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亮,阮芽在村口送別銜玉。

    他抱著她坐在大柳樹下的石墩上，細(xì)細(xì)叮囑，“要好好吃飯,早起早睡，天涼記得添衣……”

    “你不是就去三天嗎？”她瞪圓眼睛,“說這么多干嘛，是不是不回來了？”

    銜玉彈她一個腦瓜崩,“你又不乖。”

    她捂著腦門,鼓著腮幫子不說話,銜玉只能去哄,親親眼睛，親親臉蛋，然后把她放在地上站好,“我走了?！?/br>
    她還是不說話,只是拽著人家衣角不放，走出一段路，銜玉回頭，她手指按在嘴角，抬眼看他，“這里還沒有親親?！?/br>
    銜玉笑一下，埋首在她脖頸深深吸了一口氣,嘴唇擦過她粉白的臉蛋，印在柔軟的嘴唇上,細(xì)細(xì)研磨。

    片刻后分離,他深吸氣平復(fù)心緒，“好了。”

    話畢隨即抽身離去，頃刻間不見了蹤影。

    晨風(fēng)拂過面頰,眨眼的功夫，他已經(jīng)消失。

    初春的早上還有點冷，露水很重，阮芽在大柳樹的石墩上坐下，兩手?jǐn)R在膝頭，茫然望著他離去的方向。之前坐在他大腿上不覺得，現(xiàn)在才知道這石墩這么涼，坐一會兒就坐不住了，只能站起來往家走。

    阮芽背著手倒退著走，想看看黑子是不是跟她鬧著玩，也許下一刻，他就會從哪棵樹后面冒出頭來，“哈哈”笑著說，“逗你玩呢?！?/br>
    然而這樣一直走到家門口，一棵又一棵的大柳樹后面，始終沒有人冒出來嚇?biāo)粐槨?/br>
    “你快出來嚇我，我不打你?！?/br>
    晨霧里四野寂靜，狗都歇下了，沒有一丁點動靜。

    阮芽鼓了鼓腮幫子，撿了根樹枝蹲在門口畫圈圈玩，不時抬頭看向村口的方向。

    蓬英早起準(zhǔn)備做飯，瞥見大門敞著，門口蹲了個人，他舉著鍋鏟走過去，“丫丫？”

    她扔了樹枝，瘋猴一樣竄回房去，任憑蓬英怎么叫也不出來。

    也是這一次，阮芽跟他發(fā)了脾氣，隔著窗戶大吼。

    “討厭爹爹！”

    蓬英一頭霧水，丫丫從來不會這樣，到底是怎么了。

    但很快他就知道了，銜玉走了。

    第一次當(dāng)?shù)?，蓬英也沒有經(jīng)驗，他想起自己單戀阮窈的時候，兄弟姐妹們個個都嘲笑他，父皇也說他們是不可能的。

    可現(xiàn)在他跟小花是在一起了，也沒人敢笑話他了。

    那種不被所有人看好的感覺，蓬英曾深有體會，守著那點無望的旖念，如在狂風(fēng)暴雨中呵護(hù)一簇微弱的火苗。只是沒想到他最終也變成自己最討厭的人。

    隔著一扇門，蓬英小心翼翼，“他走了嗎，我?guī)湍闳グ阉一貋砗貌缓?？不要跟爹生氣好不好？?/br>
    里面很久都沒有聲音，蓬英站了很久，快要離去的時候，阮芽推開門，眼睛紅紅地看著他。

    蓬英心里又是一陣難受，“是我做錯了?！?/br>
    阮芽撲進(jìn)他懷里，哽咽說，“黑子會回來的，只是等他再回來的時候，爹爹不要把他關(guān)在外面了。我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你們說的話，我早就偷聽到了，我知道我沒有心，我知道我是月華妖，也知道自己死過一次。我又不是真的傻子，怎么可能什么也不知道啊，能活多久就活多久吧，我想高高興興活，少活幾年也沒關(guān)系，這是我自己選的，我不后悔……

    “爹爹，我沒有見過我的親爹爹，我一直拿你當(dāng)親爹爹，丫丫已經(jīng)是大孩子了，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已經(jīng)很乖了，乖乖活了好多年。最后的日子，讓丫丫為自己活一回吧，等丫丫不在了，爹爹跟娘親再多生幾個弟弟meimei……丫丫對不起你們，讓弟弟meimei來孝敬你們吧……”

    蓬英手按在她發(fā)頂，無聲落淚。他張嘴，想像往常那樣哄著她，安慰她，最后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柳催雪站在不遠(yuǎn)的地方，靜靜看著他們，晨曦落在他身上，他伸出手，卻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溫度。

    為什么呢，為什么要她來承受這一切，為什么是丫丫。他多希望，他也可以分擔(dān)她的痛苦。

    胸口一陣悶痛，柳催雪大步逃離這間小院，身形幾閃，已來到深山一片樹林中。

    慌忙間迎頭撞上樹干，他一個后仰倒在地上，再也壓抑不住自己，沖天魔氣噴涌而出。

    他蜷縮起身體，黑色魔紋自胸口蜿蜒至脖頸，爬上面頰，他瞳孔一片漆黑，絲絲縷縷魔氣四溢，已是心魔入髓之癥。

    *

    銜玉在的時候，蓬英千防萬防，怕阮芽因此舊疾復(fù)發(fā)?？赡菚r候她每天都高高興興，能吃能睡，一點屁事沒有。

    現(xiàn)在銜玉走了，按理說，再也不用擔(dān)心她想起以前的事，不用擔(dān)心她突然因為仙心石碎裂，一腦袋栽下去再也醒不過來。

    可在這萬物欣欣以向榮的初春時節(jié)，她卻如霜打的草葉，迅速變得衰弱、委頓。

    銜玉離開后的第一天，阮芽病了。

    上午難受了一陣，中午飯都沒吃就睡下了，一直到晚上也沒醒，蓬英不放心，進(jìn)屋來看她，才發(fā)現(xiàn)她暈倒在地衣上。

    這是她長這么大，頭一次生病，柳催雪守在她榻邊，用濕帕子給她擦手擦臉，她長而卷的睫毛蓋著眼睛，呼吸微弱，臉蛋如愿以償白成了一張紙。

    蓬英自責(zé)不已，默默擦一會兒眼淚，實在是沒有辦法，只能傳音給阮小花。

    阮小花正坐在悲問殿外荷花池邊擦洗幽日鐮上的血跡，從傳音鏡里聽見這個消息，眼皮也沒抬一下，素白的手撫過鋒利的鐮刃，這魔鐮也畏懼她，不敢傷她分毫。

    “沒事?！比钚』ú幌滩坏f，“死不了?！?/br>
    “是我沒有照顧好丫丫，擅自帶她出來，以為能保護(hù)好她，卻不想還是害了她。今天她跟我說，讓我們生弟弟meimei，她……”蓬英哭得說話也說不清。

    阮小花嘆了口氣，反過來安慰他，“阿英，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不必感到自責(zé)。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五陰盛，什么滋味都得嘗一嘗，才算完整?！?/br>
    按阮小花的話說，生病是好事。

    “丫丫從來不生病，這一定是有原因的，但原因不在你，我想，應(yīng)該很快就知道了?！?/br>
    屋子里四處彌漫著苦澀的藥味，阮芽醒來時被逼著喝了一碗黑乎乎的藥汁。

    銜玉離開的第一天，她盤膝坐在房間里偷偷作法，希望大家都喜歡銜玉，這樣等他回來的時候，就不會有人再阻止他們在一起。

    作法后不到兩個時辰，她就病了，身子發(fā)燙，手腳軟綿綿沒力氣。

    等到蓬英和柳催雪離開房間，她又偷偷作法——明天早上就好起來，爹爹不要再傷心。

    次日一早，蓬英來看她，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痊愈。

    “這藥管用！”蓬英給她號了脈，迫不及待把這個消息告訴阮小花。

    她語聲帶笑，早有預(yù)料一般，“都說了讓你別緊張?！?/br>
    經(jīng)過這次，蓬英哪里還敢不順著她，馬上撤掉結(jié)界，決定再也不阻攔他們往來。

    吃過早飯，阮芽精神好了很多，柳催雪陪著她下地，水田里秧苗一列列，整整齊齊，她蹲在岸邊，想起黑子承諾的，秧苗長到“那么高”的時候，他就回來了。

    她閉上眼睛，兩手按在田埂邊上，又偷偷作法，使秧苗快快長高。

    作法到一半，被人打斷，柳催雪拉著她起身，“你在使用靈力？”

    柳催雪搭脈一探便知，一棵晚熟的小芽兒，生出靈根了。

    他頓時什么也顧不得，拉著她回家去，推開大門一看，白玉花盆里光禿禿的小樹苗，已經(jīng)長了七八片葉子，嫩綠嫩綠的。

    蓬英趕集回來，得知這個消息，在院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又是哭又是笑，阮芽坐在石桌邊吃著紅豆包，搞不懂他又在激動個什么。

    這時柳催雪在旁邊輕輕握住了她的手，“丫丫，你可以修煉了，你不是一直想在識海里種地嗎，等你修為達(dá)到一定境界，就會有自己的識海了。”

    阮芽嘴里的紅豆包掉在地上。

    好像之前的十幾年，都是像大樹默默扎根土壤，吸取養(yǎng)分，這時小芽破土，迎風(fēng)就長，在蓬英和柳催雪的引導(dǎo)下，她修煉的速度非?？?，不日內(nèi)丹已具雛形，像花生米那么大一顆，綠瑩瑩的。

    蓬英是魔修，能教她的不多，柳催雪是人修，按理說，該是銜玉來教最合適，可銜玉走得不是時候?；蛟S說，是因為銜玉的離開才覺醒的。

    妖族重血脈傳承，阮芽的血脈雖然珍貴，卻并不算厲害。就拿繡神山給她看過病的紅阿婆和銜玉來說，作為一株板藍(lán)根，就算再修煉個五千年，也不及銜玉一半。

    種族天賦，生來就定下了。有人生來是蟻蟲，有人生來是龍鳳，后天再如何努力也無法超越血脈傳承的力量。

    說得難聽點，草木精怪，生來就是給人吃的，天賦反而是負(fù)擔(dān)，月華便是其中佼佼者。

    不然阮小花也不會因為古籍中一句‘月華心，可起死回生’被弄得家破人亡。

    再說得難聽點，丫丫生出了靈根，覺醒了天賦，只是讓自己的‘rou質(zhì)’變得更加美味，使原本食用的效果變得更好而已。

    幸好，她渾身的血rou早被人拆吃干凈，如今這具傀儡身已經(jīng)沒有那么神奇的功效了。

    阮小花對她的唯一要求，就是好好活著。

    然而僅僅是這一個要求，都很難辦到，覺醒天賦，修煉術(shù)法，也只是為了讓她已進(jìn)入倒計時的生命，別太過無趣。

    五行中水火為最強(qiáng)，木系最次。當(dāng)然，各系有專攻，丫丫或許不是打架最厲害的，一定是種地最厲害的。

    柳催雪出自道門，五行，符箓和法陣都是他的專長，單拎出來不算最強(qiáng)，他的厲害之處在什么都會一點，教一個丫丫綽綽有余。

    銜玉不在了，柳催雪取而代之，教了她幾天法術(shù)，兩個人關(guān)系親近了很多。

    夜間飯后，阮芽拉著柳催雪回房，她胡亂踢了鞋子爬到床上，從枕頭底下翻出一個芥子袋，松開系帶，一股腦把里面的東西全倒出來。

    這一倒，發(fā)現(xiàn)多了不少東西，有些甚至是阮芽從來沒有見過的。

    裙子、發(fā)簪、首飾、金鈔，各種各樣的小玩意。

    看著這滿床的東西，阮芽不禁抓起芥子袋來看了又看，“這是我的沒錯啊?！?/br>
    如今她有靈根了，自然可以在識海中開辟一處地方作為儲物的墟鼎使用。

    第一次用墟鼎，阮芽沒有經(jīng)驗，本意是拉著柳催雪來親自監(jiān)督指導(dǎo)，卻不想，她的芥子袋里竟然藏了這么多東西，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呢。

    柳催雪兩指夾起一片金鈔，記憶如潮水般涌來。這是她初入九華山之時，他親手寫給她的金鈔。

    他用五百錠黃金，換一句她答應(yīng)退婚的承諾。

    這時柳催雪才恍然想起，原來他們早就退婚了。

    屋內(nèi)蓮燈靜靜散發(fā)著光芒，阮芽在好奇翻看著這些東西，不時撥弄楚一點動靜。柳催雪盯著自己的右手，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

    萬和城一富商家的東院，他站在門口，看銜玉為她梳頭，她也好奇地打量他，臉上是希望結(jié)交新朋友的喜悅。待梳好了頭，噔噔跑過來，朝他伸出手。

    他沒牽，推開了她。

    以后再也牽不到了。

    不辨對錯，終究是有緣無分。

    阮芽站在床上，拎著一件質(zhì)地輕盈柔軟的碧色薄裙在身上比劃，“這是我的衣裳吧，這是我的尺寸呀，為什么我一點印象都沒有了?！?/br>
    這是銜玉為她做的衣裳，到現(xiàn)在他還欠著奇繡坊的錢沒還完。因為蘇荔，奇繡坊也不在了，不用再還錢。

    這些事他全都記得，當(dāng)然也記得銜玉送她衣服那天，她第一次親他。他站在窗外目睹一切。

    柳催雪心里的感覺很奇怪，他希望他們好，又希望他們不要太好。

    銜玉看起來吊兒郎當(dāng)很不正經(jīng)，可他心里是干凈純粹的，他真心對待朋友。

    那天跟丫丫吵架他一點沒說錯，他就是心里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