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3 恨啊,恨不能從新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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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要替女兒說情的,也請你免開尊口。 子不教,父之過。 你能縱容你女兒拋夫棄女,品性也是可見一斑。 但凡是眼前的裴老頭身子骨稍稍硬朗些,何田田也會不留情面直接懟上去。 可裴老頭氣若游絲,干裂的唇紋里還藏著剛剛咳出的血漬,何田田實在沒那股子狠心勁兒開口,便默默別過頭去。 “把他弄走!” 裴家姑媽顯然是不想讓老頭摻和這件事,下了命令。 侯叔看看她又看看身邊的老爺子,兩頭都不好開罪,左右為難。 裴家姑媽見管家侯叔站著不動,不聽指揮,眼神變的凌厲:“我的話,你聽不見嗎?” 她越是橫加阻攔,就越是勾起了何田田的好奇。 “我還沒咽氣呢……”這時,裴家老頭緩緩開了口:“暫時,我還是這個家來的閻王……咳咳咳……” “孩子,你坐?!彼€是老樣子,哪怕已經(jīng)到了僅吊著一口氣的地步,還是不改骨子里的專橫。 他也不管裴家姑媽作何反應,艱難的抬了抬自己枯槁一般的手掌,示意何田田坐回原處。 “不用了。”何田田面無表情:“有什么話,直說就是。” 看他這氣力,怕是說不上幾句就能累癱,何必要擺那般陣仗? 裴老頭也不生氣,嫌少得流露出了好脾氣:“聽話,孩子?!?/br> 何田田:“……” 裴家老頭兒:“你這樣,我得一直抬著頭同你說話。我啊,沒勁兒,這個腦袋啊一會兒就抬不起來了。坐下……坐下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何田田偏臉看向顧閱忱。 顧閱忱點了點頭。 幾人落座,神色各異。 裴家姑媽眉心緊擰,面色鐵青。 裴凝坐于她身旁,一直緊緊的抱著她的胳膊,隨時準備著安撫她的情緒。 剩下幾人的注意力都凝聚在裴家老爺子身上,都想知道接下來他會說些什么。 “孩子,你從她那里找不到答案的。” 裴家老頭氣力有限,外界的關注對他而言都是累贅,此時此刻,他眼里能看到的,僅有何田田一人:“因為,所有的事兒……都是我這個老混賬一人所為……”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便幽幽開了口。 那腔調和感覺,就像是于一處最昏沉的老屋里,搖曳的殘燭微光下,翻開了一本泛黃脆弱的老書。 裴老頭斷斷續(xù)續(xù)把當年所有的事情交代完,已經(jīng)是日近西山。 期間,說到蝕骨鉆心處,情難自控,他又咳過兩次血。 中途心率血壓一度下跌,如果不是顧閱忱在場,他今晚就得睡殯儀館的大冰柜了。 所有的事情交代完畢,裴老頭如蒙大赦一般,身體微微一仰,整個人歪在輪椅里,全身力氣已經(jīng)被抽的一干二凈。 在場的眾人聽了他的話,無一不像是雷暴天里,被捆在了高樓塔尖避雷器上一般,全身每一處神經(jīng)都在飽受雷暴的狂轟亂炸。 何田田聽完,整個人像是被按進過油鍋,也被丟進過火海。 既像是赤腳被人押解著蹚過刀山,又被人丟去了腐人尸骨的暗河。 短短一個小時,何田田感覺自己的心智被槍林彈雨轟成了篩子。 渾渾噩噩,噩噩渾渾。 她不再是她,像是個一碰就碎的石膏雕塑,麻了,木了。 理智,情感,認知統(tǒng)統(tǒng)碎成了粉末。 她怔怔地盯著眼前的裴老頭。 心里不免苦笑。 這個人,是她的親外公,她身上四分之一血統(tǒng)來自這個男人…… 而他卻容不下她。 不為別的。 只因為,他不喜歡。 不順他心意,就不該存在。 什么是惡? 有些人是被命運愚弄,有些是被逼急了的兔子,心智扭曲,生了報復心。 這是惡。 為非作歹是惡。 殺人放火是惡。 可這個老東西呢…… 僅僅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掌控欲,為了自己歡喜就把她當垃圾一樣處理掉了? 這不是惡…… 這是惡鬼! 何田田盯著眼前裴老頭,憤恨和暴怒像是尖銳的魚鉤扒進了她的肺腑,每一寸的呼吸都刺到她痛不欲生。 眼前這張老臉……層層疊疊的褶子里藏滿了黑色蛆蟲。 而這些東西好像察覺到了她的傷心難過,正像是被觸發(fā)了機括一般,黑水似的噴涌而出。 沿著他的臉上的褶子,七竅,臉頰,衣衫,身體,狂飆到地板上,向她奔涌而而至…… 何田田感覺自己要窒息了。 直到一陣安心又寧神的檀木氣息撲鼻而來,何田田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被顧閱忱緊緊的圈進了懷里。 她的腦袋扎在他的懷里,他單手禁錮著她的腰。 另一只手則是緊緊攥著她的手腕。 不僅是他,裴妮和裴凝也一左一右簇在她面前,有人抱著她的手臂,有人拖著她手里的東西…… 緩過神來,何田田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道什么時候,她手里已經(jīng)多了一個青花白釉的大肚茶壺。 水撒一地不說,看這個甩臂的姿勢,她這是本著一旁的裴老頭去的。 所以……剛剛,她是對這個老東西起了殺心? 何田田被自己腦海里忽然冒出來的想法給嚇了一跳。 手一松,大肚茶壺就安然落到了裴凝手里。 眾人見狀,吊著的心臟稍稍回落,這才松了口氣。 何田田想到自己失去理智的樣子一定很可怕。 她心有余悸,一雙手無放安放,藏于顧閱忱腰側,緊緊的揪著他的襯衫,發(fā)抖。 顧閱忱把她擁在懷里,好看的手掌溫柔的撫上了她的后腦,柔聲安撫。 何田田的臉貼著顧閱忱的胸膛。 剛剛他阻攔她時,被茶水淋了一身。 茶是燙的,透過襯衫,應該會灼到皮膚。 何田田察覺,愧疚心疼擰成了一股繩,累得她呼吸發(fā)緊。 “對不起……”何田田喃喃低語。 顧閱忱一言不發(fā),只是把她攏的更緊。 一想到他捧在心尖上的人,出生時連母親的指尖都沒碰觸一下,就被人注射了鎮(zhèn)定藥劑,為了掩人耳目,直接跟醫(yī)用垃圾混在一起,踏上了與生母長別之路……他心尖尖像被掐著一樣疼。 裴家姑媽是第一次從父親嘴里聽到了女兒被送走的細節(jié),她理智崩潰,淚如泉涌。 當初為什么會相信他們的鬼話呢? 女兒明明只是因為鎮(zhèn)定劑昏睡,并不是他們口中的早夭! 她但凡是多留點心,多掙扎幾下,是不是就不會有今天這般局面? 可她當時是個剛剛飽受過生產(chǎn)之痛的產(chǎn)婦呀! 聽聞女兒出生后幾番搶救沒了呼吸,她不是沒整掙扎過。 情緒激動,不顧剖腹之痛,翻下床來,腹腔大出血差點要了命了。 可過往遭遇的重重切膚之痛,都沒有此時心痛。 她的女兒啊,原本是可以在她臂彎里長大的……卻遭遇了那樣的波折! 悔恨,痛心,虧欠……所有情緒糾雜在一起齊刷刷堵在她的心口,向來冷面示人的鐵娘子,這會兒早已是涕泗橫流。 裴妮,裴凝默默地在旁安慰,眼圈紅的像是兔子。 他們怎么也不敢相信,被全家人奉為“信條”的爺爺,竟然會是這等惡貫滿盈。 聽了裴老頭的陳述,當年之事猶如電影畫面一般在眼前滾滾而過,兩人不寒而栗,不敢深思。 撲通! 就在這時,一聲清脆的膝蓋跪地聲拉回了眾人的思緒。 眾人循聲望去,看到眼前情景,不由得大驚失色。 “爺爺!” “爺爺!” “老爺子……” 裴妮,裴凝和管家看著跪倒在地的裴老頭兒,不約而同的驚叫出聲,紛紛搶上前來去攙老頭兒,卻被推開了。 裴老頭剛剛這一跪,身上,手上插拔的七七八八的儀器掉落了大半,其中有一些橫在身前,他嫌礙事,直接上手去扯。 “哎吆,老爺子,舍不得,萬萬使不得?!?/br> 侯叔瞧了,額前冷汗涔涔直冒,連忙阻止:“這些都是救命的行當,你可不能這么著……” 裴老頭一聲不吭,還在撕扯。 直到顧閱忱的手探來,攥上了他枯柴一樣的手腕。 雖然這老東西做的事已經(jīng)觸及了他認知底線,讓他恨得牙根癢,可身為一個醫(yī)生,他瞧不得任何一個病人這樣作踐自己的命! 顧閱忱逐一把他身上的扯亂的儀器歸置回原位,裴老頭看著顧閱忱的舉動,忽然之間老淚縱橫。 “孩子,我這樣的人,不配……” 說這話的時候,他只覺得有人踩腳碾著他的腦袋往地板上磕,怎么都抬不起頭來。 他喃喃自言自語,反復念叨著自己不配,濁淚點點,不停的往地板上砸。 顧閱忱不語,緩緩起身,重新回到了何田田身邊。 裴老頭抬頭,便迎上了何田田居高臨下的眼神。 清冷,淡漠,恨意綿綿。 他要強了一輩子,總想掌控旁人的命運,讓所有人仰視他。 他最討厭別人俯視他了,可這會兒,他跪下來求的卻就是何田田這樣一個眼神。 “你跪我,改變不了任何事情,反倒是容易折我壽命!” 何田田聲音冰冷,整個人立在那里,宛如一尊一碰即碎的冰雕。 “孩子啊,你放心。?!?/br> 裴老頭灰青臉色上擠出了一個笑容來:“如果真有折壽那種報應,我這種罪大惡極的人,早就橫死了,便也沒機會跪在你面前了?!?/br> “你說的沒錯,我下跪,的確是改變不了任何事??墒恰碌饺缃襁@種田地,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這輩子是洗不清了?!?/br> “我也知道你們恨我……更不敢奢求原諒?!?/br> “文珊是我閨女,她最了解我,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說我是一自私自利的鱷魚,呵呵……” “以前,我每次聽到,都會暴跳如雷。自從生病之后,我癱在床上沒事就琢磨這句話。你猜怎么著?越是琢磨就越覺得貼切……” 他自嘲得笑笑,扁塌凹陷的眼眶里,像是枯泉里攢了兩汪渾濁的雨水:“我正是太自私了,為了自己心安,這才讓裴燃去查你的身世?!?/br> “我不是想求你們原諒,我只是想獨自心安。我可以背著我滿身罪孽走,但是不想心懷遺憾……我就是這么一個自私自利的牲口,才不會在乎旁人的感受!” “可是啊……我自己心里知道,這一輩子,最對不起兩個人。一個是你,一個就是我的女兒文珊。” “我不求你們原諒,不求……” 裴老頭連忙擺手,一再強調:“我真的一點都不求……” “那你跟條狗一樣跪在地上算什么?”裴家姑媽咬牙切齒。 自從跟那個男人的愛情被父親拆個七零八碎之后,父女兩人之間都再也沒有過一次正常的對話。 每一次碰面,都像是在羅馬斗獸場。 不把對方撕個遍體鱗傷,血流如注,都不足以解心頭之恨。 她恨是真的恨! 可看到這老不死的跟一堆爛柴似的跪倒在兒孫膝下,哀求乞憐,她不光恨,還心酸。 裴老頭目光轉向女兒,氣息明顯弱了下來:“我……我只是想讓這娃娃明白一件事,咳咳咳咳……” “所有一切都是……都是我一個人造的孽。跟你沒有關系……是我……是我鬼迷心竅,咳咳咳咳……” “我知道,我做下的業(yè)障啊……只能到……到閻王爺爺哪邊領罪去了,咳咳咳,咳咳咳……” 裴老頭力氣耗盡,嗆咳連連,好像恨不能把肺一起咳出來。 管家揪心,矮身攙著他,眼圈都紅了。 裴老頭咳得滿嘴血沫子,他強忍著咽了下去,猛吸了幾口氧氣,強打起精神伸手拉上了何田田的褲腳:“孩子,你媽這些年被我騙得苦啊,她不容易……這輩子做我的閨女是她劫數(shù)。我求你,別……別恨她,她無辜?。 ?/br> “姍啊~” 裴老頭也拉上了裴家姑媽衣角,意識彌留之際,邊磕頭邊喃喃祈求:“如果有來世,我一定托生到你們門下,為奴為犬,當牛做馬也要贖罪,咳咳咳咳……” …… 三日后,裴家老爺子病故。 走的時候,眼睛是睜得大大的,嘴巴也是大張著的。 死不瞑目! 最后的目光落在女兒裴文珊身上,他有太多太多虧欠和悔恨了,他想說予她聽,想要彌補,可已經(jīng)沒有機會了。 他一直在等何田田和裴家姑媽握手言和,但始終沒能等到。 他不配! 遺憾啊,不甘啊,還想再盡一份力啊……可真得沒有辦法了。 裴文珊盯著咽氣的父親,眼眸深處里有些東西碎成了細小的粉末,消失了。 面對至親離世,她冷漠,麻木,神色里不帶一絲悲痛。 所有人都知道,她恨死了這個老東西。 父親離開,與她而言從某種意義上說,也算是種解脫吧!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裴文珊緩步到了床前,她凝視著早已沒了氣息的父親。 她從沒想過他那雙瞇縫眼可以掙得這么大。 放大的瞳孔像是一個魚眼鏡頭,里面好像正在放映著一場電影。 一幕幕,一幀幀都是她兒時跟父親親昵到不能再親昵的互動。 她趴在老爸懷里,拔他胡子。 她騎在老爸脖子上,揪著老爸雙手“開飛機”。 她們一起縫洋娃娃,老爸的針線活兒好到家里的女傭瞧了都五體投地。 她還給他涂指甲,畫口紅,綁小辮…… 五歲之前,外界很少能有機會見到她雙腳著地,因為她是長在爸爸的手臂上的,他永遠把她抱在懷里,似乎,她是他此生最大的成就。 所有人都知道,她是爸爸的掌上明珠。 所有人都知道,她老爸是出了名的女兒奴。 所有人都知道,他愛她…… 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爸爸對她的愛成了桎梏,枷鎖,鐮刀……他的固執(zhí),強勢,專橫毀了她的一生! 好恨啊! 恨人生不能從新來過。 下輩子,我不用你為奴為犬,當牛做馬。 裴家姑媽抬手,緩緩攏上了父親大“睜”的眼眸,父女緣分就止于此吧,我們永生永世都要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