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7)
除非,那玉墜就是夢貘所化。 謝衿摘下玉墜后便倏忽間退開兩步,只把玉墜拿在指間把玩。修長白皙的手指襯著碧潤的色澤,視覺效果極好。 辜玨懷抱驟然一空,不禁怔住,抬頭看到剛才那人神情間還盡是意亂情迷。此刻卻已完全沉靜下來,仿佛不是同一個人。 他詫異地問:清思,怎么了? 還沒得到答案,周遭的一切已開始飛速旋轉變幻。藏經閣和辜玨俊朗的臉同時如泥水般迅速融化。 耳邊乍然響起一道銳利刺耳的咆哮,宛如刀尖擦刮硬物般刺耳,玉墜之上,有強烈的刺痛從掌心一直傳到胸口部位。 謝衿心上劇痛。 但他想到那個割去眼瞼的老頭,覺得無論如何也要把這妖獸治了。只緊緊攥著玉墜不放。 在強烈的疼痛中,他意識漸漸模糊,終于什么也感覺不到了。 夢貘被徹底識破,無法繼續(xù)藏身這場夢境,化為一道黑霧,從謝衿眉心竄了出來。 辜玨早已等待多時。掌心結印,焚光化為無數(shù)劍影,將黑霧困在其中。 黑霧數(shù)次沖撞卻無法脫困,伴隨著一聲尖叫,夢貘化出原型。 它長相十分丑陋,頗像狐貍,卻有四條細瘦的腿,身上沒有毛,黑色的皮膚暴露在外,上面還布滿灰褐色的癩斑,一對于身形極不相襯得尖耳朵立在腦袋兩側。 謝清思還在榻上未醒,辜玨掐訣,白色靈光落下,將他連人帶榻一起護住。 焚光劍影繚亂,夢貘跳躍閃避,左右支拙,終于找到機會,它雙腿一蹬靈巧地躍向窗口。 殊不知窗口已布下囚龍索,金光流動,交織成一張網(wǎng),將妖獸困在其中。 夢貘發(fā)出刺耳尖叫,瘋狂掙扎撕咬,卻無法走脫。 很快,它力氣耗盡,只得放棄掙扎,躺在地上呼呼喘息。 見辜玨走近,夢貘用細長的蒼藍色立瞳,緊緊盯著,你就是一直在找我們九獸的瑤玉祖師辜玨? 它說話也是那般刺耳的尖利音色。 是。 我知道你修為高深,自己此番難逃,但我還是要說出我心里埋藏數(shù)百年的話。 辜玨冷眼凝注。 夢貘豎瞳兇狠,尖聲道:我們九獸沒錯!我們不該被關在渭水那個暗無天日的地方。 辜玨淡淡道:你們隨意殘害凡人,已是觸犯天條。 我們觸犯天條,那愚蠢的凡人呢?堯帝讓我們掌山川河澤,我們最初一心一意地守護他們,但你知道他們怎樣對我們?十日同天時,獓因本想替人尋找水源,卻反而被人剝皮拆骨。即便我能為人帶去美夢,卻因為長相丑陋,被他們嫌棄,驅逐。還有應龍,被人剜去雙目 因為極度地憤怒,夢貘的聲音愈發(fā)尖銳刺耳。 他厲聲質問辜玨,你說,到底是我們壞還是那些凡人壞?為什么我們做了錯事要受刑,關進暗無天日的渭水天牢,這些凡人做了錯事卻照樣安居樂業(yè),綿延子嗣? 辜玨默了默,還是不帶分毫情緒地開口:這些不是我該管的事,我只管送你們回渭水。 你高高在上,又如何知道他人疾苦,天下人稱你瑤玉祖師?夢貘冷笑,呵呵,天地不仁,我想知道你修哪門子的道?平哪門子的蒼生?算得上哪門子的祖師? 辜玨臉頰動了動,卻沒有開口,只揚手掐訣,囚龍索漫出道道金光,隨即開始收緊。 妖獸的身形在金光中逐漸變得模糊,但仍然在嘶喊,我們沒錯!凡人才是最惡最臟的東西! 尖厲的聲音還未完全散盡,那只滿身癩子的妖獸已消失不見,只剩一粒蒼藍色的元丹,靜靜懸浮在空中。 辜玨沒有立刻去拿那粒元丹,反而一直凝注窗外。 天邊已泛起微渺的白色,黑夜即將結束,晨光就要來臨。 數(shù)千年前的神獸們究竟是不是十惡不赦辜玨已無心分辨。他只是替道侶謝衿彌補昔年犯下的錯。他甚至不知道此時的彌補還什么意義。畢竟,謝衿已經在那場九天雷劫降下的飛升中離開了。 人死還能復生么? 一切都是遵從本心罷了。 辜玨心中彌漫著淡淡的悲哀。既為神獸們悲哀,也為人悲哀,更為自己悲哀。 天色漸亮,清晨的陽光穿透披離翠葉,向這座小城中灑下淡薄的金色。 沒有夢貘,百姓們開始蘇醒,很快聽到外面的街道上傳來興奮交談的聲音。 太好了!我們終于醒了。 我們是不是已經睡了好久好久? 你看,園子的果子都已經成熟了。 這段時間發(fā)生了什么?是誰救了我們? 我還記得睡著前,宋家的老頭割了自己的眼瞼,說要去蒼梧山找仙人。 那就是宋家老頭找了蒼梧山的仙人來救了大家? 不然還有誰能救我們,一定是這樣! 感謝仙人,感謝宋家的老頭。 外面,百姓們開始當街跪地,拼命磕頭,向上蒼表達感激。 開門、灑掃、走路,市井聲音一點點蔓延,讓永安城重新活了過來。 辜玨的內心充斥著幾分索然,轉頭看向屋內,突然意識到謝清思似乎醒得有些慢。 他修為不低,按說不該這么久都醒不過來。 走近查看。見小弟子安靜地闔著眼,眉心蹙成一個小巧凹陷,長睫蓋住細長的眼位。 想起他在睡夢中的那句,我真的挺喜歡你的。辜玨心臟不自覺地跳了一下。 必不可能是對自己說的。 畢竟一直以來,謝清思對自己這個師傅都十分敬重。 辜玨又等候片刻。 謝清思終于睜開眼睛,眼神卻極為渙散,似乎還未完全脫離夢境。他眉梢緊緊蹙起,將自己蜷成一團,捂著胸口,好痛。 怎么了? 胸口好痛。似在極痛中,他聲音都微微顫抖。 辜玨伸手搭他脈搏,發(fā)現(xiàn)體內靈力混亂,竟是在夢中受了傷。 永安城的百姓都已醒來,這個地方不方便繼續(xù)待下去、 辜玨召喚焚光,把人攬進懷中,飛身向煙霞而去。 天際劃過一線流光,眨眼間,百姓已看不到那道素白的身影。 時值上午的劍法課,眾弟子正在行風堂的演練場中練習劍法。今日天氣陰沉,天空中密布著烏云。 周琰已經三天沒見到謝師兄了。 他甚至找遍整個煙霞峰,都不見人影。 謝師兄平日里也無什么要事,怎么能這樣曠課? 他心覺萬分不妥,定要稟告師叔才行。 正想著,恰巧就看到師叔的焚光劃破天空,從遠處疾馳而來。 他輕靈地飄起,停在空中,準備等等師叔到達跟前,就稟報此事。 畢竟,師叔也是很難遇到的。 還未靠近,先注意到師叔懷里有人。 周琰心明眼亮。原來,謝師兄曠課確實是有要事在身。 等師叔從身旁倏忽經過并淡聲提醒他讓開時,周琰看清了,師叔懷里的果然是謝師兄。 師叔慢走。 看著師叔匆匆離開的身影,周琰心中只覺得十分欣慰。 辜玨回到畫闌殿,將人放在外院偏廳的小榻上。 謝清思難受得蜷成一團,用力咬著唇,卻還是不時泄露出低聲嗚咽。 辜玨握住他手腕,渡去靈力,終于讓傷勢稍有緩解。 痛極之后,他整個人都顯得綿軟無力,連呻/吟都細弱,好難受。 他抬眼看過來,眼角蔓延著緋紅,低垂的睫如雨后淺云,染了一點極縹緲水意。像極了夜深人靜時,那個散修眼角攢動的細淚。 外面,雷聲從遠處滾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隆隆生。辜玨伸手用拇指揩過他眼角,指尖沁了微涼。 謝清思的眼神空濛,仿佛還在夢中。見他嘴唇一直在動,辜玨俯身稍稍湊近。 安靜中聽到,他用微啞的嗓音喊了一句,凌風。 辜玨聽到他叫自己,凌風。 辜玨,字凌風,道號瑤玉。 沒人會叫他的字,也沒人敢叫他的字,除了那個人。但那個人已經走了一百年。 這一刻,辜玨再聽到有人這樣叫自己?;貞浗豢棄艟?,宛如夜色下的細語呢喃。 這到底是夢境還是真實? 辜玨心中巨震,怔怔地愣在原地。 懷里的人突然睜眼看來,眼里攏著薄霧,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下一秒,他輕輕闔上眼睛,抬手勾住辜玨的脖頸。 辜玨:! 第26章 想離開前道侶的第六天 溫暖的靈力流遍全身,謝衿感覺痛意稍減,終于陷入安穩(wěn)地沉睡。 辜玨扶著肩膀,把人放好在榻上。他本想離開,但腳步一頓,卻又轉身,靜靜凝注著床上的人。 他剛剛是什么意思? 自己的字,若不是極親密之人,是不可能叫出口的。 難道他 辜玨猛地開始生氣。 自己是他的師父,他怎么能有其他亂七八糟的心思! 而且這一生,他只會愛謝衿一個! 突然就看這名小弟子待在畫闌殿的畫面極其不順眼,辜玨想喊周琰來把人帶走。捏了傳音符在指間,要點燃又遲疑了。 他這次是在夢境中受的傷,不比尋常,若沒有自己的靈力相助,只怕痊愈起來時間會久。 畫闌殿里寂靜無聲,陰霾的天氣讓煥碧珠的光線愈發(fā)黯淡。 辜玨心中煩躁,揮袖點燃了墻角那盞冷清了上百年的燭臺。 燃著紅燭的畫闌殿,氤氳著檀香氣味的懷抱。 阿衿,以后我們就是道侶了。 我只是一介散修,你真的不后悔么? 跟你在一起,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 謝衿覺得自己走了一段漫無盡頭的時光回廊,搖曳的光波不斷牽引著他,去尋覓回憶里的五彩寶石。 直到一線炫目的光束乍然刺破黑暗,他猛地睜開了眼睛。 視線中只有空蕩的墻和屋頂,看起來卻很熟悉。自己已經不在永安城,此處是畫闌殿的外院偏廳。 謝衿腦內一個激靈,自己真的已經回到畫闌殿?是辜玨帶自己回來的? 剛剛夢到辜玨帶自己回畫闌殿路上還遇到周琰,難道這些都不是夢? 他不自覺地撫上自己的唇,難以控制地在腦中反復播放自己伸手勾住辜玨的脖頸的畫面。 那一刻,自己是想親他吧。 謝衿感覺到渾身上下的血液正在一點點變涼。自己不是他的道侶,只是弟子,竟然對他做出這般冒犯的事。 辜玨定然要以為自己暗戀他。 完蛋,這對保持純潔的師徒關系是極為不利的。 夢貘的傷雖然不致命,但極耗心神,謝衿覺得自己不止心口疼,腦袋也疼得厲害。 謝衿覺得需要跟他解釋一番。 緩和片刻,他起身,周圍并沒有看到辜玨的身影。 走出偏廳,一路上都沒有人,直到他進內殿,走入辜玨的寢室。 這里也沒有看到人,只有矮幾、蒲團和木榻,墻邊靠著衣櫥。 陽光斜漏入內,一縷暖黃反倒襯出空蕩清寂。 房間里有極淡的香氣,于辜玨身上的一致。謝衿饒有興致地轉了轉,最后停在沉香木榻旁。 被褥疊放整齊,但一件白色的里衣被隨手揉皺后掛在床邊,將掉未掉。 謝衿伸手拿起,想替他收進衣櫥。 準確說來,這里曾是兩個人待得最多的地方,處處沾染著往昔彼此托付身心的記憶。 柔軟的衣服捏在手里,那股熟悉的檀香味便格外明顯。 謝衿輕嗅這份獨屬于前道侶的氣息。 安靜中,猛然感覺到這間空曠的寢殿中激起了一道怪異的氣氛。 辜玨突然出現(xiàn)在寢室門口。 跟個鬼一樣。 謝衿在心中體會了一下自己此刻的動作。 真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自己這行為何止暗戀,簡直是變態(tài)好吧! 謝衿拿著他里衣的雙手極度無措,不知道該不該放下。 師父,我說這就是個誤會你信不信? 辜玨: 謝清思修行不專,罰入行風堂,灑掃三日。辜玨降下處罰,謝衿只得乖乖進行風堂干活。 師侄們在上課,師叔在掃地,這畫面倒也和諧。 謝衿正在埋頭干活,元墨森突然摸了過來,師叔,師叔。 元師侄。 師叔你真的的被師祖罰了? 確實如此。 師祖怎么能處罰師叔呢? 嗐,不是你想的那樣,這是兩個人相處中的情趣! 師叔敢對師祖有想法,師侄敬你是條漢子。 謝衿: 謝衿看他閑得慌,把手中的一摞書擱到他懷里,溫柔地開口:師侄既然如此敬重師叔,不如幫師叔整理一下這些書? 元墨森現(xiàn)在對這位師叔是很給面子的,麻溜地整理起來。 師祖固然萬里挑一,但師叔也大可不必在一棵樹上吊死,師叔在師侄眼中,那也是萬中無一的優(yōu)秀。 師侄若還有精力,不如幫師叔把那邊的書籍也盡數(shù)搬過來? 師叔有命,師侄莫敢不從。 元墨森正干活干得熱火朝天,突然咦了一聲。 這是什么? 謝衿探過去,看到他手里拿著一本《云浮符集》。書冊攤開,看到文字的縫隙間有人添加過注記,里面還夾了一張信箋。 簽上用舒朗飄逸的筆跡寫了一句詩,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元墨森把它抽出來,詫異道:這是誰寫的? 謝衿一眼看到,這是辜玨以前寫給自己的。 那時候剛與他合籍,自己就要下山一趟。 謝衿感覺到辜玨應該是不想跟自己分開的,但他持筆坐在書房里,垂著視線不說話,讓人窺不到面容間的半分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