后，便無人可以牽制抗衡。所以無論士族或寒門, 都不愿意看到王氏女被立后。

    蕭衍被他們吵得頭疼欲裂，蕭常是他的族叔，為人迂腐刻板，只認(rèn)死理，但在朝中和族中的威望都很高。他一口一個“后與帝齊體”，“海內(nèi)須服”, 四下應(yīng)和, 蕭衍不可能直接將他拖出去, 最后答應(yīng)三日之內(nèi)會查清此事。

    朝臣走后, 蕭衍只覺氣血上涌，王允這是挖坑給他跳？他將書案上的東西全部掃落在地, 然后一腳踹翻了殿中的香爐, 香灰撒了滿地。內(nèi)侍們都不敢靠近暴怒的皇帝, 跪伏在地上。蘇唯真命人都退出去, 自己跟在旁邊，不停撤走尖銳的東西。

    蕭衍力大無比，需要幾個人合抱才能制住他。

    許宗文聞訊趕來，先是點燃迷香讓蕭衍失去知覺, 然后才將他扶到寢殿的榻上，在他的頭上施針。

    “這段時日，陛下已能安睡幾夜，病情也有所好轉(zhuǎn)，怎么忽然又犯病了？”

    蘇唯貞嘆道：“還不是皇后的事情鬧的。陛下的壓力也很大，都是自己扛著，這下是徹底爆發(fā)了?！?/br>
    “陛下的性情，喜歡把事情藏在心中，這對病癥大大不利。你還是要多想辦法，引導(dǎo)他說出來才是?！?/br>
    “我哪有辦法?！碧K唯貞擔(dān)心地看著皇帝，恐怕只有王家娘子才有這個本事。

    他知道近來主上病情好轉(zhuǎn)，多半是因為那個王家娘子。只要跟王家娘子接觸過，主上多半能安睡。所以他也盼著新皇后入宮，常伴主上身側(cè)，然后慢慢找到治愈頑疾的辦法。哪里想到，王家隱瞞了這么重要的事情，簡直讓主上措手不及。

    稍后，蕭宏，沈約和柳慶遠(yuǎn)都趕了過來。

    蕭宏站在寢殿外面，著急地往里面張望，剛好這時，蘇唯貞出來，他便過去問道：“阿兄如何了？最近不是好多了嗎？怎么會突然發(fā)病？”

    蘇唯貞掩好門，帶著蕭宏走遠(yuǎn)幾步才說：“許奉御在里面照看，主上應(yīng)是沒有大礙的，眼下正在休息，您還是不要進去了?！?/br>
    蕭宏皺眉，說道：“因為立后的事？”

    蘇唯貞點了點頭，“下午，宗正卿帶著一群官員過來大鬧，逼主上必須查清王家娘子的身份。主上雖然把他們打發(fā)走了，但此事處理不好，一則王家娘子會收到傷害，二則朝堂上的各方勢力都會借題發(fā)揮，所以主上的壓力很大?！?/br>
    沈約在旁說道：“今日在太后那邊，陛下已經(jīng)出面處理過一回。想必郡公夫人回去后告訴了宗正卿，宗正卿覺得主上徇私護短，這才發(fā)作。本來王公和宗正卿就常因政見相左而不合，這么個把柄送到宗正卿手上，他肯定是不會放過的。不過以王公之能，不會不知立后勢必牽連出四娘子的身世。他就沒有應(yīng)對？依我之見，先別著急，這兩日，王家肯定會有所動作。眼下，陛下的身體最為要緊。”

    柳慶遠(yuǎn)和蕭宏坐在外面，面露憂色，卻什么都做不了。沈約把蘇唯貞請到一旁，“先前你跟我說，主上的病是因為王家娘子好轉(zhuǎn)的？此話可有證據(jù)？”

    蘇唯貞道：“先前我還覺得是偶然。可后來觀察，主上跟王家娘子見過后，那一夜必定睡得安好，不再做噩夢。能睡得好，精神自然也好，那頭疾之癥便緩解了。不過，此次病情來得突然，我剛才怕臨川王擔(dān)心，所以有所保留。”

    沈約沉吟片刻，說道：“這樣，此事先瞞著太后。然后你親自出宮，去把王家娘子悄悄接進來，記得把陛下的病情如實相告。陛下需要她?！?/br>
    “可沈侍中，這不合規(guī)矩。若是被主上知道了，恐怕……”

    沈約擺了擺手，“一切以陛下為先。后果，我來承擔(dān)?！?/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