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她料想的那般，為了孫澤生的安危，孫家人答應(yīng)了她提出的條件，將三名老師傅送到聶家瓷窯。但孫家人許是不太甘心，在城中放出了風(fēng)聲，言道聶慈不愿給為丈夫取血制藥，才提出和離。

    徐管事啐了一聲，覺得孫家人的種種行徑委實不太光彩，偏偏孫氏瓷器在昌州內(nèi)外頗有名氣，遠非聶家可比，這樣的事實讓他更加郁悶。

    瓷窯準備的飯食雖說簡單，卻宰殺了兩只公雞，這些窯工都是要做體力活兒的，若是沒點葷腥，恐怕堅持不住。

    用完午飯，聶慈跟在一名老師傅身后，將經(jīng)過陳腐的泥料從泥房里搬出來，以雙腳一遍遍踩踏泥料，驅(qū)除內(nèi)部的氣泡，而后又在青石板上反復(fù)揉制，將泥料搓成長條狀。

    老師傅原以為聶慈第一天來窯口，肯定不太適應(yīng)揉泥的法門，畢竟泥料必須經(jīng)過成百上千次揉制，才能達到拉坯的要求，而聶慈身為女子，身量也不算太高，根本沒有那么大的力氣。

    哪知道聶慈頭回揉制的泥料，就遠遠超過了普通窯工，還真是人不可貌相。

    “行了，把泥料放在坯車上吧。”

    聶慈按照老師傅的吩咐，將泥料擺放在不斷旋轉(zhuǎn)的陶輪上，看著前者借助雙手將泥料盤筑成型，最終拉成六寸見方的圓盤。

    老師傅的動作看似輕巧，實則難度頗高，把泥料塑造出自己想要的形態(tài)，勢必要對拉坯十分熟悉，并且能夠精巧的把控自身力道，否則便會毀掉瓷器的形態(tài)。

    “小聶，你來試試?！崩蠋煾的贸鰺煑U，敲了敲濕潤的青石板。

    聶慈正色頷首，隨即閉上雙眼，仔細回憶著老師傅拉坯的步驟，等確定了所有細節(jié)后，她這才將雙手放在泥料上，先用中指按壓泥料的正中心，而后以極小的力道向外擴展，再一點點的增大力道。

    若不是聶慈鑄造過無數(shù)鐵畫，恐怕這一次真會失手。

    眼見著聶慈做出了一模一樣的圓盤，老師傅面色漲得通紅，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肩膀，“小聶，你天生就是當窯工的料，第一次拉坯就能有這種效果，可比老徐強多了！”

    隨后老師傅又指點聶慈如何修坯，將圓盤塑造成型。

    與此同時，遠在昌州城內(nèi)的顏舒棠，也被孫家的一頂軟轎抬進了文蕭院。

    大抵是被蛛毒摧殘的時間過長，孫澤生的模樣比先前還要憔悴，他整個人消瘦許多，眼眶凹陷，雙頰泛著灰敗的青黑，躺在臥房的床榻上，若不是時不時咳嗽兩聲，與死人也沒有多大差別。

    看到這樣的孫澤生，顏舒棠低垂眼簾，不讓孫夫人發(fā)現(xiàn)自己臉上的厭惡之色。

    “舒棠，伯母明白你受委屈了，可澤生的身體耽擱不得，必須盡快取血?！?/br>
    說話間，孫夫人擺了擺手，便有丫鬟端著紅木托盤走進來，上面擺著一把匕首和一只瓷碗。

    顏舒棠心知自己別無選擇，她乖順地點點頭，也沒有多言，徑自拿起匕首劃破腕間的嫩rou，殷紅鮮血仿佛小蛇一般，蜿蜒淌進雪白的瓷碗。

    看到這一幕，顏舒棠眼眶略略泛紅，心底對聶慈的恨意也攀至頂峰。

    要不是那個賤人在爹娘面前搬弄是非，自己根本不必受這種苦楚，也無需自損根基，只為救下孫澤生這個廢物！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rgmau、鳳凰花又開、齡衫三位妹砸的營養(yǎng)液~

    第61章 奪得千峰翠色來（五）

    先前給孫澤生看診的神醫(yī)曾經(jīng)交代過,為了確保提供藥引之人的安全，每次取血的量不宜過多，否則便成了竭澤而漁,恐會傷到那人的根本。

    前世原身作為孫家的兒媳，即使親眼見證了顏舒棠坐在床畔給孫澤生喂藥的畫面,但她良善怯弱,無法回絕孫母的要求,被迫日日為孫澤生提供藥引。

    孫母本就嫌棄聶家是個破落戶,再加之原身的性情也不討喜,取血時愈發(fā)沒有節(jié)制，每回都要采上半碗才作罷。

    這般損耗精血,就算神醫(yī)開了不少補血益氣的膳方,依舊讓原身元氣大傷,短短半月時間,原身仿佛蒼老了十歲，聶父聶母覺得格外心疼,卻沒有任何辦法,畢竟女兒已經(jīng)嫁到了孫家,他們也不好插手。

    但顏舒棠到底與聶慈不同,她是孫澤生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孫母不想讓兒子生出芥蒂，眼見著那只小碗盛了四分之一的鮮血,便擺了擺手，兩名丫鬟快步走上前，給面色慘白的顏舒棠包扎傷口。

    嬤嬤帶著藥引去小廚房熬藥，孫母不緊不慢走到顏舒棠跟前，語氣中透著幾分滿意，“舒棠,你是個好孩子，等澤生痊愈后，你可愿意進孫府？”

    顏舒棠心思本就縝密，自然發(fā)現(xiàn)了孫母沒用“嫁”這個字。

    她完好無損的右手此時藏在袖籠中，死死握拳，那張姣美的臉上卻刻意流露出幾分黯然。

    “伯母，棠兒生父早逝，母親又改嫁京城，即便養(yǎng)父養(yǎng)母待棠兒視如己出，也改變不了我的身份，我實在配不上澤生，又怎敢肖想呢？”

    孫母拍了拍她的手，溫聲道：“你身份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澤生心里有你，伯母年歲大了，希望能早日抱上孫兒，要是你愿意的話，改日伯母必定前往聶府，跟你養(yǎng)父母說合……”

    “澤生體內(nèi)毒素還未清除，等他痊愈也不遲。”顏舒棠婉言謝絕。

    等少女乘著軟轎離開文蕭院時，孫母望著那道窈窕的身影，忍不住啐了一聲：“分明只是個寄人籬下的孤女罷了，居然不愿給澤生做妾，還真是看得起自己！”

    站在一旁的嬤嬤邊給主子揉按肩膀，邊試探著問：“夫人，方才顏小姐并沒有直接拒絕，也許此事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

    孫母搖搖頭，“顏舒棠確實對澤生有幾分情意，可她不愿為妾，妄想著堂堂正正的嫁進孫家。”

    “聽說聶老爺聶夫人待她極好，甚至連親生女兒都比不過她。”

    “待她再好有什么用？將來聶家的三個窯口都會落到聶慈手里，顏舒棠只怕什么都拿不到?！?/br>
    孫家的奴仆熬好藥時，顏舒棠已經(jīng)回到了聶家，她站在主臥外，注視著正在刺繡的聶母，怯怯喚了一聲。

    “娘?！?/br>
    聽到顏舒棠的聲音，聶母急忙迎了出來，她眼眶略微泛紅，低聲開口：“舒棠，你爹雖然將你禁足了，但他心里還是疼你的，等他消氣就好了?！?/br>
    對聶母來說，顏舒棠和聶慈一樣，都是她一手帶大的女兒，即便她跟舒棠之間并無血緣關(guān)系，但這份母女情卻做不得假，為了不讓舒棠受委屈，她待養(yǎng)女比親女還要用心，甚至想將聶家位于昌州城內(nèi)的窯koujiao給顏舒棠打理。

    如此一來，她的女兒便不會任人欺凌。

    這幾日顏舒棠一直處于禁足當中，除了前來送飯的婆子外，再也沒有見過旁人，若不是聶家與孫家商量妥當，需要顏舒棠取血制藥，恐怕她仍不能踏出院門半步。

    顏舒棠咬住下唇，滿眼盡是愧色，“娘，女兒知道錯了，我能不能跟jiejie道聲歉？”

    聶母揉了揉養(yǎng)女的腦袋，頗為心疼地道：“慈兒去了隱泉，幾月之內(nèi)想必都不會回府，你好生調(diào)養(yǎng)身子便是，你jiejie最是心軟，等過了這段時間，她定不會跟你計較。”

    顏舒棠眸光微閃，攥緊了絹帕，問：“隱泉？那處地勢偏遠，jiejie為何要去那里？”

    “你jiejie不知著了什么魔，竟想去窯口當個管事，她自小在瓷窯長大不假，卻沒有燒瓷的能耐，否則咱們聶家怎會敗落到這種地步？要我說，她當初就不該與孫澤生和離，若是能借著解毒的機會得到孫老爺?shù)那嘌?，說不定人家還能提攜一二，你也不必受這種苦楚?！?/br>
    提及取血制藥一事，聶母面上不由露出一絲憤怨，她指尖顫抖，掀開顏舒棠的袖襟，看到纏著厚厚一層白布的手腕，忍不住落下淚來。

    顏舒棠柔著嗓子開口，“您別擔(dān)心，女兒不疼的，只要能換來那三名老師傅坐鎮(zhèn)，扭轉(zhuǎn)聶家的處境，別說這些皮rou之苦，就算要了女兒的性命也無妨?！?/br>
    說這番話時，顏舒棠低垂眼簾，總覺得聶慈選在這種時候前往窯口的行為尤為古怪，難道她拿到了老爺子遺留的秘方？

    心里轉(zhuǎn)過這種想法，顏舒棠的氣息陡然變得急促起來，胸臆間也翻涌著nongnong妒意。

    聶老爺子最是虛偽不過，表面上對她頗好，卻不讓她接觸最為關(guān)鍵的釉料配方，當初顏父去世，是昌州城內(nèi)的瓷器商人瓜分了她父親的產(chǎn)業(yè)，聶家也分了一杯羹，他們拿了好處，卻不善待她這個孤女，委實虛偽可憎！

    顏舒棠怕被聶母發(fā)覺端倪，尋了個由頭便告退了。

    回到自己所住的小院內(nèi)，她不住思索著，該如何從聶慈手中奪得秘方，卻沒想出適合的法子，只能悻悻作罷。

    來到隱泉以后，聶慈每日天不亮便跟在老師傅身后學(xué)習(xí)拉坯，等掌握了這門技藝，她馬不停蹄地學(xué)習(xí)燒釉。

    普通的釉灰只需將釉灰石與鳳尾草一并燒煉，而后再加入瓷泥調(diào)制，但聶老爺子留下秘方卻并非如此，還多了幾道工序——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在燒煉釉灰石的過程中，加入一些碾碎的瑪瑙。

    瑪瑙的品相不重要，重要的是用量必須足夠。

    要是聶慈沒記錯的話，臨縣就有一座瑪瑙礦，出產(chǎn)的瑪瑙部分品相極佳，余下的九成都是不值錢的邊角料。

    初看釉料配方時，聶慈也覺得詫異，但她很快便想通了原理?，旇闹饕煞质嵌趸?，用這種天然結(jié)晶作為釉料的成分之一，經(jīng)過高溫?zé)裏捄蟊憧梢栽黾哟善鞅砻娴墓鉂啥?，只要釉面平整了，瓷胎反而沒那么重要。

    窯口的老師傅對釉料的配方一向看重，不允許旁人擅自更改，為了避免麻煩，聶慈獨自一人前往臨縣，采買了瑪瑙石和紫金土。

    之后她掄起一柄頗有分量的鐵錘，將瑪瑙石砸成粉末狀。對于普通人而言，敲碎這些瑪瑙石并不算難，難的是如何使它們碎成齏粉，但聶慈的力氣本就極大，還擅長錘煉鐵畫，這些工序?qū)λ匀凰悴坏檬裁础?/br>
    備好原料后，聶慈才按照聶老爺子留下的法門調(diào)配釉水。

    她把配好的釉水放在倉房中，取回自己親手所做的圓盤、瓷碗等物，按照老師傅傳授的法門，小心翼翼地給瓷胎澆釉。

    及至燒窯那日，聶慈將這幾件瓷胎放進了鋪滿谷糠灰的匣缽內(nèi)，等窯工將滿地的匣缽抬走，她這才收回視線，繼續(xù)拉坯。

    徐管事湊到近前，那雙小眼睛里精光閃爍，他滿是好奇地道：“是不是老聶傳授了什么特殊的法門，不然你為什么要瓷胎帶回小院？”

    “我只是試試而已，現(xiàn)在還拿不準成效?！?/br>
    聽到這話，徐管事呆愣在原地，半晌才沖上前，壓低聲音問：“難道你有燒瓷的秘方？”

    徐管事本是孤兒，早些年沿街乞討時恰好遇上了聶老爺子，他是老爺子一手培養(yǎng)起來的，對聶家忠心耿耿，因此聶慈也沒有隱瞞自己的想法。

    “聶家的瓷窯本就不差，只是近些年沒落了而已，若是能祛除沉疴舊疾，便能重現(xiàn)往日的輝煌。”

    老爺子燒制出來的弄影瓷數(shù)量雖少，但每一件都堪稱極品，徐管事曾聽過往的行商說過，京城貴人最喜清淡素雅的弄影瓷，每窯只要燒出來幾件，便能賺的盆滿缽滿，可惜弄影瓷的釉方早已失傳，就算他再心急也沒有任何用處。

    瓷窯里的松柴整整燒了一天一夜，等到?；饡r，窯工們都放下手頭的活計，想要看看這次的瓷器品相如何，雖說他們以往只能燒出最末等的腳貨，但萬一呢？

    指不定哪件瓷胎經(jīng)歷窯變，就成了難得的上品。

    徐管事打開一只只匣缽，看到那些平平無奇的粗瓷碗，眼底不由露出幾分黯然，等他開啟最后一只匣缽時，整個人都愣住了，半晌沒有動彈。

    這只匣缽中放著式樣普通的瓷盤和瓷碗，但色澤卻是頗為瑩潤的深青，表面還泛著玉質(zhì)的光澤。

    徐管事生怕是自己看錯了，連忙擰了胳膊一下，針扎般的刺痛讓他清醒過來，忙不迭端起一只瓷盤，用軟布擦拭上面的灰土。

    “徐管事，普通瓷盤有什么好看、這！這！”

    窯工喉間發(fā)出赫赫的聲音，他用力揉了揉眼，喊道：“咱們瓷窯開出上品了！”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鳳凰花又開的營養(yǎng)液~

    第62章 奪得千峰翠色來（六）

    隱泉窯口開出上品瓷器的消息,很快便傳回了聶家。

    聶父手里拿著徐管事送回來的信，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儒雅端和的面龐因為太過激動而漲得通紅,反倒是站在旁邊的聶母，臉上笑意顯得格外勉強。

    “沒想到慈兒竟有如此運道,前往隱泉還不滿一月,窯口就燒制出上品瓷器,按照老徐的說法,應(yīng)該還不止一件,過幾日恰好是咱們昌州一年一度的賞瓷會，原本咱們瓷器鋪沒有拿得出手的作品,我也不準備參加,哪知道那邊居然送來了這樣的好消息。”

    聶母借著端起茶盞的動作遮掩自己眸底的不滿,她緩了片刻才道：“老爺,隱泉雖說燒出了上品瓷器，卻不代表與慈兒有關(guān),慈兒臨走前不是說過嗎？她想去窯口當個管事,管事不會插手燒瓷的過程,你也不必把功勞歸到女兒身上?！?/br>
    自打?qū)O家將三名老師傅送到了聶家瓷窯,舒棠日日都得前往孫府取血，她身子骨本就孱弱,每次回府時站都站不穩(wěn)，那副憔悴虛弱的模樣讓聶母心疼不已，同時對聶慈也難免生出幾分憤怨。

    “要我說，你就不該由著慈兒胡鬧，趁早把她接回來才是正理?！甭櫮赴櫭颊f道。

    “先前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女兒，只要她自己能受得了這份苦,我不會強行把她帶回來，若是此時食言，慈兒該怎么想我？”

    聶父將信紙折好，小心翼翼放回信封內(nèi)，也沒再與夫人爭辯，徑自往外行去。

    “你要去哪兒？”

    “去清風(fēng)樓報名，參與今年的賞瓷會?！?/br>
    說話間，聶父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連廊盡頭，而剛來到堂屋準備給長輩請安的顏舒棠，恰好將這話收入耳中。